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维书 | 李广益:后人类时代晨曦中的思考
后人类时代
晨曦中的思考
李广益
随着生物学的不断进步,第六代人有能力影响人种本身,他们决心创造出一种真正的飞人。许多人类文明都为这个结果做了努力,但由于有时是半心半意,有时是出于某种宗教虔诚,故而都失败了。最后,不朽而且辉煌的第六代人的文明达到了目的。
第七代人是侏儒,体重不会超过陆地上最大的飞鸟。他们整个身体适合于飞行。从脚到最长最有力的中指头都包着一层似皮革一样的膜。朝外的三个一样长的指头支撑青膜,而食指和大拇指则可自由地用来操作。身体形状像鸟一样呈流线型,全身覆盖着厚厚一层羽毛。飞行膜的柔软绒毛因个体的差异在颜色和组织上都不同。第七代人在地上行走时和人类一样,靠近腿和身体附近的飞行膜折皱着,从手臂上挂下来好像过长的袖子。飞行时腿伸展着像扁扁的平尾巴。胸骨硕大似龙骨,是飞行肌肉的基础。其余的骨头都是凹的、很轻,内层用作附加肺。这些飞行人必须像鸟一样保持高效氧化作用,这种状态别人看来是发烧了,而在他们来说却是正常的。
▲《最初的人和最后的人》
这是英国科幻作家奥拉夫·斯塔普尔顿(Olaf Stapledon)在其杰作《最初的人和最后的人》(Last and First Men)中对人类演化的一段描写。斯塔普尔顿以无与伦比的宏阔之笔书写了两千万个世纪的人类未来史,其中最让人难以忘怀的,便是人类的身体和心灵在走向太空的过程中不断发生的惊人变迁。正是这些变迁,构成了名为人类的壮丽史诗。
和科幻小说中的狂想相比,人类自有文明以来实际发生的演化实在太小。今人的大脑,与一万年前的祖先并无显著差别(脑容量甚至有所减小);换言之,我们是用石器时代的大脑和躯干驾驭着工业时代的各种极其复杂精妙的人造物。人的理性使这一切成为可能,而且正是群体智慧的积累和飞跃让我们不再需要通过身体的演化来克服自然选择的压力;然而,在技术进步与人类演化之间的鸿沟大到一定程度时,人类自身的孱弱拖后腿的情况还是越来越明显。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太空探索。自有人类以来,浩瀚星空在人们的心灵中唤起的除了敬畏,还有不竭的想象力和探索欲。可是,人体在宇宙空间中实在是太脆弱,真空、低温、陨石、宇宙射线……都能轻易取人性命,以至于对月球、火星等近地行星的开发都受到极大的限制。而要远航太阳系之外寻找新的家园,除了解决动力和能源问题之外,人生苦短是又一个老大难。这些难题在科学家和科幻作家的头脑中激发出无数智慧火花,不过坦率地说,如果人类能更加“强悍”一点,“可持续”一点,或许我们早就在现有技术条件下登月定居,甚至足迹遍布太阳系的各个角落。
不过,现在已经是巨变的前夜,人很快就不再只是一棵会思考的芦苇了。随着对人类身心认识的不断深化和相关技术的突飞猛进,我们必然不再满足于消极地恢复(“治疗”)和维持(“保健”)人体的自然平衡(“健康”),而是更加积极地改造人体,使之具有更强的能力和更长的寿命。可供运用的手段越来越丰富,最初是一些已经实现的外接或植入的机械装置,如助听器、心脏起搏器,接下来随着材料科学和生物工程的进展,将能够替换或补充人体结构中的某些部分,如机械臂、机械眼等。在另一个方向上,基因工程的早期应用还不那么显山露水,主要是修补基因缺陷、治疗遗传疾病等,但其藉由基因调控强化人体、造就超级人类的潜力是不难想见的。中国科学家已经开始尝试修改人类胚胎的基因,而放眼未来,CRISPR/Cas9等基因编辑技术会让基因层面的改造无所不能。正因为如此,超级人类不可能停留在“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对心智的提升会同步进行——也因此,Alpha Go在围棋领域取得的胜利在我看来并不是一个威胁,毋宁说预示着机遇。我所看重的,并不是它发展成为具有自身意志、复有超强思维能力的真正人工智能的潜力,而是工作机制相当不同的“硅基理性”与“碳基理性”相互配合乃至融合的可能性。造物主被造物毁灭的危险确实存在,但应对这一危险的办法显然并不是永远封锁通向人工智能的道路,也不是想方设法保持对人工智能的控驭(例如,“机器人三定律”不仅经常在科幻小说中被突破而造成灾难,逻辑上也是不可行的)。人类需要突破自己的思维定势:与其总是改造环境来为弱不禁风的娇躯提供有限的栖身之地,不如改造自身,让更加强大的自己能够更加自由、更加有力、更加长久地存在。
当然,迈出这一步,就打开了通向“后人类”的大门,由此带来的风险和争议远甚于对人工智能取代人类的担忧,毕竟后者只是初露端倪(如工业机器人的应用造成的失业潮),前者却已经因为转基因动植物的研究而闹得沸反盈天。改造人类所必然遭遇的伦理困境,在王晋康的科幻小说《豹》中有很好的呈现。被自己的父亲、遗传学家谢可征移植了猎豹基因的华人青年谢豹飞一举打破了百米短跑的世界纪录,震惊全世界。然而,猎豹基因带给谢豹飞的,并不仅仅是风驰电掣般的速度,还有断续发作的狰狞兽性。月圆之夜,谢豹飞凶狠地强暴了自己的女友田歌并将其咬死。田歌的堂兄田延豹悲恸之中袭杀了谢豹飞,最后因法庭判定谢豹飞不属于人类而被无罪释放。法庭辩论凸显了作为故事核心的伦理纠葛,谢可征的同事金斯在法庭作证时如是陈词:
人类的异化是缓慢的、渐进的,但是,当人类变革自身的努力超越了补足阶段而迈入改良时,人类的异化就超过了临界点。可以说,从谢教授的豹人开始,一种超越现人类的后人类就已经出现了。你们不妨想象一下,马上就会在泳坛出现鱼人,在跳高中出现袋鼠人,在臭氧空洞的大气环境下出现耐紫外线的厚皮肤人,等等。如果你们再大胆一点,不妨想象一个能在海底城市生活的两栖人,一个具有超级智力的没有身体的巨脑人,等等。……坦率地说,我和谢教授同样致力于基因工程技术的开拓,但走到这儿,我就同他分道扬镳了。我是他的坚定的反对派,我认为超过某个界限、某个临界点的改良实际将导致人类的灭亡。
但谢可征改造人类的意志没有丝毫动摇:
自然界是变化发展的,这种变异永无止境。从生命诞生至今,至少已有90%的生物物种灭绝了,只有适应环境的物种才能生存。这个道理已被人们广泛认可,但从未有人想到这条生物界的规律也适用于人类。在我们的目光中,人类自身结构已经十全十美,不需要进步了。如果环境与我们不适合那就改变环境来迎合我们嘛。这是一种典型的人类自大狂。比起地球,比起浩淼的宇宙,人类太渺小了,即使亿万年后人类也没有能力去改变整个外部环境。那么我要问,假如10万年后地球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类必须离开陆地而生活在海洋中?或者必须生活在没有阳光,仅有硫化氢提供能量的深海热泉中?生活在近乎无水的环境中?生活在温度超过80℃的高温条件下(这是蛋白质凝固的温度)?上述这些苛刻的环境中都有蓬蓬勃勃的生命,换句话说,都有可供人类改进自身的基因结构。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天,我们是墨守成规、抱残守缺、坐等某种新的文明生物替代人类呢,还是改变自己的身体结构去适应环境,把人类文明延续下去?
这场争论是震撼人心的,但在水面下,还隐藏着更加沉重的问题。以基因工程为代表的“生物改造”和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机械改造”两翼齐飞,能够创造出远比金斯所提到的更加丰富的“后人类”。“人类”或“前人类”的灭亡,很有可能并不是既有生命体的死亡,而是一种延续数百万年的生命形态的消逝,以及建基于这种生命形态之上的文明形态的消亡,称之沧海桑田一点都不为过。用《人类简史》作者赫拉利的话说,不管是接受基因操控还是生化改造,智人(Homo Sapiens)这个物种都将经历史无前例的剧烈变化,到最后如果还存在,也会是拥有全新自我意识和身份认同的另一个物种了。这般前景,足以让绝大多数人闻之悚然,并为人类改造的迷宫之门贴上封印。
不过,这道封印必然会被揭开,而且不用等到地球剧变或三体人入侵之类极端情境。揭开封印的任务会由谢可征这样的科学家去完成,而真正揭开封印的那只手,却来自权力的顶峰。金斯提到了六种后人类,其中豹人、鱼人、袋鼠人、厚皮肤人、两栖人都具有身体上的特殊能力,独有巨脑人的禀赋在于“超级智力”。这种“劳心”与“劳力”的明显区别,不禁让人想到,人种的分化和歧异,并不仅仅是因应不同的环境,根本上是依据阶级结构展开的。巨脑人和其他后人类的分殊,实际上就是发号施令的权贵和穿梭在风浪间的渔民、厮杀战场的士兵、炎炎烈日下劳作不息的农夫之间的差异沿着技术发展的方向强化和固化后的状态。自然,没有身躯的超大脑容量多少显得粗鄙,精英的追求更可能是融卓越的智慧、天神的容貌、超人的体质、特殊的能力于一身,这在我们的时代可以说是依稀可见的远景。从前,凡人与精英在瘟疫面前是平等的,黑死病在欧洲收割生命时横扫贵贱;如今,随着医疗科技的进步,精英抵御疾病的能力远远超过了凡人,惟独人皆有一死的命运守卫着平等的底线,正如维庸的咏叹:
我知道,人不分贫富,无论如何
愚蠢或智慧,神圣或世俗
粗俗或高雅,伟大或渺小
高贵或低贱,美好或丑恶
乃至丽装华服,招摇过市
来自什么什么血统世家
每天打扮一新,戴新的头巾
死神都会带走他们,一视同仁
但很快,这条底线也将被突破,因为人体改造和冬眠技术将造成人类寿命的极大差异。不平等沿着横向和纵向两个维度展开:权贵既拥有强大的肉身,又可以借助冬眠技术,跨越时光去向遥远的未来——脱胎换骨和时间旅行代价不菲,自非平民所能企及。
超越死亡的终极不平等必将招致铺天盖地的质疑、指责和反抗,但长寿乃至长生是难以抗拒的梦想。马克思曾经说过,资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会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下任何罪行,甚至被绞死的危险——那么,资本家如果有 “永远健康”甚至“万寿无疆”的希望,可以尽情享受自己积攒的财富,不断追求更多的利润,不必因大限将近而忧心忡忡,难道他们会惮于冒犯人间的一切法律、伦理和道德吗?的确,有人眷恋沉重的肉身,有人主张幸福感源于脆弱生命的相互依赖,有人把“向死而生”视为人类精神的本质,但即便从普通人的角度出发,无限丰富的未来所包含的遨游太空、虚拟现实、脑波通信……也足以让多数人心驰神往。所以,人体改造终究是不可遏抑的。虽然长期停留于“易筋洗髓”的传说和“移植动物睾丸”等迷梦,但当该领域的科技发展迎来了真正的曙光,其后的进步很有可能会具有一个惊人的加速度——除了“技术爆炸”的自身规律外,主要原因就在于其应用价值的诱惑力。基于信念或责任的反对只能暂时阻挡不得不考虑民意的政治精英,对资本精英的影响力微乎其微。
人体冬眠技术
行文及此,一个恶托邦式的未来已露峥嵘。但我并不是一个悲观的宿命论者,因为潜藏的危险也孕育着生机。在既有的资源环境、技术条件和人性状况下,人类文明在社会组织和政治管理层面追求自我完善的努力已然走到进退维谷之处。集权与民主,市场与社会,群体与个体……人类从偏于一端的历史实践中吃了太多苦头,按理说应该具有“攻乎异端,斯害也已”的智识,致力于探索政治的微妙分寸。但总体上看,世界的未来依然晦暗不明。看不到希望的根本原因,并不是生存环境的压力。雨果奖得主刘慈欣认为,“只要人类在能源、材料和生物这三个领域中的任何两个取得重大突破,就足以形成按需分配的物质基础”。但我们很难相信,当科学家们突破了核聚变之类划时代科技的门槛,人类就能进入乐园时代。之所以作如是观,原因是人类在全球化时代面对地球世界这个巨系统时表现出来的心智堪忧。无论是政客、资本家、学者还是平民百姓,都在历史的洪流中挣扎;文明层累造就的现代社会日益复杂,国家治理对精英阶层的挑战越来越大,政治参与的扩大又普遍地造成“超载压力”……用直觉来表达,文明像是一艘巨轮,装备精良,但在汹涌的人性之海上,依然渺小脆弱如一叶扁舟,将被欲望、偏见和短视的波涛卷向不可知的险恶彼方。
换言之,如果我们恪守“自然人”这条伦理底线,其结果有相当可能是人类社会的总矛盾在地球生物圈的封闭空间“内爆”,其惨烈程度比起冷战时期的《奇爱博士》等末日题材电影的想象,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或许便是人类世(Anthropocene)的终结,也是文明的末日。反之,以技术进步为基础的人类改造,将使人类文明更早更快地开枝散叶,一方面缓解地球资源环境的压力,另一方面为人类文明开拓纵深,容许更加广阔的生存空间、更为丰富的社会形态以及更趋多元的政治实践,降低玉石俱焚的可能性。大卫·格雷伯(David Graeber)曾经提出一个“全球无政府主义网络”的乌托邦构想:
世界各地的自治、民主的社群,不寻求武力夺取或对抗国家权力,而是结成志同道合的跨国联盟,交流人员、技术和管理经验,“在各个想象得到的层面,重合、交叉我们能够设想的以及很多我们可能想象不到的方式,参与类型无穷无尽的各种社群、协会、网络和规划”。
这种想象让人想起十九世纪北美大陆乌托邦社群百花齐放的盛况,区别在于格雷伯希望消除各自为政的乌托邦社群难以克服内部矛盾和抵御外部威胁的弱点,在宏观尺度上建立较为松散但意义重大的联合与交流机制。然而,在世界仍然被民族国家体系所主宰的情况下,要想建立这样一种社群共同体的希望是渺茫的。只有太空,人类文明的无垠边疆,才能够、并且倾向于成为包容社会试验的元乌托邦(meta-utopia)。当社会本身的结构在开放环境中被打开,既有阶级格局导致甚而放大的不平等关系,就有了丰富的扭转可能,无论是在财富、能力还是寿命方面。
这绝不是“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的豪迈宣言,但也没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无奈。这条长路上的难关和陷阱,有许多一眼可见,比如伦理崩溃,比如改造方式不同的人类分化成不同种族乃至物种,比如“世界之间的战争”……人类社会一切已有的问题,在“后人类”或“新人类”的时代既有可能以从前难以想象的方式得到解决,也有可能延续下去甚至越发深重。说到底,未来并不必然比现在更好,也不必然比现在更坏,但在科技发展引导社会前进的道路上,人类是不会回头的——或者以悖论的方式来说,局部的后退恰恰要以整体的前进为前提。譬如,一些生态伦理学家和环保主义者持激进的反工业化立场,号召人们“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离开拥挤喧哗肮脏浮躁的城市,远遁乡间,回归“小国寡民”的村社生活。就既有人性而论,这种主张有相当的合理性,因为“原生态”的基因确实让人适合于生活在类似非洲稀树草原的环境中,拥有不超过150人(即所谓“邓巴数”)的社交网络。但世界人口膨胀至斯,供给人类生存需要的技术进步不进展到一定程度,我们甚至无法容许这些固守“旧我”和“初心”的同胞脱离社会化大生产的合唱,去谱写久已不闻的田园诗。从另一个角度说,环境污染和气候变化也需要在应用新能源、新材料、新工艺乃至改造人类的基础上得到妥善的治理,否则人们憧憬的那个“生态友好”的桃花源,终不过是水月镜花。返璞归真的梦想,必须以更上层楼的愿景为前提。
在这个意义上,我不是进步主义者,而是前进主义者。当然,我所主张的不是蒙着眼睛猛冲的冒进,而是积极地、政治地把握向前的每一步中的可能性和多样性,反对技术以“去人民化”的方式服务于人类中的一小部分,在前进的道路上,在解决旧的问题和应对新的问题的循环往复的过程中,以创造历史的意志追求个体与群体的和解与升华。
宇宙的未来 现在 过去
四十二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