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城下町：日本人的心灵故乡
日本人开始关注城下町，大概是在那个小柳琉美子的《我的城下町》流行之时。为什么称城下町是日本人心灵的故乡呢？是因为这里汇集了各地的文化。江户时代的所有文化都集中在城下町。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城下町是他们憧憬的地方。只要去城下町，不论多好的东西都能在那里找到。城下町的魅力在于这种憧憬的不断延续；与此同时，很多城下町毁于战火，留下来的就成了异常古老的文化遗迹。所谓古文化，并非是抽象的概念，它关涉衣食住行，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
山口县萩市城下町
人们在建造城下町时是非常用心的：要选择好的场所，还要对都市进行严格整饬。然后是水的问题。水要经过所有人家的房屋前。当时的人要用水洗碗涮锅。水必须是清澈的。火灾时会派上用场，也可以在其他紧要关头用得上。要考虑到，水会使城下町变得美丽，也会让居民彼此之间意气相投。人们在水流正中间建城。城的建筑物在明治初年遭到损毁，留下来的很少，多地只留有石垣和护城河。也有人说，那是被掠夺的殿堂。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我们能看到的，是昔日创造的文化。
弘前城非常精致漂亮，樱花柔嫩繁美，枝垂樱娉婷垂于石垣上，婀娜地拂在护城河中。若是花开，便胜却人间无数。城恢复了它的审美功能。也就是说，所谓的城，如此之美，总觉得是古人留下的一种思想、观念，而且是很有意思的思想和观念。尽管不论哪里的城看起来都一样，但其实都是很有个性的。风土不同会带来不同的感觉。会津若松城很是气派，而东北地区则没有那么气派的城。西部的城很多。这是经济实力造成的差距，也是幕府投入的力量不同造成的。
樱花盛开的弘前城天守阁
城下町是都城，因此古人将热闹的地方称作城下。我在淡路岛的尾崎有别墅，那里曾经是很小的村落，更不用说有什么海滨浴场了。而由于我们这样的人的落户，那里逐渐热闹起来了，旅馆也多了起来。这样一来，鱼店的老爷爷就说：“现在这里变成城下了。”我听到那样的话很赞同，觉得的确如此。
以前有很多山城，但是那里不能生活。山上一旦有紧急情况发生，居民就会被困住，所以不是久居之地。所谓环濠村落，指的是围绕护城河而建的村落，它形似城下町；就时代而言，相当于室町时代结束时的战国时代；它并非建成城的形状，而是建成大的公馆以供当权者居住。
平城出现之后，才逐渐出现城下町。那是织田、丰臣时期。町人的角色非常重要。
城下町如果没有町人，就缺乏活力，所以建城下町时就要召集町人。城下町周边如果没有很多卖东西的商店，只有武士居住，那也不行。丰臣秀吉在近江八幡建城时就召集了安土的商人。商人是城下町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也是在城下町什么好东西都有的原因。由于乐市乐座的实施，商人能够比较自由地发挥作用，居民能够买到比较便宜的商品，藩主也开始推动商人的活动。丰臣秀吉在建大坂城时希望能召集堺的町人，因此很多人从堺移居到大坂。
一旦决定建城，就要很认真地对都市进行规划，这里是町人的城，那里是手工艺人的城；如果是伊贺上野，就要规划忍者之城。城就这样建成了。离城最近的地方是老臣或同宗居住。稍远处由俸禄较高的武士居住，其外侧是普通的武士，再往外侧是町人的居住地。医生等人能够自由出入于各居住地之间，因为没有医生会很麻烦。
我是在岛上长大的。我生于山口县濑户内海的大岛，就读于县立岩国中学，它的对面是柳井中学。岩国中学的棒球很有名，父亲当时决心要把我送到岩国中学这所有传统的学校。我是住校生。学校正好位于老城内，门前是老臣香川的家，还有吉川家的别墅。岩国中学是藩校养老馆的后身。我在想，我们的学校是否曾经是吉川藩的跑马场？总之环境很优美，一到春天，樱花绽放，沿着一侧走，那里有个地方叫红叶谷，还有吉川家的墓地。春有樱花秋有红叶，到了夏天，鸬鹚在穿流而过的岩国川里游动。岩国川流水潺潺，清澈见底，有名的锦带桥横跨锦川。
从岩国城眺望的岩国市
我在岩国呆了五年，后来又到松山上高中。这里也是城下町。自从到了三津浜，我就再没有见过城山。城山山巅有天守阁，景致优美，是加藤嘉明所建，乃天下名城。那种感觉就像正冈子规歌中所云：“往昔的春日，十五万石的城下啊。”
它给人的印象极为深刻。记得高一期末考试刚结束时，我就想“今晚一醉到天明”，于是和友人一起到小酒馆的二楼喝酒。友人说要解手，屋外下着小雨，打开窗户，结果发现城山之上烟雾弥漫。真奇怪，今天怎么啦？这样想着，又喝起酒来。不一会儿外面喧闹起来，一看，城郭在熊熊燃烧，天守阁也着火了。北郭被大火包围着，其上满月高悬；满月之下，天守阁在恣意燃烧。能够看到消防战士黑色的影子在抽拔松木，来回奔跑。
看到这样的情景，我就想，城郭陷落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感觉眼前情景有了审美因素。亲眼见到真正的城郭被烧毁，它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结果我们在那个小酒馆二层开着窗户一直看到天明。金阁寺没有被烧毁，还好。昭和六、七年间曾经有流浪汉在金阁寺纵火。他们先泼油再点火，火焰很旺。城中没有灭火用的水，虽然有井，但从那样的井里打出水来也于事无补。
我在松山呆了三年，然后去了京都。京都没有城，倒是有城堡。说到城堡，我现在的家附近也有一个叫田中的城堡。它的形状有点像环漆村落，护城河里还有水在流。导水管的管口露在外画，水嗵嗵地向上涌。在我还上学时，家旁边的停车场上，也有泉水涌出。
松山城天守阁
后来我大学毕业，暂时去兵库县立丰冈中学任教。我不怎么想去，但比我早一年来到这里的学长出征了，缺历史老师，我的主任教授就对我说：喂，去试试吧，去吧！于是我就去了。从做出决定到到达那个学校，前后只花了四个小时。我被告知什么时候离开都可以，但我还是想留下来。那是昭和十三年六月的事儿。已经是战时了。丰冈其实很荒凉，这里也是京极氏的城下町，是柳条包的制作和集散地。我任职的中学就在成山的正下方。
那所中学四年级里有个后来成为作家的山田风太郎。他当时叫山田诚也，非常有才华，成绩优异，但行为举止经常有些神经质。总之只要是搞恶作剧，发生了什么事，背后总会有他。他常常是学校批评的对象。不过，我经常为他辩护。
我也做了很多过分的事儿，比漱石笔下的“淘气包”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最初寄宿在丰冈的中井旅馆，不过实在住不下去，主要是无法习惯那里的饮食，所以每天拄着手杖，到很近的一家叫松和亭的料理屋吃饭。当时我的薪水很高，每月八十五元，当时小学老师是五十元。即便住一流旅馆，我的钱也是足够的，但是校长说，要顾及一下家长的体面，还是从中井旅馆搬到别的什么地方吧。我就搬到了城崎温泉，从此就往返于旅馆和学校之间。那个旅馆现在还在，当时住在那里一个月要二十五、三十元，后来涨到五十元。我的薪水什么都能买得到。呵呵，我那时就是所谓的单身贵族。
今东光曾经也在丰冈中学。不过他是学生，我是老师，在校的时期也不同。今东光上学时因为胡闹，被神户的关西学院开除了，他父亲的朋友是丰冈中学的校长，在他父亲的恳求下，今东光去了丰冈。但是他仍然胡闹，三个月后又被开除了。我对今东光说：“我在那里呆了十个月，而你呆了三个月。”“从神户那样的大都会到丰冈这样的农村，实在是太委屈了。”丰冈一年之中只有三天晴天，平时总是乌云密布，淅淅沥沥地下雨、降雪，山阴的天空总是异常阴郁，所以让人感觉很是寂寞。这样的气候显然不适合今东光那样的人。我也只在那里呆了十个月就离开了。
我辞职时，校长竭力劝阻。他大概是想：好不容易来了个好老师，只呆了十个月，太遗憾了！不久女校的副校长找上门来说女校的老师待遇相当优厚，就到我们学校吧。虽然受到这样的邀请，我还是觉得在丰冈呆十个月就足够了，于是去了京都。而我确实跟城下町有缘。
有不少地方都试图把城下町建成小京都。当时京都是人们憧憬的地方。还有这类的故事呢。丰后竹田是从播州的中川家那里搬迁过去建成的町。中川家在出兵朝鲜时行径卑鄙，因此被削减俸禄，发配到竹田。当时他夫人强烈抗议，因为她很讨厌去那样的农村。竹田是远离京都的山里，她的愤怒也不是没有道理；后来想，干脆把那里建造得跟自己喜欢的京都一样好了，于是开始进行规划。我想津和野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情况？那里有稻成神社，有弥荣神社，还引入了鹭舞，这些可都是京都祗园里的东西。当年这些首先被移入山口，山口被誉为小京都，后来，又从那里移入以成为小京都为目标的津和野。
金泽市茶屋街，这个城市被称为“加贺小京都”
茶也好，花也好，都从京都搬来了。出于对京都西阵织的向往，那里也出现了类似的纺织品。还建造了祗园神社、寺町。如今不论走到哪里都有银座，当时那里也建了银座。没有银座就不像都会，就不能居住，这就是当时的状况。
浏览一下全国的城下町，几乎没有我没到过的地方。经济不发达的地方的确很贫困。濑户内海这个地方物产丰富，老百姓都很有钱，所以城下町很气派。相比之下，东北地区经济不发达，一般而言，城下町也就很寒碜。读吉田松阴的《东北游日记》，通过秋田领内看大馆，的确很贫弱。近世以降，随着经济的发展，西面的城下町也发达起来，并且保存了下来。
说到北方保存完好的城下町，首先是津轻，即弘前。我以前经想报考弘前高中的，因为对本州最北面于我陌生的都会很是向往。出生于津轻的太宰治赞叹弘前城是绝代名城。这座城的确非常精美，漆成红色的桥梁很漂亮。刚刚提起过，特别是垂柳的柔美总是让我不禁发出赞叹之声。
虽说北海道的松前也不错，但是不太方便。米泽很好。因为有上杉鹰山这样的明君，米泽安定祥和。依凭鹰山开创的传统，人们能够在此安居乐业。仙台也曾遭遇火灾；会津若松是在明治维新时被烧的；东北的城下町几乎全被烧了。
说到关东一带，那就是川越了。这里保存了很多城迹、寺庙和古代町人家的粮仓。这在其他地方并不多见。接下来，长野县的松本城是非常漂亮的城郭；丸冈则是宁静祥和之城；金泽因为没有被烧毁，保存着兼六园等好地方，那倒是不错的町，只是让人感觉过于现代化了。
备中高梁不仅有城而且有城下町。丹波篠山也是个好地方。然后是出石。低矮的群山连绵起伏，大自然跟城市融融泄泄，一派和谐。这里有敲打太鼓以报时的辰鼓橹。出石距离我任教的丰冈中学很近。接下来是伊贺上野，这里井然有序。彦根的确让人感觉是城下町，但姬路只是城，町已然烧毁殆尽。
姬路古地图，如今只剩下城，町已然烧毁殆尽
说到中国一带，有萩、长府、津和野。我不知已经去萩有多少遍了。签山周边建起了观光旅馆，盖起了工场，不过城郭保存完好。长府也是个不错的地方。武家宅邸的泥墙彼此相连，这种景观除了萩，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它让人感觉与其说是残留，不如说是生机勃勃地存在着。四国一带有宇和岛，这里的城下町依然如初。
津和野城下町
九州地区有竹田、人吉和佐贺。在竹田，小小的盆地中一排排的街道井井有条，九重群山壮观雄伟。从那个泷廉太郎所谓的“荒城之月”冈城望过去，景色优美。
我走遍了几平所有日本的城下町，感保存最为完整的，是长府、萩，其次是竹田和人吉。如果让我列举我所喜欢的前十位的城下町，那就是长府、萩、竹田、人吉、弘前、米泽、金泽、松江、彦根、津和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