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说 | 给这个世界留下的光影:“张鹏翼艺术人生”五人谈

钱穆曾说:“必得有此人,乃能有此诗。徇此说下去,必得是一完人,乃能有一完集。”时代的车轴在时光之上日复一日地不断滚动着,来去匆匆,还好每个时代总是有那么一批“完人”,他们或跨越时光的距离被人们熟知,或因为岁月的沉沦而埋没于光怪陆离中。但无论如何,他们总会给这个世界留下属于他们的光影。

2021年7月30日晚,位于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的南山书屋·象山之家阅读空间灯火通明,“张鹏翼艺术人生”主题沙龙以窗外的雷雨为序曲拉开帷幕。主持人王犁的开场白:“今天由浙江省文史研究馆、浙江美术馆、平阳县政府举办的'振迅鸿归——张鹏翼书法作品展’开幕,由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浙江省美术馆联合推出的这场对谈线上直播作为此次展览配合活动,今晚我们五人将围绕着张鹏翼先生的人生、书法和他的交友圈展开一场对谈。”

参与这场对谈的5位嘉宾来自中国美术学院的戴家妙和王犁、温州大学人文学院的方韶毅、浙江美术馆的陈纬,以及曾随张鹏翼先生学习书法的陈旭光。对这样的嘉宾阵容,王犁如此调侃:“除了我这位淳安人外,他们都是温州人。有一次我与陈纬参加一次直播活动,很多朋友就调侃说,一个是千岛湖普通话,一个是温州普通话,也不知道大家究竟听不听得懂。今天晚上却是一堆'温普’加一个'千普’。”作为远程线上北方听众的我,写至此多写一句:“真的有些听不懂”。不过,这种“听不懂”也有我自身知识背景匮乏的缘故,导致难以一次性直接跟上他们的谈话,需要不断补课了解“课外”内容,才能跟上他们的谈话节奏。

王犁先从自身感受谈起。他认为张鹏翼从1898年出生到1996年过世,经历了从晚清到民国的全部,一直到毛泽东时代以及改革开放这样的时代跨度,这样的一个人物,即使我们对他的诗文书法了解不足,就凭其一辈子的经历,就足以诉说很多时代的东西了。

“我们在回顾这些先贤的时候,很多人觉得因为这些人没有得到什么关注会渐渐被遗忘,所以需要现在的我们去钩沉。但实际上,当我们去看他们的人生经历时,就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王犁说,那个时代的很多人都是晚清翰林、辛亥革命遗老,到了1949年后,因为没有生活来源,人民政府设置了文史馆,把这批人聚集在一起,让他们继续做贡献。“所以我相信作为那个时代浙江省文史馆馆员的张鹏翼先生,实际上在当初已经得到了大家的关注,他生前的成就已经在当时引起同行和顶级学者的认可,因为在那个时代如果不是社会贤达,基本上没有办法进入文史馆,文史馆的门槛非常高。”

王犁先生

“张鹏翼先生是温州地域文化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在他近一百年的人生中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平阳,基本没有离开家乡。”策展人陈纬在介绍张鹏翼时说,诗歌创作和书法创作是构成张鹏翼人生的两个精神世界,“有涯岁月为诗祟,强半光阴被墨磨。”这是他写的诗句,很好地概括了他的艺术人生。陈纬认为,张鹏翼是一位创造型的书法家。“长期以来,张鹏翼的书法曲高和寡,许多人对他的了解不多,他以鸡毫来写草书,利用特殊的材料,很恰当地表现其古朴厚拙的审美追求,为中国书法线质的表现形式开了一个天地。”

陈纬说,张鹏翼生前在仅在家乡平阳县城办过一次展览,前几年温州市也办过一次展览,但是影响一直没有走出温州,所以这次在浙江美术馆举办展览,其目的也是希望可以让人们对张鹏翼有更多的认识,对他的艺术人生有一些了解。也可借这个展览,通过张鹏翼个案的梳理,研究其艺术成就,挖掘温州传统文化的特征。

陈纬先生

而对于“温州文人的特点”这一点,作为温州乡邦文化的研究者,在方韶毅看来有两句话可以概括。第一句是“其实你不懂温州”,这是对温州之外的人们而言的。温州给人的印象可能直接让人想到会做生意、会炒房,其实这是停留在改革开放以来对温州人的一个固定印象,除了会做生意外,真正的温州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温州是个历史悠长的城市,具有1700多年的历史,在这近两千年的发展中经历了魏晋南北朝,一直到晚清民国。出了很多的文化名人,像谢灵运、王羲之也都与温州有过交集,而到了晚清民国后更是有一大批文化名人,形成书画家群体、考古家群体、数学家群体,各个学科的领军人物都有温州人的身影。”所以说“其实你不懂温州”。
方韶毅先生
方韶毅说第二句话是“其实我也不懂温州”。在他看来每一个温州人对自己的家乡其实存在着很多盲点,“包括我们今天对张鹏翼先生的认识,他的书法成就,以及如何界定他所处于那个时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文化地位,这些都有待今天我们深入研究与认识。类似张鹏翼这样的人物被埋没的人似乎不少,因为对他们认识的不足,有的就被沦为民间文人画师,很多地方文化名人没有被挖掘出来。我们这几年一直努力在做挖掘地方文化资源与地方先贤整理的一些工作,这些举措正是基于'我们不懂温州’,要努力将被时代遮蔽的东西挖掘出来,把它推广出去。陈纬兄策划张鹏翼书法展,在浙江美术馆这么一个好的平台上推广,除了解决自己的盲点,也是在让更多的人认识张先生。认大家知道温州人不仅仅会做生意,还有一批文化人在,这也是我们作为温州人应尽的一种义务。”
对此,陈纬深有感触,他说:“过去与张先生同在一个小县城,那时候并没认识到老先生究竟有多高大。后来离开家乡,随着阅历与认识的提高,回过头再看家乡的先贤,才认识到原来家乡有那么多优秀的人物。伟大有时在于距离。”
王犁认为我们很多时候讨论一个问题的时候会被潜意识带动,“就像我对温州的印象,很容易是80年代初的一个印象,但其实温州开埠以后,它的对外交流与宁波、青岛、厦门是一样的,甚至民国的北京大学也有很多的温州人。”对陈纬提到的张鹏翼的创新精神,王犁对此提出一个疑问:“我们今天不要简单的讨论一个创新,因为一个学者、一个文化名人,如果他没有深厚的文化认识、没有认识自身的一个理解,奢谈创新容易把问题简单化,但我们通过今天的张鹏翼展览,发现它其实不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结论。”

陈旭光先生

由王犁的疑问,引出了陈旭光讲述亲身与张鹏翼交往的经历和感受。他说:“陈纬兄策划这个展览想法由来已久,我们之间有过多次的交流。他认为张鹏翼先生是一位有具有独到风格的书法家,但其知名度、影响力却受到了局限,被埋没与遮蔽了,应该把他挖掘出来。很高兴今天这件事情做成了。”对王犁提出的疑问,陈旭光认为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不足以评价老先生的艺术地位高到什么程度,还有待历史的检验。但是他以他亲身经历的几件事,似可来回答当时书法界对张鹏翼先生地位、成就的认定。
陈旭光举例说:“第一件事,中国书协成立时,会员采用地方推荐制。当时我记得分到温州有6个名额,由方介堪先生推荐。这名额除了方先生和林剑丹、马亦钊、胡天羽、王荫槐之外,就有张鹏翼老先生。温州市成立书法家协会时,大家公推张鹏翼先生担任名誉主席。第二个事情,80年代的时候,平阳县文联和省文史馆合办一个张先生的展览时,主办方请沙孟海先生题字。在沙老的心中,张老先生在浙江书法界应该是他很看得重的一位书法家。”陈旭光还提到他有两三次陪张鹏翼从平阳到温州参加温州老先生们的聚会雅集活动,“当时温州王敬身、方介堪、吴鹭山等先生在温州成立一个东山同人诗社,邀请张鹏翼先生参加,当时他80多岁,每次去温州参加雅集活动,需要一个年轻人陪同,有时我就陪着他去温州。因此我有幸感受到这些温州老先生们对张先生的尊敬。从这些事来看,当时的书法界、温州的文人圈子,对张先生的评价是很高的。”

陈旭光认为那个时代的老先生是非常爱惜羽毛的,他们非常看重自己的声誉,他不会无原则觉得跟谁关系好就说一些违心的话。“当初无论是温州的书法界,还是文化人,老一辈无论是做学问的人还是文人,他对你很尊重说明你有东西,但你说在他们面前说你职务有多高,他们不会理你,这就是那个年代文人的可贵之处,他不会无原则的去附庸你。”

王犁说现在有人说自己是中国书协会员,大家听后只是笑一笑,“当时你说你是中国书协会员,却是掷地有声的,因为它是建立在一个信誉度之上,虽然是分配到每个省份每个地区的名额,但这个名额给了你其实是认可你的意思,这种口碑分量,是从古代传下来一直到八十年代的一个士林风尚。”
当时人们的价值判断是比较稳定的,不会像现在论资排辈、看职位,那个年代是不看这些的,就像张鹏翼先生,在乡里是一个文化老人,在那个年代他是具有士林声望的一个人。对于时代风气,方韶毅说晚清以来的温州与外地的接触有很多,他们回报家乡也有很多共性,从这个角度方韶毅又总结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家国不幸,诗人幸”。因为当时的国家虽然动荡,但激发了诗人的创作欲望;还有一句话是“诗人不幸,温州幸”。这些先生为什么会留在温州,因为跟这个时代背景有关系,对于个人而言是时代的不公,但对温州来说,这些先生回到了家乡,给家乡带来了文化的繁荣。
陈旭光回忆说:“张老先生生前其实也有过外出的经历,只不过时间都很短。他在解放前曾在南京的军界任过职,我问他为什么没混个一官半职?老先生说他受不了长官一来就得敬礼。回到平阳以后曾有机会去警察局,但是在教师和警察这两种职业之间他选择了教师。解放后他也去安徽待过,但是水土不服,待不住。所以我觉得有两句话可以概括他,张先生其实是'宁静不动,宁拙不巧’,这其实也印证了中国传统文人身上的一些气质。我在与老先生的接触中,张先生从来没有说过'小鬼,这个字应该这么写’之类的话,他从来没有指导过你应该怎么写字,但是你在他身边的时候就能感受到他的一个气场。他跟你谈论书法之外的事情,谈论明清逸事、文人诗词等,他让你感受到一个氛围。”
陈纬回忆说:“我与张先生的接触是在他晚年的时候。当时的我还年青,大概二十多岁,已经开始喜欢写毛笔字了,但是写的不好。张先生看到以后对别人说'这个孩子字还是清的’,让我一下子就有了信心,于是我就托人带我去见先生。后来与张先生相处,他并没有提到过字应该怎么写,更多时候就是靠你去悟。比如有一次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在读韩偓的诗。先生对我说'怪石奔秋涧,寒藤挂古松’这两句写怀素书法写得多好。但他也不跟你分析到底好在哪里。”

戴家妙先生

因遇雨阻,缓至的中国美术学院书法系教授戴家妙从三方面论述了张鹏翼书法的特点。第一,从世纪老人的角度而言,他的身上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因为无论哪个阶段活着都是第一要义,怎么活是第二个考虑的问题。在那样的百年历史过程中,折射出他们那一代人顽强的生命意志;第二,他书法风格与审美追求总体来讲是受包世臣的影响。包世臣给人的感觉就是理论很高,但是手上功夫还是欠缺,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能影响清代那么多人物?他的理论影响了有清一代的整体书风;第三,应该客观、冷静的去认识张先生。张鹏翼书法火辣辣的反映了他内心的炽热,他晚年用鸡毫表现,有他的自信与寂寞。对张鹏翼的认识,应该放置在他同时代去考量,放置于他所处时代审美风尚,放置与同时代书法大家的比较研究等,这样才能准确对他的定位。对于鸡毫,陈纬补充说:“看得出他受包世臣影响很大,平时爱抄的是包世臣的书论或论书诗。他的书法得自《书谱》,但他又追求北碑的朴拙。五十岁月后用鸡毫作书,终于找到了碑帖融合的突破口,实现了其审美追求的目标,这是他最大的价值。”戴家妙想到了一个研究课题:《后碑学时代的帖学探索——张鹏翼先生书法研究》。

谈到书法教育,戴家妙说:“现在的接受度和当时不一样,以前教授不讲话,课也能上好,现在的教授不讲话学生就觉得你不教,所以美育的时代特征变了。”陈纬认为的书法教育偏重于“技”,戴家妙将其评价为“灌输式教育”。王犁对此评价说,在讨论时代的时候,我们不能一下就把时代扁平化。很多人对当代教学的评论时,老说一代不如一代,但其实每一代都有时代特征,不能一概而论。还有现在人们的见识之广,尤其是网络、交通的发达,他们在很多认识上都比我们70后这一代人好。

对谈的最后,方韶毅说,今天讨论这些,不仅仅是从书法史本身来说,更是从书法史纵向的角度去看,看张鹏翼的人生经历和他字的关系。“我是做地方文化的,我最近这几年一直在思考到底怎么来做地方文化和地方人物,不能是自娱自乐一味的拔高,人物和文化背景的分量要把握住。我觉得除去个人的家乡自豪感外,事件的客观是最重要的;第二个是新的研究方法很重要,用怎样的方式去研究它,不是地方的研究就很小。就像戴老师所说,用时代背景下,碑学的研究角度考察张鹏翼的书法,甚至刚刚在谈话最后大家聊到了当代语景下的书法教育,这就使得这一研究非常有意义。”

王犁最后总结时说,感谢浙江美术馆做这样一个展览,在他看来美术馆的意义不仅仅是展出一些已经享有大名的名家,更应该挖掘推出像张先生这样被“遮蔽”的大家。

中国美术学院南山书屋的“南山讲堂”、“大樟树下”等系列学术讲坛,随着时令的更替而讨论不同的话题,就像王犁在对谈伊始时所说,他们冬天在南山书屋围炉夜话,夏天便在大樟树下促膝纳凉。“南山讲堂”、“大樟树下”业已成为南山书屋在中国美术学院南山校区、象山校区的文化艺术传播与交流地标象征,不管是现场的观者听众朋友们,远在千里之外的我也能通过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众多直播平台的现场直播聆听到那一场又一场属于被岁月尘封的时代记忆。

2021年7月30日夜记于青岛

作者简介
,时长

00:28

振迅鸿归 · 张鹏翼书法作品展览

浙江美术馆展览现场

振迅鸿归

主办单位:浙江省文史研究馆、浙江美术馆、中共平阳县委、平阳县人民政府

承办单位:中共平阳县委宣传部、平阳县文化和广电旅游体育局

展览地址: 浙江美术馆

展览时间:2021年7月30日—8月21日(逢周一闭馆)

展览展厅:浙江美术馆8、9号展厅


编辑:周家豪
校对:王怡
审核:苏晓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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