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我是怎样训练自己的写作技能的?

今天推荐的是作家严歌苓在「一席」的一次演讲,《一个写稿佬的生涯》。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后天训练对提升写作水平,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写作是无法教授的,无法训练的,是全靠个人天赋的’,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职业化的训练不能给你天才,但是如果你有天才的话,它至少可以让你在使用你的天才的时候要方便得多,容易得多,使你所有的天赋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挖掘。”

一个写稿佬的生涯

作者 | 严歌苓

原文载于微信公众号「一席」

在这么长时间的写作生涯里,我总是这样告诉我,我是一个像所有的去上班的律师和会计一样,反正到了点我就坐在我的写字桌旁边,我对写作这个事情有一种很平常的心态,那就是我是靠写字来养家糊口的。

我记得我跟王安忆有过这么一次讨论。她说,作家百分之三十的天赋,百分之七十要靠后天的努力,我说我认为正好相反,我说作家要靠百分之七十的天赋,百分之三十的努力。但是现在我觉得我的想法有改变,我现在认为作家百分之五十的是靠天赋,然后我还要加入百分之二十的职业训练。

职业化的训练不能给你天才,但是如果你有天才的话,它至少可以让你在使用你的天才的时候要方便得多,容易得多,使你所有的天赋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挖掘。

我记得我在1988年的时候,刚刚出道不太久,写了三部长篇小说,就被美国大使馆的有一个叫新闻文化处的机构发现了。他们看到有我这么一个军中的作家,初出茅庐,势头还不错,于是请我到美国去访问,我在美国看到了他们怎么样训练职业作家。

美国有一些写作中心,会邀请很年轻的作家在一起探讨,一起批评,非常严肃地对他们的作品,他们个个都是写作家、小说家,也个个都是文学批评家。我看了以后觉得非常羡慕,因为当时虽然中国有一些作家班啊什么的,但是没有给过一个作家职业上的训练和规范式的教育。

后来我回到中国以后,我就下决心争取去美国留学。我去美国留学的经过是很励志的,一年零七个月就考过了托福研究生线,当时美国的研究生线是550分,我从只认识ABC的水平,到后来的577分,这当中受的苦大家应该是可以想象的。

我考上的是哥伦比亚大学在芝加哥一个私立艺术学校的文学写作系。这个学校除了文学写作系,还有电影系、舞蹈系。我是文学写作系一百多年历史上唯一一个外国学生,你可以想见,英文不是母语的话,是很难用英文来写小说的,所以我这么大的一个野心,就居然进了这么一个班。当时系里也非常看重我当时的成就,比如我写了三部长篇小说,就给了我一个全额奖学金。

我当时就感觉到他们的训练方式是非常科学的。上课时,我们的同学都是坐成一个圈,十二个同学,老师坐在中间,然后他就说,某某某,你出一个词儿。被点名的同学先出一个名词,然后老师叫第二个人说你接一个动词,接了一个动词以后他就说,用任何一个你想到的最最独特的一个动词来让这个名词动起来。这样一种训练就是首先是他告诉你什么能使文章变得非常有活力、非常有动作、非常往前走,走得比较快的是动词而不是形容词。

比如说老师跟你说这里有个烟灰缸,我告诉你一个object,然后让所有同学就用这么一个东西,这么一个非常微小、微不足道的一个东西,当场构思出一个故事来。轮到你来构思的时候,如果你想不出来,老师会说You see it,with your minds' eye,就是用你脑子里的那双眼睛来看着这个东西,You know,what happened to it。

如果没有东西happen,老师就说Let it happen,就让你脑子里的那个画面再往前走。所以这种训练也形成了我写作会有一种画面的感觉,如果我写不下去我就对自己说:See it,You know。老师老是教我们看着它,直到看见它,看见它的形状,Do you smell anything?你闻到了吗,你嗅到了吗?调动的是你所有的感官把这个故事往下进行。

我觉得这种写小说的训练在美国是独一家的。为什么我现在写小说的画面感很强,我觉得这是跟我们学校的训练是很有关系的。写一个东西要有质感。这段文字你写出的一个场景,要有质感,最好还有触感,就是说有六种感觉都有,六种感官都有。这种职业训练对我后来的写作帮助很大,因为它还有第一人称写作、第二人称写作、书信式写作、嘲讽小说、各种各样的小说的体裁的训练。

老师说,我不能给你天才,但是如果你有天才的话,我至少可以让你在使用你的天才的时候要方便得多,容易得多,使你的所有天赋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挖掘。

我在这个学校读了三年得到艺术硕士及写作学位(MFA)出来以后,明白很多事情,比如如果你想转换一个视角,应该用什么转换,比如说用对话转换是最容易的,从一个女主人公转变到男主人公,或者从她的心理世界转换到他的心理世界,其实是非常有技巧在里面的,这个技巧学会了并不影响你的天才的发挥,那么你有天才也有技巧,写起来就省力一些。所以我从这个学校出来以后,就大量将这种技能运用在后来的写作里,写出了很多作品。

我觉得中国作家很多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把自己架起来,社会也把他架起来了,很快他就在一个不落地的生活当中。在美国,任何人,作家也好,什么也好,我自己感觉我跟我全班同学一样,他们后来出去有写广告词儿的,有写剧本的,写什么都有的,我也就是跟所有的这些同学一样,就变成了每天用写作来尽到作为一个社会人的责任。

我当然还有其他的使命。比如我比较喜欢中国近代历史,对我们中国这一百年间发生的这些人的这些故事,或者说我在写个人命运的时候怎么样映照中国的这一段近代史,我是有一种使命感的,我觉得我想写,我这辈子好像不写就会死,就激情到这种程度,有了这种自己的使命感。

还有一种就是说,我就是一个职业的作家。我是靠卖字为生的这么一个人。我喜欢这样一种职业的独立性,我喜欢它的自由,那种没有极限的自由。

比如说我写《陆犯焉识》,我花了很多的钱,去青海去体验生活,花钱开座谈会,把劳教干部什么的请来,然后要找人陪同我,要找很多关系来了解这些故事,很多时候我是不计成本的。去了三次日本,请一个会说日文会说英文的翻译跟着我,翻译每一天都要150美元,然后还需要住,需要生活。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如果《陆犯焉识》这本书印十万本的话,成本和我的花费是差不多打平的,在这些情况下,我基本上是只有使命,而没有养家糊口的概念了。

因为我的小说的故事也好,人物也好,画面感也好,尤其是画面感,给很多影视人造成一种错觉,就是严歌苓每部作品都是可以拍电影的。像《扶桑》这,他们说基本上就是给电影拿来就能拍了,因为画面感实在太强了,对话都是很精彩的,拿来马上就可以拍。但是等拿到手,每个人都会发现有点上当,因为它的画面是很意象的,就是非常抽象的、形而上的东西,在后来的影视改编中其实不大帮得上忙。

像很多故事,比如说写《第九个寡妇》也是,我到农村去住啊什么的,开销也不少。当时我的朋友都觉得不可思议,说你一下子花出去上万花这个钱,将来能不能挣回来都是个问题。我这时候感觉就是使命使然,感觉到这些故事我非写不可,我不写,这辈子我就白活了,就这种感觉。

我今年出叫《妈阁是座城》的书,是写赌徒的。中国的很多成功企业家都是赌徒,他们发财后会到澳门这种地方,把这个手赚来的几千万上亿,那个手丢出去。有一些非常惊心动魄的赌博故事,很悲壮,有那种发誓不赌了,把手指头一刀剁断的,剁断以后还不行,又剁断一根的。我写过一本书叫《一个女人的史诗》,他们说你可以写一本《一个赌徒的史诗》。

为了写这本书,你就要了解这些赌徒,你自己得会赌啊,对吧,不会赌博的话,很多细节是没法写的,心里也是没底的。所以我就去澳门,我就去当赌徒。赌徒没当上,当的是赌客,第一次赢个一万多,后来就开始猛输,但是我真没输到急眼,就是输得完全没有理智,输得脑子白热化,就坐在那儿不走啦,就跟那个赌桌死磕,一直要赌到赢的那种地步,因为我就没有感觉到那种人热血冲头的感觉,而且丢掉的钱我也不觉得好像那么痛,所以我就觉得可能我天性里不会成为赌徒。不过就是这样的话也输掉好几万,还没算上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费用。

就这样把这本小说给写出来了,这本小说如果没有影视版权,售出的话我估计也是赔本。但是我就是觉得职业作家就要做到这一点,就是说你要写什么像什么,要为了这个目的去生活,要扎扎实实学会一样东西。就像做农民,什么时候种红薯,什么时候起红薯,怎么起红薯,这些种种具体的知识。

农村生活当然不容易适应,我到了农村,包括上厕所都非常困难,但是你得住在那儿。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非常可爱又非常恐怖的一个场面。在农村一个镇上,好像就那么两三个厕所,我在那儿上厕所,有一队人排在后面,我记得有个小姑娘就搓着她的作业纸站在我面前,一脸“你快点儿”的意思。

但如果你对你的职业很敬业的话,一定要做这些功课,不做这些功课怎么写?像写《小姨多鹤》,我已经听了这个故事二三十年了,但一直不敢写,因为第一我没有钱到日本去住下来,然后有一次我记得我跟陈冲一块讲起这个故事,她说这个故事真好,为什么不写出来?我说我不敢写,我哪知道日本人是什么样的心理活动。

好在我们后来做《扶桑》这个电影的时候,制片是个日本女人,她给了我们一些日本人那种宁可死也不投降的这种生坯子。后来我说这个故事好,但是我还是写不了,有一个跟我们一块玩的男生就跑到一个日本店里给我买了一件和服,说:“你穿上吧,穿上这件和服说不定你就会写出多鹤来,就写出这个日本女人来了。”后来我穿来穿去也找不到这个感觉,最后把这和服送给了一个日本朋友。

终于就在我觉得我有了一点钱了,我可以到日本去雇人,去住在乡下,好好体验生活。于是我就到了日本长野的一个山村里。那个村子当年有一半人被弄到伪满洲国去垦荒,有些回来了有些没回来,那些没回来的人当中,就包括我写的这个叫多鹤的人物。

在那个村子里住下来以后,我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仪式,看到了那些老年的日本女人。有个老人给我们端了茶和食品,然后跪在地上放好,退着走出去,始终是这样对着我们,我觉得这个形态使我想到小姨多鹤大概也是这样一个样子。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多鹤的倔和她的温柔,她的内向和她的暴力,都是我在日本待了三次才找到的。

假如说一个人,他不认真对待自己的职业的话,他肯定会想,好了,编一编就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了,但是我觉得作为一个认认真真的职业写手,只能像我这样,用很笨的办法,也可能是很危险的办法,才能写出来。像《陆犯焉识》这样的小说写出来,我甚至以为是出不了的,因为它很敏感,有个杂志就给我退稿了,说这个我们不敢出。

那么你图什么呀?我图的就是,我要做好所有的功课。这本书不能够出版也好什么也好,但它是我一辈子一定要写的故事,我就把自己武装到牙齿,一定要把它写出来,用我做的最好功课把它写出来。

所以我觉得这可能就叫做一个职业作家,包括我前面的训练也好,后面做这种调查啊什么的。这次我给路金波先生出版的《老师好美》,也是六七年前,姜文跟我说网上有这么一个故事,特别好,我说我看看去。一看,我也觉得这个故事非常震撼,但是我哪知道当时的高中生是怎么回事儿?2007、2008年的时候,那种高中生的状态我完全不了解。

我当时就去了一下北京的161中学,知道他们高中生有心理咨询什么的,种种对我来说是很新鲜的一种经验。从那以后,我每年都到都到高中去,争取选一个高中去那么两三天,看孩子们上课,跟孩子们聊天,跟高中生交朋友,在网上通信,了解他们的语言,进入他们的语言系统。

对我来说,他们讲话是很奇怪的。有一个小朋友让我进入他的人人网和校园网,用他的账号登陆,进去了我看他们相互之间的那种交流,虽然都是汉字,但我好像就是看不懂。需要很长时间来学习他们这种语言,当然我后来也不可能用他们这种语言来写,写也写不像。但是我脑子里就有了这样一种背景声音,就是这些高中生的声音,他们的语言,我在写的时候这个声音是在那儿的。

最后这个功课确实还是起了很多作用。我从听到故事,到最后写出这个故事,再到出版大概已经有七年时间了。但是没办法,如果当时只是知道有这么好的一个故事,随随便便写出来,那个故事这样可能就会是一个大量编造的故事,就不会像今天这样。

我大概想跟你们谈的,就是我作为一个职业作家,或者说一个写稿佬吧,香港人管作家叫写稿佬,一个写稿佬的生涯就是这样子的。

责编 | 胡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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