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小说连载四】白来勤:青凤山上彩凤飞
九
东诚祯的魂魄化为一只彩凤,乘着一缕清风,又飘到了石桥头,在蓝水河的上空缓缓盘旋,鸟瞰。他看见,这条由东南向西北流去的蓝水河,被人们称作“倒淌河”,如今两岸早已建成湿地公园,柳绿长堤,鸟鸣枝头,道路整洁,游人如织。
看着蓝水河两岸长得泼辣而富有生机的一排排杨柳,如一位位妙龄女子在阳光下、春风中向人展示靓丽的身姿,东诚祯的魂魄不由得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讲起的有关蓝水河边秀美柳树的故事。
那时候他很小,他想不通为什么蓝水河边的柳树那么水色、那么秀流、那么繁盛而招人喜爱,就跑去问正在河边洗衣服的妈妈。妈妈想都没想就放下手中捶打衣服的棒槌,给他讲了一个令他终生难忘的故事。
妈妈说,古时候,有个叫土儿的孩子,六岁死了娘,八岁丧了爹。没爹没娘的孩子总是受人欺辱,连房子家产都被人占了。吃没处吃住没处住,不得不沿门乞讨。讨饭到了十五岁,已经有一身力气了。便在蓝水河岸边的荒滩开了块空地,务起西瓜来。一年两年,这孩子就成了务西瓜的小把式,远近有些名声了。
蓝水河龙君有个女儿叫柳女,长得比牡丹还好看,心灵手也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她住不惯,偷空在田野里跑。蹦一蹦,跳一跳,散一散心。
这天,柳女走到土儿的西瓜地边,看到一个又圆又大的西瓜,口就有些渴了。刚要掏银子买,土儿笑眯眯的切了一个大西瓜递了过来。柳女不好意思接,土儿硬是往他手里塞。柳女接过咬了一口,那西瓜比蜜还要甜哩。柳女吃着瓜瞅着土儿,想到土儿为务瓜不知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不由就对土儿产生了爱慕之情。从此,就经常来帮土儿浇个水呀,拔个草呀。有时走进土儿的草棚一坐就是半晌,老是不想走。土儿他也把心交给了柳女。两人在一块。总有说不完的知心话。
时间长了,就被巡逻的虾将看出了意思,虾将跑进龙宫悄悄告诉了龙君。龙君大怒,把女儿叫到当面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并命令丫鬟们把女儿好生看守,不准走出龙宫一步。
柳女哪里肯依,天天瞅机会想往外跑。可是,宫内有丫鬟们看守,宫外有鱼兵虾将站岗。柳女咋也跑不出来。急得她心里像火烧一样。
中秋节的夜晚,蓝水河龙君和鱼虾们在饮酒作乐,丫鬟们伴龙君跳舞去了。柳女一看时机到了,大胆跑出龙宫,来到土儿的草棚里。二人相见,紧紧搂着抱着,纵有万语千言却说不出口,只有眼泪“哗哗”地往外涌。
柳女说:“土哥哥,这儿不是咱们的久留之地,快往远处逃吧,迟一步就走不了啦!”
土儿望着草棚外的西瓜,真有点舍不得哩,但更舍不得的还是柳女。就点点头,说是收拾东西。正在这时,只听“哗啦”一声,蓝水河翻腾起来,像山崩地裂一样。蓝水河龙君领着虾将涌上岸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扇了土儿两记耳光,又抓住柳女的领口,一口气拉进龙宫。土儿追出草棚,见不到柳女,呼天唤地,急得像发了疯。
狠心的龙君,把女儿用铁索锁了。柳女心疼得就要流血,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听到意中人在呼唤她。柳女哭着嚎着,咒骂着,不吃不喝。一个鱼精心软了,同情龙女的难处。冒着杀身的危险,一刀砍断了铁索。
柳女逃出了龙宫,见土儿在河岸哭得不省人事,只剩下一口气了,不由得心里一阵难受。该怎样搭救意中人的性命呀?柳女还没想出一个办法,蓝水河里掀起了风浪,柳女知道狠心的父王又来行凶作恶,在这紧急关头,柳女灵机一动,当即化做了一棵树,把根深深扎在地下。她满以为这样就能挡住风浪,搭救土儿的性命,谁料龙君一眼就识破了那是女儿化身,树下躺的小伙正是女儿的意中人。龙君大怒,满脸杀气,一把抓住大树,本想连根拔起,只是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怎么也拔不下来。恼羞成怒的龙王就抽出宝剑,把树砍成了千节万节。
等蓝水河岸边的老百姓赶来时,土儿已经没有一丝可出的气了,人们只好就地把他埋葬了,并把那千节万节的树枝插在河岸的坟头上。说也奇怪,那树枝一插进土里就扎根,还生出了嫩芽儿,不久就长成了大树。人们就把这树叫柳树。
所以,一直到现在,柳树的枝条一插进土里,马上就生出根来,人们说这是柳女和土儿,心分不开的缘故。为什么蓝水河岸边的柳树长得那么茂盛呢?因为它是柳女的化身呀,她要为意中人遮风挡雨呢。
那时候,年幼的东诚祯当然不知道什么叫“意中人”,他只觉得蓝水河龙王太可恶、太可恨,那柳女真可爱、真可敬。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前妻可是连这不禽不兽、似禽似兽的小龙女——柳女都不如啊,那不禽不兽的小龙女都知道呵护自己的意中人,而自己的前妻却将好端端的丈夫当个破铜烂铁一脚踢得个十万八千里。不过回首往事,他还真感谢这位将他一脚踢开的前妻,若不是她的薄情寡义红杏出墙,也许就没有他东诚祯的今天呢。
河堤边的广场上,唱自乐班的、打太极拳的、跳健美操的、逗猫遛狗遛鸟的应有尽有,各得其乐,看来东诚祯的离去丝毫不影响人们的正常生活,甚至东诚祯都没听见人们议论他去世的新闻,这多少有点儿令他失落。河堤内侧“国家级水利风景区”那几个两米见方的猩红大字格外醒目,那是他通过熟人关系争取来的,而蓝河左岸两幢颇具特色的仿古建筑,分别是本省两位美术大师的艺术馆,这更令大师的魂魄心里有点不快。因为他清楚的记得,三年前,这两位大师艺术馆入驻蓝河湿地公园的签字仪式与他的文学馆入驻蓝河湿地公园签字仪式同时举行,到了今天,一个书法大师、一个美术大师的艺术馆早已建成并投入使用,而他的文学馆的牌子却被扔在风景区管委会后院的一个几乎无人看得见的角落里,任由风吹雨淋日曝晒。
东诚祯觉得自己对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不薄啊,怎么这里的父母官如此对待他?县里的大小活动,只要他能抽出时间都会来站台、捧场、做道具,与人合影留念、签名。
他的那部享誉中外的名著《青凤山》出版后,周围的县区都为之自豪,说是以自己县域为背景创作的,唯独大师的家乡所在的县多年来无动于衷,以至于邻近的蓝河县将那部名著中的场景复原、移植于自己境内,大搞旅游开发、影视基地建设,大把攫金揽银,本县ZF仍迟迟未动,惹得县内一位叫尤子虚的业余作者心急手痒,化名制作了一篇题为《看看,东诚祯家乡这些丑陋的公仆》,入木三分的历数了本县官老爷们每日喝茶看报,不作为的种种丑态,把“三严三实”实实在在的做成了“三松三虚”,发表在本县著名一位民办作文教育专家文孝佳创办的自媒体微信平台上。对此,有人竟怀疑这是受东诚祯指使所为,......东诚祯听后嘿嘿一笑说,清者自清。既不辩解,也不否认。这样,别人的艺术馆早已建起了,他的文学馆等到他都成这样了,还只是个传说。
东诚祯的爱徒高村隽在网上读到《看看,东诚祯家乡这些丑陋的公仆》这篇文章,眼前一亮,起初拍案叫绝:“写得好!酣畅淋漓,十分解气!”转念一想:“不过好像不太对劲儿,”因为他是文化旅游局局长,很多事情虽然他做不了主,但却是他的管辖范围,他不是想官官相卫,而是想最大限度的保护自己。“这一来县领导肯定怀疑我,说我工作没做好,说由于我的意见和建议领导没采纳,就鼓动人在网上给领导制造难堪。我不能坐视不理,得先问问大师,这是谁搞的。”当得知这微信公众号是文孝佳运作的时候,高村隽脸都气青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当年策划文章令东诚祯大师不快,今天你耍手段让我不得安宁,我就不知怎么碍着你了,值得你如此刁钻地陷我于有口难辩的地境?”
东诚祯的魂魄气得牙痒痒的,什么“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屁,在一些ZF人士眼里,文学从来就没神圣过,神圣的只有他手中那没有被关进笼子的权力!
当然,东诚祯也听说两位艺术家是自己出钱建馆的,人家一幅画动辄数百万元,一幅字动辄数十万元,而他一幅字几千元也不是别人很愿意出的。一次,有人通过东诚祯的爱徒高村隽让他写十幅字,当时说好价格,取字时说要大师再搭两幅,东诚祯曾为此报怨到:我的字价格本来就不高,还变相跟我讲价,真是阎王都不嫌鬼瘦!但他若不让价,就会令前期说好的生意泡汤,一幅字也卖不出去,他只好忍痛割爱了。
按说东诚祯也是上了作家版税排行榜的,不算穷人,但要和年收入几千万甚至上亿元的书画家相比,那就只是个小小零头都不够,怎么能拿出上千万元来为自己修建文学馆呢?但只要他肯出面化缘,钱肯定是可以筹措到位的,偏偏东诚祯有时候把人格看得很重要,不愿因这事向权贵乃至暴发户折腰,于是乎,高尚成了高尚者的墓志铭,钻营成了钻营者的通行证。
以前东诚祯在家乡的各类活动上总会说:“每回到家乡,我的心情就格外舒畅,感到格外亲切,连家乡的风都好像着意在亲吻我的面颊......”现在他真想说:“连家乡的风都好像是无数个手指着意在我的脸上划羞羞,像无数个手掌在着意打我的脸......”
就在这时,一大群各类鸟儿——红的、黄的、蓝的、绿的、褐的、灰的、白的、黑的,五彩缤纷,像云霞蒸腾,齐刷刷欢叫着朝东诚祯魂魄盘旋的方向奔涌来,然后静静地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旁的树树枝上栖息,几只花喜鹊叽叽咋咋叫个不停,路人根本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有东诚祯的魂魄明白,那是百鸟朝凤,恭迎他在梧桐树上安歇,然后由喜鹊们向他报告最新喜闻简报。那几只花喜鹊争先恐后的告诉他,蓝河县ZF部门刚刚开会决定,县级五大班子全体成员都必须无条件参加几天后东诚祯的葬礼,宣传、文化、教育、民政系统必须组织包括东诚祯曾经生活、学习、工作过的单位、村组、学校参加的不少于500人的吊唁队伍,并按建制送花圈、挽联;县ZF筹集资金1.5亿元,主要用于建设东诚祯纪念馆、修葺东诚祯故居、雕塑东诚祯铜像、修建东诚祯陵园、筹拍东诚祯影视剧、打造东诚祯系列文化旅游品牌......
一只花喜鹊叽叽咋咋的说,这是高村隽局长反复向县ZF提出的议案得到了重视。
另一只花喜鹊说不是这样的,是书法家尤子虚认识了一位市委机关报社的美女编辑,而这位美女编辑的丈夫恰好是刚调任蓝河县的县长,美女编辑看了尤子虚文章,约尤子虚长谈后本着造福蓝河父老、弘扬青凤品牌的出发点,给丈夫吹了耳边风才促成了此事。
还有一只花喜鹊说不对不对,据她了解,是本县籍民办教育家文孝徍的一位学生的家长是现任蓝河某政要夫人的闺蜜⋯⋯其实这是文孝佳将才能发挥到了极致!
花喜鹊们都说完了,一只姗姗来迟的乌鸦对着彩凤凰栖息的梧桐树呜哇呜哇地乱叫一通,凡人都听不懂它在说什么,只有东诚祯的魂魄听的明明白白:“瞎话、瞎话,喜鹊们说的是假话,呜哇呜哇,是领导心明眼亮志气大,敢于决策魄力大,顺乎民意听党话,重视打造地域特色文化。不是领导足谋善断,谁的本事再大,说话都与放屁不相上下,呜哇呜哇,是不是呀?……”
十
辞别百鸟,溯河而上,东诚祯彩凤般的魂魄轻盈地翱翔。
家乡就在蓝水河中上游的西南岸不远处青凤山脚下的凤窝凹,他要回家看看。
中途,一处风景秀丽的庄园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青凤山凤凰的右翅上的一座寺院,虽修建的时间不长,却规模初具,大雄宝殿、五百罗汉堂、地藏菩萨堂等建筑鳞次栉比,六十多米高的汉白玉观音菩萨三面像矗立在寺院中,既像给凤凰身上镶嵌的宝石,又像给凤凰翅膀挂上沉重的行李。
东诚祯也是从媒体上得知,在去年的农历七夕,这里曾举行过隆重的揭牌仪式。包括一些离退休老同志在内的各界人士近百人参加了盛典。一位很有声望的老领导还为寺院书写了匾额。在典礼上,释宽了方丈与大家分享了寺院的发展现状与愿景规划,并宣布设立丝路佛教文化研究中心,把国学、佛学及本地特色文化相融合,打造蓝桥、青凤山的新的文化亮点,力争使大青凤寺成为古城凤栖新的文化名片。有报道称,大青凤寺南依青凤山,北邻蓝水河,西达隋朝所建的青龙寺,东临古汉冢,是一座千年古刹,隋开皇二年建寺时名为灵感寺,后更名为观音寺、菩萨寺,距今已有1425年之久。寺院曾经的森严绘象,金碧辉煌后因战乱年久失修而倾颓。近年,寺院开始了艰苦卓绝的重建工作,现已焕然一新。其中即将完工的大雄宝殿是中国西部最大的木质殿堂,使用全木质唐式套卯结构,门梁全部手工雕刻,十分庄严!生态环保,广受赞叹。
以前,青凤寺的方丈释宽了也对此邀请东诚祯前来指导工作,东诚祯一直因为思想上对寺院有成见而没有给面子。
此时,讲经堂的莲花法坐上,一位面色红润的方丈正在讲经。这方丈东诚祯一眼就认出,正是以前的文学爱好者,曾任蓝桥县文学爱好者协会副一号人物,还是一位享受一定待遇的公务员刘仙甫,为了弘扬佛教文化、发展地方旅游事业、带动环境保护和经济提升,他召集了一干人马成立了休闲旅游开发公司,后多数人知难而退,唯有他一人痴心不改,四处化缘,诚感信众,不说海内外捐款,就是功德箱每月的功德都不下百万元,他的法号叫“释宽了”。宏伟的事业,美丽的蓝图,就连结发妻、某国有大型企业的宣传部长易品兰都被勾引得春心荡漾,退休后也潜心向善、痴心礼佛,与之共同打理寺院,并取法号“释宽兰”。
听说这位刘仙甫和易品兰以前若遇组织开会时,便西服革履地前往,危襟正坐,煞有介事地记笔记,谈心得,有条不紊,俨然一副真正的mmmm作派;遇饭局也不装模作样不吃这不吃那,只要领导们能吃的他都敢吃,酒肉穿肠过,佛祖留心中嘛!而在寺院则袈裟僧帽,木鱼圣号,盘腿打坐,聚众讲经、开光、送往生,放生、祈福、行善举,绿化了整架山坡,改善了小流域生态环境,八方信众慕名虔诚叩拜求点化捐功德、各地游人纷至沓来观美景怡心身。一些人也许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也许是见不得别人把自己办不成的事办成了、也许是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却在私底下大嚼舌根,说什么刘仙甫是花和尚啦、经常为年轻的比丘尼“开光”啦、易品兰出家为尼非为自愿实为监督其行为啦等等,总之,洪洞县里没好人,秃驴们都不是好东西。
在ZF群众路线学习教育实践活动中,有人提意见说想刘仙甫这样的人应该清理出去,领导便让人与方丈谈话征求意见。刘仙甫说:“凭什么?我把某来比母亲,没有谁对某的感情深?汶川地震、玉树地震我缴特别某费10万元,没哪个领导缴得多?”
来人说:“你皈依佛门了。”
刘仙甫强词夺理地说:“我把佛祖当父亲敬,皈依佛门怎么了?又不是违法乱纪杀人放火,某提倡信仰自由,佛也非邪教,他教人行善,诸恶莫做,难道某不准教人行善?党与某大方向一致啊,不然某为啥不取缔佛教?我人在佛门,心在某的怀抱,也是为安定团结的大局做贡献、为地方文化旅游和经济发展做贡献。如果党觉得我这些工作是在为她丢人,那就看着办吧。总之,相信组织不会让我爱母亲不敬父亲,做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吧?”
“......!?”来人一时语塞,愕然,竟不知如何应答。
东诚祯彩凤般的魂魄飘进刘仙甫夫人易品兰、不,现在应称“释宽兰”法师的办公室,只听她正绘声绘色地在给几个比丘尼训示,世间万物皆有灵性,世间万事皆有报应,结善缘者的福报,种恶因者得孽缘。你们知道吧,有些事是隔世报,有些事是现世报,我就给你们讲一个发生在我们身边的现世报的例子吧,你们都知道我们省城前些年有一道有名的菜肴叫“蝎子宴”吗?.......
东诚祯的魂魄听到这里,心里不由得一哆嗦,喉咙一阵剧痛,他清楚地记得,那年,外地来了一群神采飞扬的作家朋友,热情好客又爱面子的东诚祯为了招呼好朋友,专门在省城豪华的大酒店订好了包间,请朋友们品尝最具特色的蝎子宴。那蝎子宴所上的蝎子有油炸的、有清蒸的、有酒醉的、有酱淹的,尤其是那种酒醉的活蝎子,大家都不敢染指,唯恐有所闪失,东诚祯却明知上有虎偏向虎山行,他要给大家做示范,教大家如何吃,让大家看看究竟是蝎子厉害还是他厉害。他不无炫耀的对客人们说:“在南方,朋友招待我吃河豚,我当时也是心里直打鼓,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结果在朋友的鼓励下吃了,还喝了酒,到现在,你们不看我还好好的嘛?告诉你们,我连活蛇的胆汁都泡酒喝过!”
他镇定地从盛着醉蟹的玻璃器皿中夹出一只蝎子,那蝎子还醉意朦胧,悠闲地伸伸懒腰蹬蹬腿儿,在东诚祯的眼里它全然不知大限将至。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在大家眼里,那蝎子正张牙舞爪准备与东诚祯奋力一搏!大家为东诚祯捏把汗的同时也相信他是吃蝎子的老手,咱得好好看、认真学,别一会儿吃蝎子时让蝎子咬了咱的嘴!
东诚祯把那只半死不活的蝎子含进嘴了,煮熟的鸭子飞了,那支醉眼迷离的蝎子刹那间醉意全无,扬起尾巴轻轻地撩拨了一下东诚祯的上嗓,只见东诚祯一声惨叫,吐出蝎子,口不能言,众大惊失色,有聪明者立即让司机将大师送往医院,宴会不欢而散......
“看,那只蝎子,就在这里!”释宽兰从佛龛后端出一只玻璃缸,里边一只威猛的蟹子足足有五六寸长!东诚祯的魂魄认得那只蝎子,那只蝎子好像也在冥冥之中看到了东诚祯的魂魄,不过以为是东诚祯本人来到了,故趾高气扬,怒目横视,还扬起毒尾跃跃欲试,释宽兰凤目微闭,对蝎子念念有词,转而对空中说:“去吧,聚散皆是缘,离合皆有情,因果不怨人,悲喜由心生。”
东诚祯的魂魄与她相视,苦笑一下,虽戴着面具,但也能感到释宽兰早已看出他的存在并认出他在窥视,而释宽兰的弟子们则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法师在说什么、在和谁说话。
十一
东诚祯彩凤般的魂魄继续沿着河边的通衢大道朝东飘,他看到了一个棕色的旅游景点的提示牌,写面写着他的旧居就在前面不远处。这里向南朝塬坡上走,就是当地竭力打造的精品采摘游览观光农业示范基地号称万亩樱桃园的“玛瑙谷”。因为樱桃形如玛瑙,色如宝石,当地群众称之为玛瑙,当地ZF顺应民意便在此规划了玛瑙广场、农家乐接待区和采摘示范园、游客接待中心,建设了必要的旅游设施和观景平台。
此刻,东诚祯彩凤般的魂魄伫立在观景平台上,望着坡下小河蜿蜓如银丝,自己当年担任公社党委副书记、革委会副主任时带领社员修建的防洪大堤,至今仍在为两岸群众的福祉默默地做着贡献;眼前的景观路平坦如彩带,刺槐树上一串串铃铛似的槐花开得正盛,散逸着甜美的清香气息,樱桃树上已经成熟和即将成熟的樱桃像一盏盏或明或暗的灯笼,勾引着太阳的目光。自发前来体验田园生活的红男绿女似乎很少有人在议论、关注他去世的消息,即使有人提及,也是不悲不喜,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不如摘颗樱桃塞进嘴里品尝是酸涩是甜蜜……
于是东诚祯的魂魄觉得自己死了,天还是天地还是地,整个世界不悲也不喜,只有自己的灵魂,独自在飘弋。他的灵魂化作阵阵惊雷,把世人的耳膜心灵撞击,世人充耳不闻不言不语;他的灵魂化作重重雾霾,肆意骚扰世人的眼口鼻,世人视而不见无顾无忌;他的灵魂甚至故意恶作剧,化作无空不入的空气,裹携一把温润香艳的青春,与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在爱河尽情沐浴,把甘露尽情吮吸,只想得到柳眉倒竖斥责唾弃,谁知花蕾粉面明眸春风和煦,说出一番话语让他惊讶不已:“来吧与春共舞不是你的错,我的绽放全是为了勾引你!”这下,足以让大师的魂魄自己满脸羞赧、惊谔不已!只好收敛气息,凝心聚力,飘向不远处那个名叫凤窝凹的小村,那是他的出生地,那里有他的故居。
回家了,东诚祯的魂魄眼里热泪盈溢。
这三间依傍土崖而建的砖混结构的平房和两间厦房,现在看来明显的不如左邻右舍的高楼大厦气派,但在三十年前,也算是村里的知名建筑物。
那自己借钱修建的,上楼板那天,蓝桥县的文学爱好者协会举行成立大会,聘他为名誉一号人物,他爽快地接受了聘请,却不能前往祝贺,便委托他的老同学、中学文学社时的老搭档、时任县委宣传部的副部长代为接受了聘书、宣读了贺信。当大家得知他家上楼板时,会后都前来助兴,唱歌的、唱戏的、朗诵诗的,耍把戏儿的,让前来帮忙的乡党们大开眼界。因为东诚祯当时还挂职县委副书记,所以他的贺信便被县委办公室的简报全文刋豋,下发上报,那斐然的文采、诚挚的感情令人感动。上楼板的当日,东诚祯想到当年自己任家乡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时,带领群众战天斗地学大寨、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一个冬天的晚上,他在指挥部与小通讯员聊天,给小通讯员读他新创作的小说初稿征求意见,小通讯员憨憨一笑,怯怯地问他:“东叔呵,咱共产党的最终目标是实现共产主义,你搞写作的最终目标是啥?”
这还真把东诚祯给问住了,他抽了一根用旧报纸裁成小片的纸绺绺卷成的喇叭筒旱烟,喷出一口呛得小通讯员直咳嗽的烟雾说:“我的最终目的,是把屋里那几间土木结构的厦房,变成一砖到顶的四椽厅房!”
的确,那时候不少生产队劳动日值不到三毛钱,凭他每月三十多块钱的工资既要养活一家老小,还要攒钱盖房,那简直比登天还难。但再难也得有个计划并向计划的目标努力,就像共产主义我们看不到它实现一样,需要几代人甚至相当长时间的奋斗也许还没有什么结果,但还的为此而努力。不然婆娘为啥把丈夫叫“男人”,就是“难人”嘛!唉,男人,就因两腿间夹着个卵子,就注定要为卵子争气、不能让卵子受太大的憋屈,就必须比女人多受艰难,让自己两腿之间的路更宽更长更宽!
的确,东诚祯的路走得很艰难,他是全省上世纪改革开放后农村脱颖而出的离城最近而又进城最迟的一个专业作家,而这结果是自己的父亲一手造成的。弥留之际的父亲用自己瘦骨嶙峋的手拉着东诚祯豪壮有力的手,老泪纵横地说:“娃呀,大大对不住你,是大大害得你不能进城呵......”
原来,在东诚祯上高中时完全可以通过考学跃出“农门”提早进城吃皇粮,而父亲则偏心眼,硬肯让没考上大学的大儿子复读继续考大学,却要让正在读高中的二儿子即东诚祯休学回家。直接的原因是家里供给不起俩学生,与其俩人都考不上,不如保证重点给大儿子偏吃另喝。间接原因是大哥身体不如东诚祯好,父亲怕他在农村干活吃不消。在大哥一年后入愿以偿考取了大学,经东诚祯再三恳求,父亲才允许他重返校园,而与他同级的同学都考上大学离校了。接下来“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大学中学停课闹革命,大学停止了招生,东诚祯的大学梦像美丽的肥皂泡一样,当用手抓到时,就注定一个个的要破灭,于是,他只能重回家乡凤窝凹,扛起铁锹锄头,当起了有怨有悔的地球修理工。
好在时间不长,公社为培养新时期的新社员、造就有理想有知识的合格的普通劳动者,大办农业中学,能写会画的东诚祯经人推荐、通过政审面试,成了一名享受工分加补贴的民办教师,但离转正吃面面儿粮还有十万八千里!直到父亲去世,东诚祯仍是农民户口,在“三大差别”十分严重的国度里,农民处于社会最底层,尽管伟大领袖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但城里人从内心觉得那只是比“劳动改造”好听此而已,许多人常常哭哭啼啼送子女在“广阔天地炼红心”,绝对没想过要在那里“大有作为”,也觉得那里不会有什么大作为。东诚祯此刻尽管心情不是很爽快,但毕竟从第十八层提升到了第十七层,再向上还是有希望的,何况他手里的笔也一直没闲着,时不时有故事、快板、民谣、顺口溜见诸地方小报和县文化馆、广播站编印的内部资料,相信幸运之星会在适当的时候眷顾他的,毕竟人在做,天在看,要得人前显贵,就必须人后受罪。咱不会走后门给领导送礼,但踏踏实实做好本职工作、用手中的笔给领导吹好喇叭、抬好轿子还应该是没问题的。
东诚祯一辈子都忘不掉当时的公社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力排众议,破格提拔他担任公社卫生院党支部书记、革委会主任,使他有了第一次施展才华的舞台和深入结触社会的机缘,从此,他抖落征尘,抓住机遇、苦苦修行,一步步走上台面、步入辉煌,成了青凤山下凤窝凹里飞出的金凤凰。直到获得令他享誉全国的文学大奖时,他仍对此念念不忘,连央视请他做节目时,他也一定要让老书记作嘉宾,出镜接受记者采访……
东诚祯的魂魄忘不了凤窝凹常见的“老碗会”,那是乡村一道独特靓丽的风景。
每当吃饭时,村中左邻右舍的乡党,习惯性地端着饭碗,不约而同的踱出家门,在东家或西家的门口围成一圈,或蹲或坐,边吃边聊,边聊边笑,永远有拉不完的家常,说不完的乡村趣事,那么惬意、亲近,融成一股浓浓的乡情,让人久久的思念。
东诚祯家门口有个大碌碡,时常有不少人在那儿憩息、小坐、谝闲聊天。就在他居住村里创作长篇小说《青凤山》的那段日子里,每每饭时,他家门口就热闹了,东邻居住的王叔端着一老碗油泼辣子的宽片面,边走边搅;西邻居住的张伯端着一老碗热气腾腾的韭菜饺子迎面而来;对门子的白大婶捧着一碗浆水搅团,人还没到声先到,“谁吃浆水搅团哩!”忙的他跑前跑后的搬凳子,也顾不得吃自个的饭菜。大伙围坐在碌碡前,边吃饭边打开话匣子,漫无边际地扯开了——谁家的母猪昨晚上下了几十个猪娃;谁家的庄稼今年丰收了;谁家婆媳又吵架了等等,每次老碗会,犹如一个新闻发布会,村里谁家的帮子长底子短和一些最具有轰动效应的桃色新闻,都会在这吃饭说笑中,随风似的传播开来,之后,又烟消云散了。他记得有位李大伯年过七旬,性格开朗,说话有点口吃,常爱开玩笑,喜欢讲些稀奇古怪的事,令众人捧腹大笑。一次,吃饭间,人们正谝得不亦乐乎,李大伯放下手中的空碗,用手掌抹了把嘴巴的饭粒,朝大伙扮了个鬼脸,结结巴巴地说道:“吃饭不能说脏话,谁说脏话嘴抹屎。”惹得众人哄然大笑,一个大婶笑得把刚吃进嘴的面条从鼻子里喷了出来,又溅到旁边一个人的身上,逗得大伙又是一阵大笑。
可惜,现在的人似乎不怎么开老碗会、不怎么聊天了,尤其在城市里,单元式的住宅隔断了人们的交往,都市的人情似乎冷了淡了,人与人之间也不那末亲密了,却在电脑上与素未谋面的蓝颜知己网友聊得火热、却对“第三者”——手机微信情有独钟,甚至夫妻同床共枕却背靠背、各看各的手机屏幕,各与各的“微信朋友”独聊或群聊。东诚祯因而常忆三十年前蜗居乡野,辄有左邻右舍门也不敲闯入室内,一屁股坐到炕边或床沿,一聊就是半夜半晌,使他这个“不出门的秀才”也尽知家事国事天下事。那时候,人虽不太富裕,但精神却很富足、愉悦,那股子润劲儿,委实令人难忘。
说起他的成名作《青凤山》的创作,他还真是憋着一肚子气来干的。当初他在省作协也是专业作家、作协副一号人物,可名声就是没有另一位小他六七岁的那位副一号人物大,人家的短篇、中篇接二连三的在全国获大奖,而他除获了一次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外,就写了几个中篇,最多只获了某个刊物优秀奖。许多人到省作协大多数是找那位副一号人物的,而他的办公室又在最靠作协大门处,来人一问,他就热情的给人指路,说那位副一号人物在那间房子办公,自己也觉得成了文学爱好者的“指路人”了,但不是给文学爱好者指点如何创作,而是给人家指另外一位副一号人物在什么地方办公,别人压根也没把他当成“角儿”。这的确令他愤愤不平,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给别人当“传达室主任”了,必须有一部响当当的东西让别人整天来作协问他在哪里办公,让别人给人指他的办公室在哪里。因为他也是男人,必须有男人的自尊和骨气,但这自尊、这骨气必须来自自己的作品,必须用自己的作品来支撑自己的脸面,只有作品才是作家最好的纪念碑。这样,他离开了作协大院,重新回到生他养他的凤窝凹,住进了自己亲手建造的那几间一砖到顶的平房,开始了看似无声无息、实则呕心沥血地与人较劲、与己较劲、与古人对话、与今人碰撞的长篇小说创作大动作,劳心费时地修建起自己的纪念碑。五年后,一枚文坛的原子弹引爆了,本省一位评论家当时激动地说:“诚祯啊,你这本书够我们大家吃二十年的!”
东诚祯的故居在他的长篇巨著《青凤山》获得全国最高文学奖项后,立马成了全国各地文学爱好者向往的地方。名不见经传的乡间小村凤窝凹,因出了一位文曲星,一下子闻名于世,很不起眼的几间小平房,也成了神圣的殿堂。为了沾一沾文学大师的文气福脉,大家纷纷来走走东诚祯窝居乡野散步时曾走过的路,坐东诚祯小憩时曾坐过的石碾盘,甚至蹲一蹲东诚祯大师出恭时曾蹲过的茅坑,就连门楼的墙角砖,都被人摸得光溜溜没有了棱角,甚至有人偷偷地将墙角砖砸下个角儿拿回家供着,以祈求这砖角儿能赐予其写作灵感.....为了避免这种爱屋害屋的现象蔓延,东诚祯的不得不花钱请族人看家护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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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白来勤,西安人,系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金融作家协会秘书长,西安市文史馆文史艺术研究院研究员,西安市灞桥区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陕西省文学艺术创作人才“百人计划”首批入选人员。出版散文、小说、社科专著多部。多篇散文作品入选一些省市的高考、中考试卷或模拟试卷和教辅资料、特色教材。
《西北作家》陈忠实纪念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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