仰望:一种精神姿势
文|王开龄
无法想像当我们的祖先第一次仰望星空,他们想到了什么,但我们知道,头顶那浩瀚的星空曾经点燃了多少文明的诞生与繁荣,当人类开始仰望,也就意味着哲思与敬畏,那就是我们人类精神状态的最佳姿势。
我们生活在阴沟里,但依然有人仰望星空。
——王尔德
在先者关于生命、时空、信念……的声音中,有一句话,于我堪称最璀璨、最完美的表述,此即康德的墓志铭:“有两样东西,对它们的盯凝愈深沉,在我心里唤起的敬畏与赞叹就愈强烈,这就是: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仰望星空——许多年来,这个朴素的举止,它所蕴含的生命美学和宗教意绪,一直感动和濡染着我。在我眼里,这不仅是个深情的动作,更是一道信仰仪式。它教会了我迷恋与感恩,教会了我如何守护童年的品行,如何小心翼翼地以虔敬之心看世界,向细微之物学习谦卑与忠诚……谦卑,只有恢复谦卑,生命才能获得神性的支持,心灵才能生出竹枝的高度与尊严。
如果说“仰望”有着精神同义词的话,我想,那应是“憧憬、虔敬、守诺、皈依、忠诚……”之类。“仰望”——让人端直和挺拔!它既是自然意义的昂首,又是社会属性的膜拜;它可喻指一个人的生命动作,亦可象征一代人的文化品性和精神姿势。多年来,我养成了一个观察习惯:看一个人对星空的态度——有无“眺”之虔敬,有无和“仰”相匹配的气质。某种意义上,看一个人如何消费星空,便可粗略判断他是如何消费生命的。于一个时代的群体而言,亦如此。
在古希腊、古埃及、古华夏,当追溯文明之源时,你会发现:最早的文化灵感和生命智识——莫不受孕于对天象的注视,莫不诞生于玉庐苍穹的感召和月晕清辉的谕示。
神话、咏叹、时令、历法、图腾、祭礼、哲思、诗辞、占卜、宗教、艺术……概莫能外。日月交迭,星转斗移;阴晴亏盈,风云变幻;文化与天地共栖,人伦与神明同息;银河璀璨之时,也是人文潮汐高涨的季节。星空,对地面行走的人来说,不仅是生理依赖,也是精神依赖;不仅是光线来源,也是诗意与梦想、神性与理性的来源。
从雅典神庙的“认识你自己”到贝多芬“我的王国在天空”;从屈原“夜光何德,死而又育”的天问,到张若虚“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之唏嘘……正是在星光的抚照与萦绕下,人类才印证了自己的足点,确立着无限和有限,感受到天道的永恒与轮回,从而在坐标系中获得生命的镇定。
失去星空的笼罩和滋养,人的精神夜晚该会多么黯然与冷寂。
生命之上,是山顶。山顶之上,是上苍。对地球人来说,星空即唯一的上苍,也是最璀璨的精神屋顶,它把时空的巍峨、神秘、诗意、纯净、浩瀚、深邃、慷慨、无限……一并交给了你。
汉语构词真的奇妙,把“信仰”二字拆开即发现:信与仰的关系竟那么紧密——信者,仰也;仰者,信也。唯仰者信,唯信者仰。
对星空的审美态度和消费方式,往往可见一个时代的生存品格、文化习性和价值信仰。我发现,凡有德和有信的时代,必是谦卑的时代,必是尊重万物、惯于膜拜和仰望的时代;凡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涨潮的季节,也必是凝视星空最深情与专注之时。
应该说,半世纪之前的人类,在对星空的消费上,基本是一种纯真的、童年式的文化和精神消费,更多地,人们用一种唯美和宗教的视线凝望它。但现代以来,随着技术野心的膨胀和飞行工具的扩张,人们变得实用了、贪婪了,开始以一种急躁的物理的方式染指她……手足代之目光,触摸代之表白。这有个标志点:公元1969年7月20日,随着“阿波罗”登月舱缓缓启开,一个叫阿姆斯特朗的地球人,在一片人类从未涉足过的裸土上,插下了一面星条旗。
当星空变成了“太空”、意境变成了领地,当想象力变成了科技力和生产力,“嫦蛾奔月”变成了太空竞赛和星球大战——人类对星空的消费,也就完成了由“爱慕”向“占有”的偷渡,对之的打量也就从恋情式进入了科技式和政治式,膜拜变成了染指和窃取。不仅恋曲结束了,连纯真也一并死掉了。
至此,康德和牛顿所栖息的那个精神夜晚,彻底终结。他们的星空已被彻底物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