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暗逐郎行远。

日光明媚,柔暖地拂在我身。

雨柳垂垂叶,风溪澹澹纹。立在船头,忽见数丈以外,王宙和谢挺神色惘惑地行来。一时间,我竟不知如何应对。这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夫,一个是我的未婚夫。

夫君王宙是我为自己挑选的,而谢挺才是父亲所中意的,但最初父亲却对王宙至为器重,每每对他说:“他时当以倩娘妻之。”

彼时,我哪能想到,父亲虽为一方长官,却也会自食其言的呢?

说来,王宙与我本该是一对。中表之亲,亲上加亲,再好不过。何况,偌多的花朝夕月、过眼晨昏,都是我俩青梅竹马的誓物。

那还是天授三年(692年)的事。

父亲单名讳一“镒”字,本是清河郡人,因被调往到衡州任职,故此,将我家安置于此。他是个性情简淡之人,闲暇之时多有雅好,久而久之,烹茶、垂钓、弈棋……也成了我与王宙所好之事。

其实,我知道,父亲很孤独。因他膝下无子,唯有我和长姊二女。可不幸的是,阿姊在刚搬到衡州之后不久,便染病夭折了。

父亲在失去阿姊那夜,泪流满面,愀然道:“倩娘啊,阿爷只有你了!”

在这之后,父亲待王宙更好了。我猜,他是把他当做了半个儿子。阿娘本是太原人,远嫁于我父亲之后,与娘家往来不多,但因表兄幼年失怙,在我八岁之时,将他接来府中。

王宙长我两岁,初见的那日,他面上犹带泪痕,可那眼眸却灿如星子,将我的心也映亮了。我暗暗地想,过去听阿娘说表兄“幼聪悟,美容范”,这倒不是虚言。

阿娘说:“你姨母过世不久,你可以多陪他解解闷。”

可我发现,王宙不像阿娘所担忧的那样,他很快就适应了衡州的生活。雁峰烟雨、石鼓江山、朱陵后洞、青草渔家、花药春溪、岳屏雪弄、东洲桃浪……都留下了我俩的笑语欢声。

便在此间,异于亲情的暗涌也在心底微微漾动。其实,我并不确定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直到我十三岁生辰时,得到他的手书和一枚百炼水晶针。

“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此语出自繁钦的《定情诗》。王宙的字简淡秀润,很是好看,而他显豁而温柔的情意,更让我动心。

抑住心潮,静坐于明窗之下。我拿起那枚百炼水晶针,打算效仿姜氏。传说中,她以水晶针穿连理线,织成同心结回赠给文胄。

绵绵相思,深深恋慕,皆在其中。

收到连环回文样式的同心结,王宙笑了,后来,他说,天作之合,莫过于此。

不过,我却知,过了生辰以后,我与他却再不能像以往一样,亲密无间地黏在一起了。原因很简单,男女有别。为长远打算,我须默默忍耐几年。

又到了清明祭扫时节,王宙随仆人回太原去了。东苑里顿时空寂下来,窗外的梨树下不复他明灿的笑颜,日思夜想之间,某一夜,我竟好似牵住了他的衣袖。

他在太原呵,而我身在衡州,却又于魂梦深处,见他回牵住我纤小的手,软语温存,一声一声诉说着别后相思……

魂……梦……

啊,果然是梦,梦醒时,月在梨花,露重更深……

蹊跷的是,王宙归来后,私下对我说:“我好似梦见你了。可我对你说了很多,你却只是说,'不必急归’。这是因为,你没有想我么?”

我讶然了,在梦中,我所说的,确是这四个字。这到底是因着梦有灵犀,抑或是别的缘故呢?我不知,彼时我却俏然一笑,回道:“对,我不曾想过表兄。”

他展唇一笑,道:“待你及笄之后,你可以不必再唤我为'表兄’。”

我微愕,旋即明白过来。趁我羞喜之时,他又续道:“舅父在渡头接我时,对我说,'他时当以倩娘妻之’。”

“你是怎么回应的?”

“我说,此事待舅父定夺即是。”

王宙这样应,是没有错的。凡事太过直露,反而不美。可我若早知父亲后来会心意突转,我必会让绿萼转告王宙,让他尽早缔结婚盟。口头的允诺,真是做不得数的。

转眼间,我便行了笄礼。这两年来,我与王宙相见日稀,全凭忠顺乖巧的绿萼,为我二人递信。成年以后,我最期待的,便是父亲的许婚。

深居简出的我,本没见过几个男子,但谢挺我是识得的。谢挺帮父亲掌管文书,又在及笄礼上见过我。大概便在那时,斯文有礼的他,投向我的眼神就捎了热意。

谢挺向父亲求娶他唯一的女儿。

父亲应了。父母之命,我难以抵拒,但却忍不住向阿娘抱怨道:“阿爷自毁其言,不怕清誉受损么?况说,我心已托表兄,怎可许以他人?”

阿娘到底是心疼我和王宙的,便将此话转述于父亲。父亲对此却淡淡一笑,道:“青年才俊,当配闺英。”

言下之意,似是说王宙配我不上。

不。父亲不过是嫌弃王宙家底太弱,才变卦的罢。且不说表兄他风神秀润,只说他的诗文之才,便不逊于那个谢挺。更何况,我与他已两心相许,两情相惜了呀!

始料未及的是,父亲将我幽闭于深闺中,而我命绿萼递送的书信,也被下人截了去,被他撕成了碎片——他也撕碎了王宙的心。

几日后,绿萼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告诉我,王宙心生怨意,说他托人寻了关系,将要调往京城任职。父亲稍作挽留,便以厚礼相赠,送走了他。

之前,王宙是父亲的幕僚之一,与外界往来不多。据他所述,京中引荐他的那人,是他父亲的故旧。对此,我不敢深信。人走茶凉的道理,谁都明白……

他分明是在找借口,想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是的,伤心之地。这也是我的伤心之地,可我不能像他那样挥挥衣袖,转身而去,就此心期天涯,陌路两忘。

卧在榻上,我惆怅地望了眼花绷上的鸳鸯,蜷进锦被之中。情思昏昏中,我只觉身儿也似被中软絮一般,失了力道;但一忽儿间,又好似被白云托举起来,送到了杨柳渡头。

那里是王宙离去之处,如今只余细风依依,穿透柳叶,幽幽呜咽。

终究是晚了。我颓然跪地,默泣良久,直至东方既白。蓦然间,一声鸡啼骤响,惊起了我的神识,一个念头不可遏抑地奔涌而出……

奔,狂奔,我要去追他……从白昼到黄昏,我一直在跑,山一重水一重。渐渐的,夜色如幕,罩我在五指难辨的暗途里,可我借着一点星光,竟然看见了,看见了!

啊!卧在船头,他的目光从淡淡星辉处急转而下。忽见了我,他浑身一颤,红肿着眼,怔怔不动,回转心神后,才将我一把拥进怀里,置在船舱里,切切地问:“怎么来了,你?”

“我……”我只觉眼前之人,臂弯的温度似真似幻,唯恐说得过多,惊扰了我的迷梦,遂只悠悠道,“我想跟你一起走。”

甫一出口,我便觉得面上发烫,如受火炙。为何我会说出这般话语?莫不是被父亲逼得太紧,才会大胆如斯。蓦然想起古人掌故,不觉间我又鼓起了勇气,抬眸定定地看他。

他打量着我,从头到脚的,最后俯身为我拂去赤足上的尘垢,道:“追得很急罢?鞋都忘了穿。船行一日,我离你越远心里越难过,我睡不着。船行数里,想不到你竟来了……”

他喉头倏然间噎住了,逾时才轻叹道:“你这般待我,宙何德何能……”

“你厚意如此,便是在寝梦饭食之中,我也难以忘怀。如今,阿爷将我许给别人,你深情不易,又如何生受?我担心你……我,倩娘欲自效文君,君可愿为相如?”

我知道,他愿意的。

就这样,文君为相如不顾性命、舍家而奔,相如亦为文君隐匿不发,连夜船行。我们决定定居于蜀地。果如我所料,那个京中的父亲故旧,是并不存在的,若我不投他而去,这五年中,他会过着怎样寂寥冷清的生活?我冒不起这个险。

是的,我们在一起五年了。

五年,在朝露人生中,是多么不可被辜负的一段岁月。我很幸福,可我也深知,我俩的长相厮守,两个玉雪可爱的儿子,是怎么得来的。那是我以与父母音书断绝的代价换来的。

犹记得,阿爷在失去阿姊那夜流的泪,说的话……

“倩娘啊,阿爷只有你了!”父亲的悲语犹在耳畔,我却不曾在他膝下,替阿姊一尽孝道……世间哪有我这样的女儿!我好恨!我好恨!

这个冬日很漫长,忽有一日,孟华牵着王宙的衣袖,道:“阿爷,你看,园中最后一枝梅花也绽开了呢。”

“琉璃世界,雪里红梅,最是好看。”王宙摸摸大儿子茸茸的额发。

“可是,我听阿娘说,东苑的'晴雪’比雪中梅更好看呢。”

“是啊,梨花比之红梅,别有一种幽然清雅的美。”王宙缓缓道,瞥向我的眼里浮出一层歉色。

当夜,哄得孟华和仲华睡着之后,王宙柔声问我是否想家了。我轻声言是,喟道:“当年,我不忍负你,便背弃了礼仪伦常。如今,五年了,我……父母年事已高,若我依然不能尽孝膝前,有何面目活于人世?”

这一次,王宙应了我。

我们将此处宅业尽数变卖,携儿而归。这五年来,王宙在此处开办书塾,我二人虽无富贵可享,却也不致衣食无着。

衡州,我的衡州……

近了衡州,我心跳愈烈,不敢先见父亲。王宙遂先行一步,去父亲跟前谢罪。可我没想到,我立在船头,左等右等而来的,是王宙和谢挺惘惑的神色。

距我愈近,他们看我的眼神愈是奇怪,好似大白天里见了神怪一般。

我勉力笑道:“我父母可安泰?”

谢挺指着我说不出话来,而王宙磕巴了一阵,才说出一句囫囵话来:“岳丈说,家中还有一个倩娘。你……那么你是谁?”

这席话,刺得我也迷糊起来。

“我是倩娘啊。”我咬唇道,转又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谢挺。

“你卧病五年,昏睡不醒,府君已解除了婚约,又为我另择了一门亲事。”

谢挺是个老实人,他不会撒谎的。可若如他所言,倩娘一副病躯地卧在家中,那么,“我”是谁?我看看我的手,它是那么纤巧,做过精巧的女红,可口的饭食……不,我不是鬼……

我险些一阵眩晕,但勉力撑持着,由王宙将我领回府中,一看究竟。

东苑,还是东苑,东苑的梨花碎雪般洒落阶前……

在父母愕异的喜悦中,清瘦的倩娘着了新衣,贴了花钿,在绿萼的搀扶下,从闺房里一步步走出——她的面貌与我并无二致,粉颊上也盈满久违的笑意。

她没有说话,但在与她晤面的瞬间,我的身躯倏地一晃,全不由己地贴了上去。我们,最终融在一处,我,成了倩娘;倩娘,也成了我……

呵,原来,这五年间,陪伴夫君的,一直是我倩娘的魂魄!

王宙也明白过来,眼中涌起一层水汽。

在与王宙对视的瞬间,梨瓣随风扬起,我听见一道声音悠悠地叹:“身不能至,魂动以随,真可谓千古奇闻。此等人间至情,实非我谢挺所能及也。”

我没有说话,只微笑着,看那梨落如雪,一点一点地拂过东苑的阶前,那阶前,有他,也有我……

【小贴士】

《离魂记》,被收录于《太平广记》第358卷,作者为唐代陈玄祐,代宗大历时人。据作者自述,他在少时便听闻过这则故事,有些难以置信,但在大历年末(779年),见到莱芜县令张仲规——张镒的堂侄,听其所述煞有介事,才为其著文。

灵肉分离以求爱情婚姻的故事,起源于南朝刘义庆的《幽明录·庞阿》。《灵怪录·郑生》、《独异记·韦隐》,也都讲述过离奇怪诞的故事,但都不及此篇细致生动。通过青年男女对爱情婚姻的追求,来体现反抗封建礼教的斗争,是《离魂记》的主题。就社会意义这一层面来说,元代郑光祖的杂剧《倩女离魂》,应该更为深刻。然而,没有陈玄祐的铺垫,也没有郑光祖的进一步演绎。后人多有词作,抒发对“灵肉分合以惬情怀”故事的感动之情,比如秦观的《调笑令》,姜夔的《踏莎行》。

作者:灵犀无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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