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采风】杨旭乐:贵城老街轶事拾零
贵港老街。(摄影/踏水无痕)
位于贵港城区东南一隅的老城旧区,可以说是这座华南内河港口城市的“废都”,因为这里承载着古郡贵港的历史印迹与文化底蕴,核心是以城内东街(即县东街,由县前街和东门街合称)到西街(即西五街,以西街和五长街合称)这条东西向的大马路(民国时统称怀城路)为主轴的历史街区——古郁名区。自汉唐历宋明,及至20世纪90年代中期,这里一直是贵港的政治文化中心,各类官办机构驻地大多沿用前朝遗留的建筑。
民国时期,清代县衙门改作县署,万寿寺改为苍梧地方法院贵县分庭,城隍庙旧址改建成中山纪念堂,武圣宫改为城厢区第一初级小学校,县劝学所改建为县立图书馆,县立高等小学堂易址改为县立中学,通乡宾兴馆改为震华学校(后称树人中学),盐埠地改为县立女子小学校(今县西小学),等等。
怀城遗痕
郁江边的紫水坊石刻。(摄影/杨旭乐)
解放后,有的建筑主体依旧,如县署沿袭为县政府驻地,地方法院改为人民法院;有些则换了新东家,如图书馆旧址被用作印刷厂办公楼,中山纪念堂改建成人民电影院,“西门陈”的光禄第则辟为印刷厂宿舍区,沈公馆改作档案馆,龚公馆另辟成房产局址,通乡学会树人中学改成贵城镇政府驻地,县立中学换址改为达开中学,万寿街天主教堂拆建成反帝小学(后称县东小学),不一而足。
作为“文化大革命”末年出生的一代,笔者很庆幸自己从小学直至中学时代,亲眼目睹过上述建筑的后身,走过那些仍旧鲜活的贵城地名,比如铁象街(铁匠街),银象街(旧东门街),东门外街(旧达开路),大东码头,朝阳饭店,东方红电影院,水流沟,大井头,魁星塘,南涧塘,井塘桥,太平街,登龙桥,红瓦仓,十三巷,鸭儿巷,牛栏巷,石灰巷,等等。
庆幸,是因为贵城历史街区格局的基本脉络尚可触及,市井的民国历史风貌依稀可辨。同时又是悲怆的,因为也目睹了这座城池的最后裂变,从走向沉沦到连同残骸一并消亡的全过程。本世纪初以来,随着“旧城改造”项目陆续上马,肆意狂描,灭陈出新,延续千载的五门古城骨架濒临解体。
在2008年和2011年,考古部门分别对港北区政府旧址和莲城宾馆旧址这两块相连的区域进行了抢救性发掘,发掘出唐宋官署建筑遗址,以及汉代城壕、壕沟及柱础等建筑材料,遗址文化堆积层自西汉至明清层层叠压,时间延绵达两千多年。
换在北京,这相当于贵港的“紫禁城”。换在广州,这就是贵港的“南越王宫署”。惜因各种原因,最终未能对贵城汉唐城址遗迹进行原址保护。虽时逾数年,这道伤痕仍常被生长于斯、关注旧城命运的人们提起,无不叹息故城之悲、故城之痛!
五年前,索得光绪、民国两版《贵县志》重印本,粗略翻阅后,心头激荡之余愈感沉重,因为旧志所载贵港晚清民国时期的城郭街市,对照当代大都变换了模样,所幸街区格局勉强尚存,罗列其间的近代建筑物还存零星遗迹可见,消逝的也多沿用原来的地名昭告后来者。
当然,触目更多的是残垣断壁、碎石瓦砾,局部街区路网格局也已支离破碎。历史留下的印记,被光阴的流水反复冲刷,只残存斑驳的痕迹,要想从中窥视解读故城荣耀,大概只能找寻文献资料与坊间口碑了。于是,笔者以旧县志按图索骥,先从城郭四厢的记载开始捣鼓,历时三年撰写《贵港文化遗产》连载二百期发于网络博客。
近年得潘大林老师扶掖推动,笔者又将连载章节梳理成书,名曰《话说怀城》,并在书稿后记感叹:“太多的知名建筑、大户府宅、家族兴衰以及坊间轶事等尚未收集、立照存档。”因为深知在古城内外,哪怕是一栋其貌不扬的民国老屋,其背后都有一段家族迁徙发展历史,无论官宦,抑或商贾,这些散落民间的家事族史都是宝贵的地方历史人文资源。
粤馆尝业
粤东会馆十六号尝业。(摄影/李同丰)
十月初秋,市作协组织贵港作家“寻找乡愁”老街采风活动,采风团中有不少长期在贵港工作生活的师友,包括祖祖辈辈都住在老街的李志宇、李同丰等老师。对我而言,每次走访老街,都是一次重新出发,都会有不同的感怀与收获。
“这里是粤东会馆十六号尝业”,贵港本土“街胆画家”李志宇在小江街大桥底不远的旧式平房前说道。这排普通老屋竟藏有此“重磅”信息,大伙都凑上去围观。这是镶嵌在两间平房分界墙体的石刻,“粤东会馆十六号尝业”这九个大字赫然入目。
李志宇老师顺手又指向另一侧,在对面墙体还镶有一块石碑,铭文开头已被青砖灰浆所挡,但落尾还是清晰可见:“……粤东会馆与彭联芳两份,同起此墙一进,日后不得执拗,特立此碑为据。民国乙卯(1915年)冬月,粤东会馆、彭联芳同立。”
这两处与粤东会馆直接关联的碑刻铭文,是会馆公产商铺尝业与私人商铺分割划让的实物见证。据现有史料可知,早在1968年,被贵县“文革”两派武斗炸毁的贵港粤东会馆遗存实物,除了迁往南宁革命烈士纪念碑前的那两尊石狮,以及粤东会馆后身——东方红电影院遗址外,笔者以为只剩下提及“粤东会馆”的旧志故纸堆,再无其它与粤馆有关的实物了。有关这座广东会馆建筑的荣光,志书文献以及民间口碑都有不少提及。
鸦片战争前夕,广东商人集资创建粤东会馆于贵县水源街(旧沿江路),这一年是道光十三年(1833年)。在此前两年(1831年),粤商在贵县米市——东津圩已建成一座粤东会馆(今尚存),故贵县粤东会馆又别名敬恭堂,以示地方区别之意。县城粤东会馆的图纸设计、工艺施工,都是由广东人充任,连建筑材料也是由广东运来,可谓原汁原味的粤式建筑。同治三年(1864年),粤商重修了在兵燹中毁损的广东会馆大本营,选材质量上乘,雕刻工艺精湛,整座建筑巍峨壮观。
会馆门前的一对大石狮,更是匠心独特,鬼斧神工,栩栩如生,就是在原产地广东也属罕有。20世纪60年代初,这对会馆石狮被迁运至南宁望仙坡,用来镇守革命烈士纪念碑,这段史实载于《贵港市文史资料》,“南宁市人民公园建立烈士纪念碑时,有关部门看中了这对石狮,要求县当局准予运去安装陈列,诚属珍奇。”
南涧寻踪
西五街门牌。(摄影/梁晓冬)
清末民初,从鲤鱼江口往东,直抵何屋巷口止,这一段街道旧称下埠。从何屋巷口至西门桥这段路称为五长街,从西门桥过西门入城至北门街路口这段称为西街。解放后,西街与五长街合并称西五街。
告别“粤东会馆十六号尝业”遗址,采风队伍大步流星来到西五街大地巷,这里原是一大片公共空地,俗称“大地”,后因拓宽马路,需割地裁直,各住户遂后退回建,始成大地巷。同行有位文友嘀咕,以前听八十多岁的老人讲过,这里在清末时曾做过刑场,“西五街棺材铺”是很有名的……
《贵港市文史资料》有文章提过城外西郊空地确是晚清时的刑场:“出了西门是一片空地,清朝迄民国初年是官府的刑场。当年,暴官'陈不问’(陈景华)就在这里滥杀人。”民国拆城建街后,官府刑场改迁到北门外(今供电局附近)。
光绪《贵县志》记载:“南涧井,西门外,东有拳石,苏东坡书'南涧’二字刻石,上又宋陶弼诗云。”北宋陶弼曾三任邕州知州,作有一诗《南涧下》曰:“伏泉见脉能通海,叠玉山峰起近城。” 古时的南涧是碧水鱼跃、荷香藕肥的风景胜地,流传着宋代名士苏东坡抵贵的轶事:从城东孝子里,自东往西,穿城而过,一览贵邑佳胜,留下“南涧”石刻。
光绪二十年(1894年),贵县籍书法名家陈璚补题早已佚失的苏东坡“南涧”“东湖”石刻,分别立于“县西一里”的南涧塘边、“县东一里”的东湖登龙桥头(今存市博物馆库房)。
民国时期,南涧井水域边缘虽被不断蚕食,但直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仍是一个庞大的水塘,范围东起水厂路,西至桥北路,北到建设中路,南抵小江街。后因八九十年代填塘造地建房,南涧塘被私房住宅填平,如今只遗留“南简井巷”“汶头塘”等地名。
早年在本地网络社区上认识一名叫“吃龙口水大”的网友,他在六十年代进京读书,后在清华大学任教至退休。久居北京的他,未曾淡忘故土,对南涧井的街坊故旧、地方风物,都还能信手拈来,对故园印象更是历历在目。
“我生在、长在南涧井边,吃龙口水大,从记事时起,到进京求学,故乡最值得回忆的就是南涧井和龙口水这两处。'龙口水’就是怀城八景诗首句'紫水滔滔下怀城’中的紫水,在西门桥南面的江边上。以前南涧井池塘里的鱼虾、大辘藕、莲角、莲子、荸荠(贵县话叫马蹄),数不胜数!”
他见过并记得那块与苏东坡有关的“南涧”石刻,“在南涧塘东南角的塘边,筑有一道挡水堤坝,俗称基围堤。在石块堆砌成的坝体外立面镶嵌有一块石刻,上面书有'南涧’两字,石刻在堤坝的中间,底部有排水洞。”
这位离家五千里之遥的南涧井老街坊,一直记挂着故乡的历史遗迹。数年前在网上叮嘱笔者,“当拆到基围堤这里时,旧房推倒,就可以取出'南涧’石刻了。到时你关注一下,当为贵港留下一文物。”
跟随文友步伐走到西门桥外的水塔脚,举目望去,一片断墙残砖,勾机轰鸣着,郁江水在静静地流淌。“南涧”石刻或者还沉埋于地基之下,或遮蔽于旮旯地方,或者已化为残石碎块……
时至中午,采风队伍来到此行的压轴地——大南门。同行的李同丰老师自小生活在城内,耳闻目睹不少南街旧事。讲起大南门外早已不存在的“郁林五属会馆”,他感叹道,“好可惜一间大宅,青砖到顶啊!”擅长书法的李同丰老师又指着城门上“大南门”这三个显赫夺目的大字,颇为自豪地说:“这是我母亲的祖父倪怀之所题”。
众所周知,贵港地方旧志以及当代《贵港市志》(1993版),均没有大南门题额来源之记载,李老师的家族口碑恰得以补史之不足。值得一提的是,在大南门城墙边竖有1933年镌刻的《重修大南门河边码头碑记》,这是当年倡仪扩建石级至河岸及对乐捐者勒石留名的遗物,其中倪怀之的名字位居发起人之列。
一座城门,几许乡愁。大南门作为往昔的主城门,人如潮涌早已成为烟云往事,如今它已化身成为贵港古城的象征符号。
作者简介
杨旭乐,贵港人,喜欢历史、地理,工作之余热衷于贵港历史研究,关注本地乡土文化遗产,作品散见于《贵港日报》《当代广西》等报刊,著有文史地理集《话说怀城》(漓江出版社出版),为贵港市作协理事、港北区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