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河,只在记忆中流淌|原乡
【“那些河流的名字仍旧陪伴着你。
那些好似无止无境的河流啊!
你们的田野绵延于荒芜,
城市的塔楼今非昔日。
你站在门槛,默然无语。”(米沃什:《忘记》)
故乡曾是有名的水乡平原,碧水青天,堪比天堂。后来,这块土地上再也难见清澈的水面,江南在物理上几乎不再是江南,江南胜景,都在酒醉后的回忆中,在历代文人墨客的吟咏中。这两年故乡正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整治河道,试图复原那些残破的土地河流,虽然亡羊补牢,但毕竟,很多东西永不再来了。
我小时候,河流是我的伙伴,从小学学会游泳到高中二年级,每年夏天,我都跟随着父叔的脚步,在故乡的四邻八村的河道里摸甲鱼,就像一朵漂浮的水浮莲。我记得故乡每一条河流的名字。如今,我要为故乡每一条消逝和死亡的河,写下墓志铭。从2013年至今,我断续写了故乡5条河的悲剧命运,还会接着写。时过境迁之后,无论在物理上还是地图上,人们很难知道,那些地方,曾经是碧波荡漾,鱼翔虾游,鸟鸣蛇游,而如今一切不再了。但它们会永存于这些关于乡土的文字中。
本文写于2013年6月22日。可以作为这一系列的开篇。当时写这篇文字时,我还没有为故乡的河写墓志铭的想法。如今本文中提到的河道,除了永安河正在大规模治理中,其余,皆已彻底死亡,包括写此文时尚在苟延残喘的葫芦头西小漕。】
(父亲手绘故乡地势图,状如龟板,俗称乌龟地,是风水中好地,富贵地。
中间龟板上密布东西向分别曲折流进永安河和永胜河水系的小河,河道之间距不过百余米而已。如今这些河大多已经消失或死亡,或正在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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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小在苏南鱼米之乡生活。
小的时候,故乡到处都是清粼粼的沟渠池塘,河岸边不是良田,就是郁郁葱葱的杂树杆棵,鸟栖蛇游,蛙鸣鼠窜,一片风水宝地。
那时,我家门口往南不到四百米处,有一条碧波荡漾的小河。东西向,长约500米,最宽处,也就六七十米。
河分四段,其中三段总名小漕河,分别为东小漕、中小漕、西小漕,而另一段,是条圆形的大池塘,俗称葫芦头。
小漕河各段之间,有低坝涵洞作为区隔,也是水流相连的关隘,黄梅天发水时,清淤的河泥船可以自由地撑过低坝。小漕河各段和葫芦头连在一起,整个小水系状若一个葫芦,向东在前桥南边由涵洞流入永安河。
永安河是当年故乡南来北往的重要水路交通,也是故乡最重要的水系之一,我们村大多数河流,最后都是东入永安河。
这几段河分属河两岸附近的村庄,我们村最小,却独自拥有葫芦头,还与邻村共享西小漕,中小漕也有一份。大约是因为附近朱氏宗祠在我们村的缘故吧。
“民国时就是这样划分的。”父亲告诉我。
每年夏天,我都跟着堂叔及村里的兄长们在中小漕西小漕和葫芦头玩水。
那个时候,两岸高埂地上绿树杆棵成荫,河里虽然养有一些喂猪用的水花生水葫芦,但在正午的阳光下,清澈的河水泛着粼粼波光,渴了张口就可以喝。
河道里通常停搁着一条木船,俗称河泥船,用来清理河底淤泥用的。
夏天的午后,一群半大不小的男孩,在清凌凌的水波里,最喜欢的就是围着河泥船玩水,或从船上跳水,或把船翻转,躲在下面,尤其大人来找的时候,最适合躲船舱底下了,船舱底的弧形,罩着一大块空气,给孩子们足够的时间躲避。
赶上夏日阵雨,也常躲船舱底下。
几个人使劲晃动河泥船时,河里的鲢鱼受惊,通常会跳出水面,有时落在水花生上,那对男孩们来说更是意外之喜,谁要是抢到了,用杨树枝条穿过鱼鳃鱼嘴,那个高兴劲,难以言表。
偶尔,稍大的孩子也喜欢拖着河泥船,越过低坝,进入另一条河继续玩。反正,彼时河水,水质都是一样的好。
(东浜头,已经完全没了河的样子,只有一条臭水沟在呜咽着排着细细的黑水,曾经清粼粼的水荡然无存。摄影:朱学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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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起具体那一年了,在国内流行围湖造田的时候,我们公社没有湖可围,多的是沟渠池塘,于是提出了一个口号“填塘埋沟”,为的是增加种粮的农田。
父亲后来告诉我,当年填塘埋沟的时候,谁也不觉得可惜。毕竟故乡到处都是水面。
于是,河岸边的树砍了,杆棵铲了,低坝用木板和灌土的麻袋筑高了。河边上架上了抽水机和马达,发电用的拖拉机,搭起了守夜的窝棚,东小漕和中小漕的河水,就这样白天连着黑夜,在马达的轰鸣声中,清凌凌的河水变得浑浊了,顺着灌溉渠,汩汩流向远处的河流。最后东中小漕河被抽得见底了。
鱼虾捞尽之后,开始动员人力,挖土填河。
故乡河岸两边都有一块高埂地,要高出农田,比之河底,更是显得高大威猛。
填塘埋沟是个非常辛苦的活。不过,我们大队填没东中小漕的时候,倒也没费多少工时。
“我们大队有个基干民兵排,当年很有名的,有炸药,公社和武装部批准我们使用炸药,炸开高埂地,这比其他大队填河省了好多力。”父亲告诉我。
我的记忆中已经没有这个炸药填河的记忆了。不过,我还记得葫芦头西端填埋时的场景,跟父亲聊起来,父亲说,那也使用炸药啦。
东小漕和中小漕后来变成了水田,没了鱼,只有黄鳝青蛙。葫芦头西端也变成了水田,一开始的土质并不好,没水的时候,生产队种了一些香瓜西瓜。
我们春天偷钓夏天玩水转移到了西小漕和葫芦头,不过,西小漕河边杂树多,树少能下水处,浅滩少,深沟多,不好落脚,加上河宽,适合偷钓,不适合小孩嬉水。
葫芦头则不然,南侧由浅入深,北侧则稍深。其实原本其地势也非如此,而是西端填没之后,把葫芦头原有的河底改变了。
我们嬉水渡河偷瓜,故事都发生在葫芦头。
每年夏天,葫芦头北侧老田和西侧新田里生产队都种经济作物香瓜,虽然派有人看地,但小男孩们都有过一会儿潜泳一会儿透气,从南侧游到北侧,悄没声息爬上发烫的地面,爬进瓜地,偷摘几个青皮或黄皮的香瓜,然后抱着悄然入水,或先把瓜扔向南侧水面,或手举香瓜,踩水而过,然后在南侧水里,肆无忌惮地分享收获的快乐。
葫芦头西端造出来的新田,分田到户的时候给了我堂叔家,原本那里也有堂叔家的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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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田之后,故乡的经济迅速发展了起来,东小漕、中小漕、葫芦头西端填埋而成的新田,也渐渐变得肥沃了。
彼时,故乡的工业也迅速发展了起来,尤其是印染业,接着是小化工厂。先是永安河永胜河上飘起了油花,泛起了死鱼,渐渐河水变色了。
接着,乡村公路迅速取代了水路运输,原本忙碌帆影憧憧的永安河,如今泛着臭味,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除了河边的居民偶尔还会骂几句娘。
不过,西小漕和葫芦头里的水,到很晚还是很清澈的,弟弟前些年还去摸野生的螺蛳呢。
我家乡经济比较落后,一直到很晚,苏南模式已经到晚期的时候,村子南边的良田才被征用建了厂房。
(葫芦头最后的残余,成了厂区的池塘)
当年东小漕和中小漕靠炸药填埋出来的土地,依然还在。不过,它们北侧民国时期就是良田的地方,全部造上钢筋水泥的厂房,西小漕北侧的当年的桑园和稻田,也造成了厂房,而当年葫芦头填埋出来的新田,以及我们曾经偷瓜的良田,如今也造上了厂房,边上还有垃圾堆!
在原来小漕河原址附近,邻村有人挖了池塘,专门用来养鱼。
拐了一个大弯之后,当年填塘埋沟的青壮年如我父亲,觉得荒唐透顶:“白白浪费那么多人力,还有炸药啊。”
前些年故乡又推广万亩良田,并村上楼,为工业和城镇建设置换土地,其实背后瞧上的,还就是那些村前村后的宅基地、竹园、自留地和密布的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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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年,父亲曾经给我手绘过故乡地势图,告诉我,故乡之地,地势虽高却平,状如龟壳,地面上河道交错,形如龟纹,俗称乌龟地,讨口彩取其谐音,祖传富贵地,既富且贵之地。
我们村子向南五百米内,过去除了小漕河和葫芦头一条外,另外还有两条东西向的河流,流入永安河,水势平缓,水波清莹,也都是我们小时候钓鱼嬉水的好地方。
按照老风水的说法,出门一里三横河,水清则灵,好地方。
可如今,故乡的河,只在记忆中流淌。
小漕河大半没了,留下的西小漕和葫芦头相加不过百米,且水有异味,另外两条,早已是被水花生杂草淤泥填埋,就像沼泽一般了,每年夏天,也会泛出异味来。
我们那个小村所拥有的十来条小河,没有一条的水是清的。
经济发达之后,地方政府也曾花大力气给剩下的河道清淤治污,但好景不长,河水依然如故。
听说因为河流治污很难,故乡又准备退耕还湖,或者另开新河道了。
就是不知道,清粼粼的河水,何时能够在故乡重现。没有人知道。
关于老朱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