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倒装——温庭筠的《碧涧驿晓思》

诗的倒装

——温庭筠的《碧涧驿晓思》

李元洛

诗的倒装,有如三峡中倒流的波涛,有如大野中变向的回风,是诗歌语言艺术中一种变常为奇的艺术。

诗中的倒装,是指变化语言的常态性的秩序,或颠倒诗句中文字的先后,或颠倒诗篇中诗句的次第,或颠倒全诗的时间顺序结构,总之,改变词序、句序、结构顺序的倒装而形成“错位”的倒序。它能够化常为奇,化板为活,化平淡为劲健,强化诗的气势,耸动读者的耳目,从而获得一种特殊的美学效果。

在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就已经出现了倒装,如《郑风・褰裳》中的“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不我思”就是“子不思我”,是语法中动宾关系的倒置。但是,这种倒装如同《论语・子罕》中的“吾谁欺?欺天乎”一样,在先秦文学中是由当时所通行的语法所决定的,并不具有后代修辞学或语言技巧的意义。从修辞或构思艺术上来认识倒装,并积累许多仍然值得今天的诗作者吸取的经验,那至少是先秦以后的诗人文士努力的结果。

先看字词的倒装,即句法中词序的颠倒。杜甫《望岳》中的“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写极目远望,因为句法的奇特,宋代的刘辰翁甚至认为:“荡胸句不必可解,登高意豁,自见其趣。”其实,诗人在这里正是运用了“字的倒装”的技巧。诗人本来的意思是:“望层云之生而胸为之荡,望归鸟之入而眦为之裂。”(吴瞻泰《杜诗提要》)然而,如果这样按常规的说法写来,虽然顺达却较平庸,缺乏奇创之趣。现在将“荡胸”与“决眦”分别倒装在一句之首,语用倒挽,便使人觉得笔力劲健,语势曲折。这种把一句中本来在后面的字倒装在前面的例子,在杜甫诗中还很多。黄生在《杜诗说》中谈到杜甫《秋兴八首》第七首的三、四句“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时说:“并倒押句,顺之则'夜月虚织女机丝,秋风动石鲸鳞甲’也,句法即奇,字法亦复工极。”他称“倒装”为“倒押”。李东阳在《怀麓堂诗话》中也说:“诗用倒字倒句法,乃觉劲健。如杜诗'风窗展书卷’,'风鸳藏近渚’,风字皆倒用。至'风江飒飒乱帆秋’,尤为警策。”杜甫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等,无一不是避免了语言的平直,而获得了新奇峻健的艺术效果。

在一句之中把本来在前面的字倒置于后,也是用字倒装之一法。如唐代诗人陈羽《从军行》的结句“横笛闻声不见人,红旗直上天山雪”,本来是红旗直上大雪覆盖的天山,现在一经倒用,便使红旗之红与白雪之白构成极为鲜明警动的对照性意象。唐代女诗人薛涛《筹边楼》的“平临云鸟入窗秋”也是这样,本来说秋光秋色映进窗来,如此倒用之后,不仅避免了平铺直叙的弊病,而且使得名词性的“秋”兼有了动词的意味和动态感,和杜甫的“秋帆乱”倒装为“乱帆秋”,有异曲同工之妙。

再说句的倒装。清人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指出了倒句法的奇妙效果:“诗家例用倒句法,方觉奇峭生动。”如对李白《赠汪伦》中“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一般只是指出这首诗妙用比喻,而很少谈到它的倒装。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则认为“若说汪伦情,比于潭水千尺,便是凡语,妙境只在一转换之间。”他所说的“转换”,其实也就是倒装。的确,诗句一经倒装之后,便仿佛神话中的魔杖那么一挥,便出现了一个不同凡俗的美的境界。至于王维《观猎》的起联“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韩愈《雉带箭》的结句“将军仰笑军吏贺,五色离披马前堕”,李商隐《马嵬》的颈联“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都是在上下旬之间一用倒说便顿然换境的笔墨。

不过,人们平常所注意的多是词序和句式的颠倒,少有人从全诗的艺术构思整体上去探讨倒装。但在谈到杜甫在四川所作《野人送朱樱》“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金盘玉箸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蓬”诗时,清人施补华《岘傭说诗》才独到地指出:“意中先有昔为朝官与赐樱桃之事。然使即从当时与赐说起,转到野人之送,以寄凄凉,便是直笔俗笔。少陵却作倒装,'西蜀樱桃也自红’只'也自红’三字,已含下半首矣。”后来徐印芳也说:“章法倒装,不肯平铺直叙。”(《瀛奎律髓汇评》)我以为,温庭筠的《碧涧驿晓思》,也正是从整体艺术构思上提供了一个倒装的范例:

香灯伴残梦,楚国在天涯。

月落子规歇。满庭山杏花。

温庭筠(约812-870),本名岐,字飞卿,太原祁(今山西省晋中市祁县)人,是晚唐的诗家兼词家。他才思敏捷,“八叉手而成八韵”(宋孙光宪《北梦琐言》),所以时人称之为“温八叉”或“温八吟”。诗与李商隐齐名,世称“温李”。他又是唐代第一个大量填词的词家,今存词60余首,与韦庄并称,影响深远,历来都认为他是“花间词派”的开山祖。徐商镇守湖北襄阳时,仕途很不得意。已经40多岁的温庭筠去依附他,被署为巡官之职。他的《碧涧驿晓思》和其他一些作品,就是羁游于湖北时所写。

按照时间的发展顺序,这首诗应该写成“月落子规歇,满庭山杏花。香灯伴残梦,楚国在天涯。”诗人黎明时分醒来之后,在碧涧驿的庭院中闲步。他抬头四望,夜月已经西沉。曾经挑动他满怀离情别绪的杜鹃鸟,也已经停歇了他们带血的啼啭。环顾周围,满庭的山杏花送来阵阵清芬。而室内桌上的灯光还在黎明前的昏黑中摇曳。斯时斯境,诗人不禁回想起昨夜的梦境,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现在原来是远在他乡,置身于远在天涯的楚国!――假若这样先景后情地顺序说来,自然也无不可,但总觉得有些平浅和熟套;而且以“楚国在天涯”收束,作为一首短小的绝句来说,也缺乏深长的余韵。现在,虽然全诗没有更换任何字句,但却去熟生新,化板为峻,以景结情,获得了迥然不同的意趣。

这里的艺术秘密,就在于不沿陈法、变换常序的倒装。请看,诗人将重在抒情的两句移在诗的前面,他虽然没有也不必去具体说明“梦”的内容,但却富有意蕴的暗示性和丰富性。然后,诗人将写景的两句倒装在诗的后面。这种诗艺叫做“以景截情”或是“以景结情”,就是在抒情句之后以写景句去截断或承接,这样,就使得前面的情深深地渗透到后面的景物之中,在读者的想象活动中扩大了诗的容量。同时,语用倒挽,见曲折,见张力,平添了一番新奇隽永的情味。试想,如果顺理成章地以“香灯伴残梦,楚国在天涯”作结,那等待着读者的,不就是平直与乏味这一枚苦涩的果实吗?

宋代陈善在《扪虱新话》中记载,王安石曾把杜荀鹤《雪》诗中的“江湖不见飞禽影,岩谷惟闻折竹声”,改为“禽飞影”与“竹折声”,把王仲至《试馆职》诗中的“月斜奏罢长扬赋”,改为“月斜奏赋长扬罢”。陈善认为王安石的修改“如此乃健”,这是有道理的。在现代旧体诗中,如鲁迅的“坟坛冷落将军岳,梅鹤凄凉处士林”(《阻郁达夫移家杭州》),正是倒装逆插之笔,是钱钟书在《管锥编》中所说的“不通”之“通”。在新诗创作中,根据诗的情境运用倒装,也同样能化平板为劲健悠永。台湾著名诗人郑愁予《残堡》一诗中的“趁夜色/我传下悲戚的'将军令’/自琴弦”即是。台湾诗人杨牧在《郑愁予传奇》一文中曾说:“倒装句法的使用,造成悬疑落合的效果。”

《诗·齐风·东方未明》中说:“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古时上衣下裳,此诗讽朝廷号令不时,兴居无节,小官吏的手忙脚乱,举止失措;后来用以比喻伦常失秩,顺序混乱。汉语之语法规律讲究语言的秩序,如果随心所欲地颠倒衣裳,就会不知所云无法交流。但是,语倒则峭,有时为了增强语言的另类及表达效果,可以打破或突破常规地颠之倒之。如同钱锺书在致周振甫信中所说:“文法(兼指实用性修辞)要求文从字顺,而修辞(指文艺性的修辞)则每反常规,破律乖度,重言稠叠而不以为烦,倒装逆插而不以为戾,所谓'不通’之'通’。”(《谈艺录》)运用之妙,在乎一心,让我们今日的诗歌创作中也有些大江的漩流和原野的回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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