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亲近麦地】◆刘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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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近麦地
他披着一件对襟的单衫,开始靠在土坯墙上吸烟。月光静静地洒在大地上,也透过木格子窗棂照在爷爷的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烟气一缕缕上升,断断续续遮住了爷爷的脸。爷爷的脸上充满了一种安详的期待,或者是向往。我知道,爷爷的目光一定是穿过窗棂,越过院子,和近处的田野,水渠,而把目光定格在南坡的那块大麦地上。
在爷爷的眼睛里,那南坡的大麦地此刻还在沉睡,快要成熟的麦子通体沐浴在月光下。宽宽的水渠里水汽在一点点弥漫在水蓼和野生的芦苇的上方。
那可是一块好地啊!这是爷爷颇为自豪的一面。那块地最大的好处是靠水渠近,天气干旱的时候,能就近到水渠里,把水管子放进去,很快抽水上来。不仅如此,这还是一块面积大的地,有四亩地,不像别人家的地零零散散。有的人家这儿一亩,那儿半亩,太不方便照顾了。在提到这些的时候,爷爷总拍着胸脯说:“还是俺的手气好,抓阄俺也不抢,没想到抓到手的就是这么一块好地。”
因此只有我们家对大麦地这三个字显得特别自豪,当别人说自己的麦田是大麦地时,我心里就想:你们那叫大麦地吗。
爷爷缓缓地从嘴里吐出最后一缕烟,把烟蒂踩在地上,翻过来被子又躺下睡了。他的脸上有一种满足的笑容。
从那以后,爷爷每天都起来的很早,披着褂子,走出村庄,走向离我们家有几里地的大麦地。大地一片澄净,空气里有庄稼地飘过来的湿漉漉的气息。爷爷一生对这样的气息最熟悉,也特别喜欢。太阳还没有出宫,还在大地的孕育中,但已经露出鱼肚白。当爷爷脚步沉稳地走在乡间的土路上时,东边的天空已经开始有一条两条的淡红的飘带,轻柔的像女人脖子上的纱巾一样。那红纱巾慢慢的变得稀薄,逐渐被一道黄色的霞光照亮,天空仿佛开始了燃烧一样。
爷爷的脚步在我们家的大麦地的田埂上站住的时候,太阳已经喷薄而出,瞬间,麦子的芒尖,水渠的水面都好像着了火一样,大地醒了。水面上飘动着粼粼的光波,像无数条游动的银鱼。发绿的草尖上都顶着一颗露珠,每颗露珠上面都能看到眼前的世界。爷爷高大的身影变得不可捉摸,仿佛他通体也在发着光。
前几天来看时,麦子的杆还是泛着绿意的,如今绿意隐隐约约,过不了几天,就会全部变成褐黄色,那时候就可以开镰了。爷爷站在那里,向前面望去。南面的砖瓦窑,整天冒着烟。这是一个大口吃麦秸的家伙。这里的很多人家都是准备要等收完麦子,把麦秸卖给砖瓦窑上,比卖给别人家价格肯定要贵一些。因此很多人家就在忙完麦收,用拖拉机送到砖瓦窑。最忙的几天,这里的路上都排满了车辆,等着过磅。砖瓦窑的一边腾空的地方,便有一个个像蘑菇一样的麦秸垛蹲在那里。
爷爷不让卖麦秸。爷爷说麦秸烧火最好,煮出来的饭也香。熬一锅白面混合了棒子面的糊糊,用麦秸慢慢的煮,那香气也慢慢的出来了。
现在有不少人家都用煤气,那样干净,还节省时间,可是村子的炊烟少了,当我后来每一次想起故乡的景致,最先映现在脑海里的还是那一缕缕袅袅上升的炊烟,它从一座座泥屋子或者砖房边上冒出来的时候,心情是最平静的。
爷爷眼前的麦子一片金黄,清晨的微风吹过来,那麦浪就轻轻来回摇晃着,就像铺在大地上的一片绸缎,起伏着,像是大地母亲的香甜的呼吸。
爷爷对麦子的爱护是苛刻的。他不许人浪费粮食。在他青年的时候,我们那里发大水,全村的人都逃荒到安徽去了。爷爷硬是靠着给人家编织草席,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苦难的记忆怎么肯让他浪费一粒粒粮食呢!
在麦子灌浆以后,一些大姑娘小媳妇还有孩子们,最惦记的就是燎新麦吃。当麦子还穿着一身的绿衣服的时候,麦粒其实已经饱满了。把麦穗头折下来,用手细细的搓,两只手捧着,用嘴轻轻地吹,就把轻盈的麦粒的表皮与麦粒分开了。一小把绿莹莹的麦粒就填进了嘴里,细细咀嚼,那麦粒的湿润,清新的口感都让农人们觉得这是好吃物。还有的人干脆把一把齐整整的麦穗放到灶台的火上烤,麦子的表皮被熏黑,吃进嘴里反而有一种特别的清香。
农人对于这些抱有一种天然的体谅,觉得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即使有外乡人在麦子地里折上几个麦穗头子,被主人家看见,这家的人也不会恼,反而一直夸说自己的麦子颗粒饱满,一直很宽容自信的笑着。
爷爷虽然不会说别人,但在自己家里却是常常念叨:“那麦子还没有长成,就吃啊!”然后是一声轻微的叹息。
当爷爷站在大片金黄的麦田前面,是不肯轻易去品尝麦子的颗粒的。他在观望麦子的成色,他从麦穗头的大小能看出今年能比往年是多收还是少收几袋子麦子。
他顺着田埂往里走,草茎上挂满的露水珠,慢慢打湿了他的裤腿和布鞋。在麦田的中央他站住了,眼光左右的张望。当然他也带着叹息看着临近不远的本家的一些田地,因为不管理,麦子的颜色深深浅浅,仿佛是地图一样。有些地方因为施肥的不均匀,麦子的秸秆也高高低低,有些地方就显现出一个大的凹窝来。不用看,这些麦子的颗粒是干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