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版」毛姆:漫谈短篇小说创作方法
作者简介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1874年1月25日一1965年12月16日),英国小说家、剧作家。代表作有戏剧《圈子》,长篇小说《人生的枷锁》、《月亮和六便士》,短篇小说集《叶的震颤》、《阿金》等。1965病逝于法国。
漫谈短篇小说创作
虽然我在很年轻的时候曾经写过一些短篇小说,但后来长时期从事戏剧创作,至少有十二到十五年没有写过一篇短篇小说。有一次我去南太平洋旅行,偶然碰到一些似乎适宜于写小说的题材,才以一个四十多岁的新手写了那篇现在题名为《雨》的小说。因为它引起过一番轰动,所以如果我把当时记下而后来据以写成小说的笔记摘录在下面,本文读者也许会有耐心阅读一下吧。笔记记得很潦草,词句陈腐,绝无文采可言,困为我缺乏一言道破某一事物的天赋,也没有这本领能信手拈来便是出奇而恰好的修饰词。
那年我在从檀香山去帕果帕果的途中,抱着日后可能有用的希望,照例地记下了一些引起我注意的同船旅客的印象。下面就是我记下关于汤普森小姐的一段话,“丰满、粗野的脸相,薄具姿色,至多不过二十七岁。身穿白色衣裙,头戴一顶白色大帽子,套在长统纱袜里的一双粗胖小腿鼓出在白色长统靴的筒儿上面。”在我离开檀香山之前,那里的红灯区刚受到警察局一次袭击。船上流言蜚语,都在说她是从搜捕中逃出来的。
我的笔记接下去记着:“W,牧师,他身材又高又瘦,长长的四肢松散地连接在躯体上,两颊凹陷,颧骨高耸,一双乌黑的眼珠深藏在眼窝里,嘴唇厚丰而富于性感,头发留得长长的。他带着一副死气沉沉的神气,同时他又给人以身内有一团被压抑着的火的感觉。他手大、手指长,长得很好看。他天生苍白的皮肤被热带的太阳晒得变成了深褐色。”
“W夫人,牧师的妻子。他身材瘦小,头发梳得十分整齐;美国东北部新英格兰人;一副夹鼻金边眼镜后面长着一双不突出的蓝眼睛,她的脸瘦瘦长长的,像绵羊的脸,但是毫无蠢相,反倒显出极度的机警。她有飞鸟似迅捷的动作。她最令人注意的是她的语调,高亢,刺耳,没有曲折变化,听进耳朵里是种僵硬单调的声音,令人神经不安,一如风钻的无休止的喧嚣。她一身黑衣服,颈间戴着一条金项链,下面挂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她告诉我,W是在吉尔伯特群岛工作的传教士,他管的区域是一群分散得很广的小岛,因此他得经常坐着小划子到远处的岛上去,那些时候,她就得留在总部里主持海外教会的工作。她丈夫又是一个行医的传教士。海上常有大风浪,来往颇多危险。她说到土人的腐化堕落,其语调之激昂恐怖,简直无法使之平静;她对我说,他们的婚俗之伤风败俗,竟难以对我说出口来。她说,他们初到那些岛上的时候,任何一个村庄都不可能找到一个干净的姑娘。她竭力抨击土人跳舞。”
我跟牧师和他的妻子只谈过一次话,对汤普森小姐是一次也没交谈过。
这里是我准备写小说的笔记:“一个妓女,从檀香山逃脱了一场警察的突击搜捕,来到帕果帕果岛上。在这里同时上岸的有一个牧师和他的妻子。还有讲故事人。由于发现麻疹,他们全都不得不在这里耽搁下来。牧师知道了她的行当,给她找麻烦。他使她备受苦难和羞辱,又使她痛自忏悔,但他还是不放过她。他劝说总督下令把她送回檀香山去。一天早上,他被发现已经引颈自刎,于是她重又精神焕发,镇定自若。她面对着男人们,轻蔑地喝道:蠢猪!”
有一位明智的评论家,他不但博览群书,鉴赏力异常敏锐,而且世故之深,尤为其同行所罕见——这位批评家发现我小说中有莫泊桑的影响。这并不奇怪。我少年时代,莫泊桑是一致公认的法国最佳短篇小说家,我拼命阅读他的作品。我从十五岁起,每次去巴黎,下半天大多钻在奥台昂廊的书堆里。我从没有过比这更令人迷醉的时光。穿着黑色长罩衫的管理员对于那些兜来兜去翻着书看的人视若无睹,听任他们连着几个小时看下去。有一个架子上放的全是莫泊桑的著作,但它们每本售价要三法郎五十生丁,我嫌太贵了。我不得不站着,竭力在未裁开的纸页间张望着看。碰到没有管理员的时候,我就匆忙裁开一页,这样看起来就痛快了。幸喜有几本莫泊桑的著作印有普及版,每本七十五生丁,我几乎每次看到总要买本把回去。就这样,我不到十八岁,已把他全部最好的小说都读完了。所以当我自己在那个时候开始写起小说来的时候,很自然地以那些短小的杰作为范本了。我不可能找到更好的典范呀。
莫泊桑的声誉现在不如过去高。现在看来,显然他作品中有不少使人讨厌的东西。他是法国人,处于一个猛烈反对浪漫主义的时期,当时浪漫主义时代正随着奥克塔夫富叶(马修阿诺德很赞赏他)的甜腻的多愁善感和乔治桑的激烈的冲动而趋向没落。他是个自然主义者,一味追求真实,而他所达到的真实,在今天我们看来未免有点肤浅。他并不分析他的人物。他对于他们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的所以然不感兴趣。他们行动,但是他不探究他们为什么这样行动。“我认为”,他说,“长篇或短篇小说中的心理学,在于用一个人的生活来显示他内在的人。”这话说得对,也正是我们大家想要的,可惜行动本身并不总显示动机。这对莫泊桑带来的结果是人物刻画的简单化,在一篇短篇小说里原还可以,可是稍加思考,你就觉得不能信服。你会说,人并不是这么单纯的。
另外,有一种令在厌烦的想法一直缠住着莫泊桑,这种想法在当里法国人头脑中十分普遍,认为一个男人碰上任何一个四十岁以下的女人都得跟她滚到床上一起睡觉,认为这是一个男人对自己该负的责任。莫泊桑的人物以沉缅于肉欲而自豪。他们好比有些人饱着肚子而吃鱼子酱,因为它价钱昂贵。也许唯一强烈影响他的人物的人类感情是贪婪。这他能理解;它使他恶心,然而同时他又暗地里同情。他有些庸俗。但是,尽管如此,谁要否认他的卓越成就,那是愚蠢的。一个作者有权利要求按其最好的作品给予他恰当的评价。没有十全十美的作家。作家的缺点你必须接受;他们往往是他优点必要的补充;后代的人很愿意这样对待这个问题,这一点可以说是值得感谢的。他们着眼于一个作家的好的方面,而不为他的坏的方面而困恼。有时候他们甚至把明显的错误也说成含有深刻意义,弄得一些公正的读者莫名其妙。你会看到评论家们(后代的令人敬畏的喉舌)把莎士比亚剧本里有些地方解释得头头是道,赞叹不已,而这些地方却是任何戏剧家都认为明明是草率、疏忽或随心所欲的,无需另作解释。
莫泊桑的小说都是好小说。撇开叙述技巧,故事本身趣味盎然,在餐桌上讲出来也引人入胜,这我认为确实是个极大的长处。不管你用的词句怎样不通顺,讲法怎样无生气,你把《羊脂球》的光秃秃的故事讲给人家听,也必然能够吸引大家的注意力。这些小说有开头、有中间、有结尾。它们不是没有固定的线索随意发展的,不是教你不清楚它们将把你带领到哪里去,而是使你不用犹豫地跟着故事的铺叙,顺着一条生动有力的曲线,一步步走向高潮。也许它们缺乏巨大的精神价值。莫泊桑的目的不在于此。他把自己看作一个普通人;没有一个好作家比他更只是一个文人的。他并不自命为哲学家,这是他的聪明之处,因为他大发议论时,便庸俗不堪。
但是,虽有这些局限,他还是个出色的作家。他有创造活生的人物的惊人本领。他不受篇幅短小的限制,能够在寥寥几页中给你写出六七个人物,个个栩栩如生,跃然纸上,把你所要知道他们的全给你描述出来了。他们轮廓分明,各有各的形象,全部富有生活气息。只是他们缺乏复杂性,令人诧异地缺乏我们在人类身上看到的那种游移不定和意外神秘的因素;事实上他们是为了小说的需要而被简化了。然而他并不是有意要把人物简单化;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看得很清楚,但就是看得不深;幸亏凡是他为写小说的目的所需要的一切全都看到了。
他对环境的处理也是如此,他描写的背景正确、简洁、给人以深刻印象;无论他描绘诺曼底的景色,还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家具入得满满的、令人窒息的客厅,他的目的是相同的,都是为了适合故事的需要。在这一方面,我觉得似乎没有人及得上莫泊桑的。他的卓绝的优越性在现在并不那么显著,那是因为他当时所写的,现在要拿来与迥然不同的、更为深刻动人的契诃夫的作品相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