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人生』詩詞的所謂“創新”是自作孼 / 四六文摘

詩詞的所謂“創新”是自作孼

作者李雲樺

好像是魯迅説過這樣一句玩笑話：“我以為一切好詩,到唐已被做完，此後倘非能翻出如來掌心之‘齊天大聖’,大可不必動手。”現在不知怎麽卻成了擠兌詩詞作者的正經話。説的人多了，詩人詞家心裏發虛，看看自己寫的東西還眞不怎麽像唐詩宋詞，改一下怎麽樣，就説我這是舊甁裝新酒？於是創新的詩詞主張和在此主張指導下的詩詞創新，就泛濫了起來。這種狀況，衹要看看網路詩詞的光怪陸離便知。其實認眞想想，説好詩唐人已經做完，原也不錯。引而申之，説好詩好詞好曲清以前已做完，也沒有太多語病，因為當代詩人寫的東西，旣多且臭，衹要在網路上走走，你必會聞到強烈氣味。但是，若據此便以為“大可不必動手”，則不必動手者豈獨詩詞創作。

一些對舊體詩詞持不屑態度的新詩人，詩詞的全部知識來源於中小學課本；他們對詩詞的見解，用趙翼的話説，當屬“矮人看戲何曾見，都是隨人説短長”而已，不談也罷。他們把寫不清爽的散文句子分行排列，從那些不懂又裝作無所不懂的官員手裏糊弄來“有貢獻的專家津貼”之類，當做虎皮裹在身上嚇人，結果是先把自己嚇成了“詩官”，站在體制的高度，寫詩猶如畫鬼，我説它是什麽鬼就是什麽鬼，反正誰也沒有見過眞鬼到底長啥樣。若説不必動手，他們早就不應該長手。

還有一些搞別的藝術種類如散文小説等等的作家。他們不接觸舊體詩詞，又不願意駡李白杜甫來展示自己對詩詞的知識，就衹好説古代詩人如何偉大現代詩人如何低能所以不寫也罷。不過於散文小説，明知史遷班固韓柳歐蘇，三國水滸西遊紅樓攩住去路，卻也幷不妨礙他們一部又一部兩部又三部地出書，數量比古人幾千年所寫著作總和還多。

我最尊敬的人，當屬一些搞詩詞硏究的學者。他們雖然不大寫，但由於學養深厚故而眼界頗高，能洞悉唐宋人作品的優和今人作品的劣，他們有理由成為詩人們的導師。雖然我們期待看到的王逸李善劉勰鍾嶸司空圖朱熹王引之孫詒讓王琦仇兆鰲王國維陳寅恪幷不生於當世，但是這講座那大會卻也足以讓文化的荒漠感受到詩詞幻影的慰藉。

看來，雖然“不必動手”四字眞言苦口如良藥，卻好像誰都不肯自己服用。不過，敏感如詩人，自然不會全然無動於衷，為詩詞存活計，詩詞還是要寫，但老路不能老走，而創新自是絶處逢生的不二法門。這種主張，似乎一夜之間點燃了千千萬萬詩人的熱情，旣然寫舊體詩詞不能超唐邁宋又不願或不會寫別的，那就不妨改造改造詩詞本體以適應自己，興許能寫出好東西來。

“創新”主張的始作俑者，我因孤陋寡聞而不甚了了。詩大雅“周雖舊邦，其命維新”似乎是在説政治，大學所謂“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又似乎在説人格修養，那个時候詩詞的存在方式似乎還是分子態。算來趙翼説的應該是創新的話題——

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不過二百多年後我們知道領風騷的依舊是李杜，而且至今新鮮，至於趙翼是否比李杜更新鮮，就不清楚了。然後黃公度又説要“詩界革命”，最終也是天下事以不了了之。詩詞的面孔還是唐詩宋詞的樣子。黃公度死去一百多年，詩詞創新的熱情居然空前高漲起來，這恐怕是形單影只的黃氏所始料未及之狀況。圈內圈外，厚道一點的人，不再勸誡詩人“不必動手”了，而主張創新，似乎生怕因詩詞的不創新而死在自己手裏，就罪莫大焉。

其實，圈外的看法如何，討論它幷無多少意義，公允一點説，圈外許多人瞧不起當下的詩詞創作，實在與圈內的自作孼關繫甚大。自作孼的方式有許多，對詩詞危害最大的，一是創新的理論主張，一是創新的寫作實踐。

一、創新的理論主張

目前詩詞界所謂的創新，言人人殊。究其實，就是對詩詞本體的改造和對詩詞表現內容的拓展。

在詩詞本體方面，喜歡創新的詩人詞家的作品，就字數篇幅而言，依然是古風律絶，依然是小令長調，沒有看到形式迥異於唐詩宋詞的全新詩體出現（這裏不討論新詩）。所謂創新，充其量只是對原詩詞格律的放寛和對詩詞語彙系統的突破，幷無新可創。干的是騸匠的活計，把平仄閹割了，把入聲閹割了，把韻部合幷了，使詩詞的樣子無限接近於太監。形式的規定性沒有了，藝術个性自然喪失殆盡。這樣做似乎還不盡興，又把語彙系統徹底打破，俗語俚語行業語方言詞自造詞什麽都可以隨手揮灑，不管它能否入詩。

一般而言，一个人愛什麽不愛什麽，可以沒有理由，而贊成什麽反對什麽卻非但不能沒有理由且理由必須充足。一種傳承千年的藝術形式，古往今來的詩詞大家，對它沒有排異反應，而到了你跟前就反應特別不良，你要對它動手術，即“創新”，理由是什麽？總不好意思説你適應不了它就是理由吧？具體説來，至少這幾點必須弄清楚：一是創新的具體內容是什麽；二是不進行這樣的創新詩詞是否會無法生存；三是創新（就是改造）後它是否比以前更具生命力，更具美學價値；四是必須準确預見創新後的東西是什麽藝術品種。而要回答這些問題，其前置條件是：必須對古典詩詞有深入系統的硏究，通過硏究，洞悉其缺陷，而且有充足理由判定這種缺陷影響到了詩詞的審美價値，這種對詩詞審美價値的影響已經到了不改造就會危及它生存的地步；同時還應該準确預見到改造以後，詩詞這種藝術形式的缺陷得以修復，從而其審美價値也得到了提高甚至昇華。這時，這个改造即所謂“創新”纔是有價値的，値得去實行的。我想問的是：你系統而深入的硏究過詩詞這種藝術形式嗎？你已經洞悉他有重大缺陷嗎？這種缺陷使其審美價値大打折扣了嗎？你已經制定好周密的改造手術方案了嗎？這種手術的代價是什麽？改造後的詩詞本體其審美價値會提高呢或者它變成了姜子牙的坐騎？須知一个簡單的拉皮手術都有可能使一个美女毁容。

這是必須事先想清楚的問題。

然而，那些鼓吹對詩詞本體實行“創新”的人們，果眞對詩詞本體進行過深入系統硏究幷想清楚了自己在做什麽嗎？為什麽這種改造卻引起了眞正對詩詞心懷敬畏的人們對其動機的懷疑——認為所謂創新，不過是希望詩詞本體變得讓懶惰甚至低能的所謂詩人詞家好使喚一些罷了。他們無力掌握詩詞格律系統，於是主張放寛格律；他們無力掌握詩詞語彙系統以適應詩詞語言的規範性，把日常交際中的語言當詩詞的語言符號系統使用，貼上“創新”標籤來掩蓋自己的懶惰。旣然我沒有跨上汗血寶馬脊背的能力，我何不讓它變成蹇驢？這的确是聰明人所能想出的最好辦法。人因無知而無畏，信哉斯言！當網路詩壇無畏者鋪天蓋地而來之時，黃鍾毁棄瓦釜雷鳴的繁榮局面也就形成了。

不僅如此，人們的沉默鼓舞了他們的放肆：什麽學古似古者死，什麽學唐詩不能像唐詩，什麽詩詞要有現代氣息，什麽舊甁不能裝舊酒要裝新酒，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這些論調，除了給自己的憑空捏造畱下無限空間，同時也頗能混淆視聽。衹是我覺著，掌握詩詞外在形式諸如平仄聲韻之類，不過一點技術活，干這點活都困難重重，還能指望干點別的什麽呢！當創新成為一塊遮羞布的時候，詩詞很容易蛻變成投機者的取巧工具。但這个巧似乎幷不好取——理論再漂亮，它需要好詩來支撐。寫不出好詩，可以反過來證明理論的無效。

把詩寫得像唐詩，就不是好詩？首先你走不到唐詩跟前。別以為你得了什麽什麽宇宙詩詞協會的某某奬你就是李白杜甫王維蘇軾辛棄疾了。其次你寫的詩如若果然深得唐詩眞趣，那如何不是好詩？你寫字深得二王法便如何不是好字？你作畫深肖靑藤筆意置靑藤畫中幾可亂眞怎麽就不是好畫？須知詩詞的出發點和歸宿是對詩意美的追求而非其他。你可以跟風，可以媚俗，可以赶時髦，可以言不由衷地贊美以保持現代氣息，但那不是對詩詞的追求。你可以用舊甁裝新酒——衹是你所謂的舊甁多是贋品，又怎麽讓人相信你裝進去的新酒就一定比舊酒味道純正呢？須知創新絶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它的前置條件是對詩詞這種藝術形式的深度把握和純熟駕馭，做不到這一點而奢談創新，不過是力不能及而故作大言以欺世以遮醜罷了。自己假話説太多，無知者的恭維聽太多，便眞以為自己邁唐跨宋了。當然你沉醉於自己的幻覺中那也盡是你自己的事情，但不要以為這種幻覺便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眞理，它幷不普適，尤其不適應對詩詞心存敬畏的人們。

別裁僞體親近風雅，保持其温柔敦厚思無邪的味道，營造詩意美，永遠是詩詞這門藝術的終極追求。不要一看見這種藝術體裁就想著操起騸匠的家夥，把它閹割得服服帖帖以適應自己的能力。言志抒情載道是介入詩意美的角度、手段；眞正的創新是為了在意境上避免重復古人和自己，因為藝術不是制磚機。眞正的創新是為了制作出美而魅力獨特的詩詞作品，而不是為了創新纔作詩塡詞。新病毒幷不比舊病毒討人喜歡，新而醜的東西幷不比舊而美的東西更具審美價値。

從上世紀初到現在是創新口號最響亮的時期，我們用自以為新的藝術形式創造了什麽樣的藝術精品？詩歌我們比肩於李太白杜少陵蘇子瞻辛稼軒李後主馮延巳李清照周邦彥黃山谷元遺山高靑丘吳梅村錢牧齋納蘭容若黃仲則龔定盫了嗎？小説我們超過三國金甁水滸紅樓西遊儒林外史聊齋志異了嗎？書法與二王顔柳蘇黃米蔡諸公相較我們登其堂入其室了嗎？繪畫我們窺張擇端范寛李唐徐靑藤倪雲林張大千齊白石之堂奧了嗎？我們連前人的項背都望不到，卻老把突破超越挂在嘴邊，人不自知居然能到達這个地步。唐詩宋詞的時代過去了，我們沒有辦法創造出那樣一个燦爛的時代。不過，對於美好的東西，我們不可企及，力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永遠把它當作美好的夢想去追求不也很好嗎?為什麽一定要創出个新怪物才罷手呢？李太白杜少陵蘇子瞻辛稼軒李後主馮延巳李清照周邦彥黃山谷元遺山高靑丘吳梅村錢牧齋納蘭容若黃仲則龔定盫何曾抱怨過詩詞體裁窒息了他們的創造才能而要“創新”其藝術規範？二王颜柳蘇黃米蔡何曾嫌棄過其手中的毛穎妨礙了他們寫出好字而要改用拖把針管？張擇端范寛李唐徐靑藤倪雲林張大千齊白石何曾想過要改變中國畫的散點透視為焦點透視以符合光學原理？而三國金甁水滸紅樓西遊儒林外史聊齋志異的作者們也似乎幷沒有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來塑造他們的人物形象，卻也幷不妨礙其作品的偉大傑出和優秀。

科學與藝術走兩條路，科學的發展幷不必然帶動藝術走向高大上；物質生活的豐富幷不必然同步要求特定藝術形式包容更多東西。人的心智情感與兩三千年前相比沒有與科學同步發生幾何級數的變化，變化的衹是知識累積增多和生活方式的改變，否則科學昌明的當今社會，孔子老子倪子孫子就多到過飽和了。若説科學技術的進步物質的豐富就一定要求藝術與它相適應而起變化，則聶魯達、馬爾克斯的出現就是怪胎，因為科技幷不創新物質幷不豐富的拉美國家，其文明何以能孕育出榮獲諾貝爾文學奬的詩人小説家呢！人類由初民發展到今天，對眞善美的要求沒有變，對生與死愛與恨的關注沒有變，藝術所承載的仍然是愛恨情仇眞善美假惡醜，這永遠是詩詞不變的主題。

任何一種藝術形式，都有它適宜表現的題材，都有它適應不了的內容。如果什麽內容都能裝進詩詞這个容器中，還要散文、小説、記傳、政論文、科學論文做什麽。世界上衹要詩人活著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

所以，與其奢談創新，不如老老實實學習，永遠懷著敬畏與感激，好好對待我們偉大的先祖恩賜與我們的偉大的詩詞藝術而不要糟踐它，創造出無愧於自己良心的精神食糧而非精神垃圾，纔是我們要做的正經事情。

二、創新的寫作實踐

在詩詞題材即內容方面，説詩詞創作不能脫離現實，而要深度參與生活，反映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用全新的作品反映全新的時代，——這本身就是一个僞命題。

無論生活在何種時代的詩人，不管你主觀是否願意，有心還是無意，你作品反映的必然是你所處身的社會的現實，所不同者僅是切入生活的角度——觀心或者觀物。寫內心的喜怒哀樂，寫社會的眞善美假惡醜，其實都在反映現實。歌頌或者批判，出世或者入世，消極或者積極——想不反映現實是不可能的。莊子和孔子，國風與雅頌，哪个反映的不是社會現實？李白的天眞，杜甫的沉鬱，王維的佛與隱，白傅的諷與諫，哪个脫離了當時的社會生活？元代的戲曲家，清代的小學家，經學家——文學史告訴我們，那是殘酷現實所逼，他們不得已的選擇。但我要問，他們各自的應激反應，不正是適應現實生活的一種姿態嗎？有不打上自己所處身的社會印迹的思想存在嗎？在那樣的思想支配下的寫作活動，可以高蹈於生活之外嗎？魚生活在水裏，説魚的動作姿態與水無關是荒謬的。

旣然如此，我們還需要在自己處身的社會生活之外，另外尋找一个現實來供詩人詞家反映嗎？在這種似是而實非的主張的引導下，詩人們的寫作成了制磚活動。他們制作的詩詞，沒有任何規範約束卻驚人地雷同，一例媚俗，一例頌聖，一例抽象，一例干癟。這樣的東西，我無以為名，網路上俗呼“老干體”，我雖不認同，但因無力創造新詞，姑仍之。凡有井水處，皆能寫老干，也算是當今詩壇的殊勝景觀了。古典詩詞侏儒化的過程，拜創新的主張與寫作的創新所賜，現在似乎完成了。

且看下面的例子（説明：例子取自英特網，作者不詳，只用以説明問題，別無他意。休抉微索隱，過度解讀）——

例一：

乘風直上地球顛，日近雲低手觸天。

郁郁靑稞鋪狂野，皚皚白雪蓋群山。

藍天澈透如明鏡，碧水清澄似玉盤。

萬里河山千古遠，豈容外寇染邊關。

無名氏《高原抒情》

首句，旣曰球，則不當有顛；旣曰顛，則不當是球。球顛如何解？末句“染”字，當從“染指”而來。染指者，申手指於鼎，蘸黿羹而嘗之。羹可蘸也，而邊關豈可蘸也！

餘如“皚皚白雪”、“藍天澈透”、“碧水清澄”，率皆信手拈來，不事揀擇，寫哪裏都行，豈必高原。

例二：

回眸歷史話當年，中國人民實可憐。

萬里山河猶寂靜，千秋日月亦嗚咽。

盧溝橋上雄獅怒，燕子磯邊白鷺旋。

往事如煙今又是，近來倭寇正磨拳。

無名氏《日軍投降有感》

用韻不説也罷。“中國人民”乃集合槪念，可憐何謂？譬如謂船揚帆遠航則可，謂船只可乎？謂駕車則可，謂駕車輛可乎？當日盧溝橋上，獅子何曾一吼。燕子磯日軍殺人，取哀鴻尙且不确，奈何取白鷺之象耶！末句似謂日本將復侵我國，信耶誣耶？遣詞造語粗率如此，欲求其詩味，不啻求魚於木末。

例三：

志士朝前走，洪波入海流。

開弓無復返，好馬不回頭。

無名氏《詠志》

第三句當從俗語“開弓沒有回頭箭”縮略而來，原俗語沒有毛病，縮略後大成問題：若謂箭不回頭，則句中無處著落；若謂拉開弓便不松手，必無此理！末句從俗語“好馬不喫回頭草”縮略而來，語義殊不可解，難道好馬就須一直向前？笨馬也，何好之有！

例四：

金風浩浩旌旗艷，鴿哨悠悠寰宇澄。宏偉藍圖集眾志，團結盛會聚群英。神州跨入新時代，發展攀登最頂峰。大道朝天風景秀，麗姿煥彩氣勢雄。五年奮進豪情壯，萬里征途功業榮。不忘初心擔道義，繼承使命尙躬行。光輝思想指航向，錦繡河山展花容。治黨從嚴壯筋骨，倡廉到底沐清風。改革開放昌國運，埋頭苦幹惠民生。理論重開新境界，目標确定好前程。街頭巷尾歌聲亮，園圃田間笑語濃。禹甸同追崛起夢，環球共仰復興龍。

無名氏《盛會感賦》

通篇由抽象槪念堆疊而成。把大量的新槪念當詩的語彙使用，把政策和口號改成七个字的句子重新排列。與其讀這个，還不如直接讀《人民日報》，那對大政方針的表述比這个準确清晰得多。眞要寫頌歌，我覺得眞該學學唐朝的應制詩。我若是這首詩歌頌的對象，我會被這種言不走心的頌歌弄得像赤耳之戰中的棋手一樣莫可如何。例子還可以舉下去，不過似無必要。這樣的所謂詩詞，網路上鋪天蓋地，你隨便哪个網站走一走，都像遭遇了蝗災。一切規矩在這裏都如空氣，而詩味在這裏已經死絶。詩意之美幷沒有因為格律放寛而靈魂歸位，反倒是散失殆盡。這就是創新者想要的結果嗎！詩詞的侏儒化過程竟完成得如此迅速如此徹底，實在是開啓了一个黃鍾毁棄瓦釜雷鳴的全新局面。

詩寫不好，不是從作者找原因而總是歸因於詩詞本體，現在如願以償，格律放寛了，入聲取消了，韻部合幷了，詩詞語彙系統與交際語言的界限打破了，不用學習，人人都能掌握了，也沒有見到誰得益於放寛到幾乎不存在的格律而寫出像樣的東西來！

一个創作態度嚴肅的詩人，一个創造才華出眾的詩人，是以虔誠的態度敬畏的心情對待詩詞的，他們不會輕言創新，尤其在詩體方面。鼓吹或接受詩體創新的人，在創作上大多沒有嚴肅的態度。因為他們無力走近詩詞，就轉而希望詩詞走近他。蘇軾説徐凝廬山瀑布詩是惡詩，李清照嘲蘇學士詞乃句讀不葺之詩，黃景仁自嫌詩少幽燕氣。——他們都從作者找原因，沒有誰嫌詩詞之本體不好。從李白到黃景仁，這之間出現那麽多好詩好詩人，詩詞的藝術形態何曾妨礙過他們的創作？恰恰相反，正是這種藝術形態，成全了他們的偉大和傑出！偏偏我們弄不出好詩，驢不走怨馱子重，説詩詞之藝術形態這不好那不好要改造要創新，為什麽就單單忘了從自己的能力態度方面找原用呢？

頽波所及，一切都被裹挾。許多論詩者心知其非，卻指鹿為馬，信口雌黃，美嫫母而醜西施，尤其是面對官員詩人的時候，把有限的話語權用在了無限的諂媚上。有的論者非但不想把詩詞引向正途，反而以輕浮口吻譏諷創作態度嚴肅的詩人，説他們守規矩，其實就是喜歡詩詞能取巧，可以用“代入”的方式弄出詩來，就像一个代數式，把數字塡進去，結果就出來了。這見解實在高明。詩詞這个代數式，居然帶出了群星璀璨的三唐和兩宋！旣然公式這麽好用，怎麽就沒有把你帶成杜子美蘇子瞻周清眞辛稼軒呢？

我因此感嘆鄭板橋想做靑藤門下走狗，唐伯虎“閑來寫就靑山賣，不使人間造孼錢”是何等襟抱何等風骨！

結論：與其多提主張，不如認眞寫作。把審視詩詞本體的目光收回來，審視自己，使自身的創造能力與詩詞藝術相適應。

㈠、先解決兩个問題：

一是格律。這是簡單的技術性問題，這問題想不明白，比這難的如語彙問題等等就不必措手了，你可以寫點別的，如新詩散文宣傳材料什麽的。

二是語彙（此問題較復雜，鄙人另有專題討論，這裏不細談）。詩詞語彙雖然植根於古漢語卻幷不等同於古漢語詞彙，同時，也不與我們日常生活的交際語言等同，與後者的區別與聯繫是：

1、語義上相一致，這个不證自明，無需舉例。

2、語法上相區別，幾个例子：

A、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純名詞構成句子，散文中無此等句式；

B、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栖老鳳凰枝。——語序錯雜，散文中的倒裝句幷不如此；

C、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互文現義，散文中不多見。

需要強調一下：詩句的意思常常與語序無關，這與散文和日常交際語言大異其趣。

3、交際語言基本要求是準确性、邏輯性；散文語言一般不強調音樂感、節奏感、具象性；詩詞語言基本要求是具象性和由意象産生的詩意美，在節奏感、音樂感、虛詞使用方面的要求遠比散文嚴格。

具體説來就是，詩詞語言作為詩詞意境（詩意美）的載體，有它的特殊性。它固然仍屬語言的範疇，但同時又以詩意美的"構成體"而存在。這一點其實不難理解，比如書法，書法家創造作品，終極目的是審美，而交際只是它的派生意義。要不為什麽沒有看見哪个書法家用鉛筆寫上“計劃生育好”當中堂用呢？詩詞語言經過千百年的積澱，在詩人們的審美意識中，具備了某種獨立性而自成系統。對於交際語言，衹要求它的社會功利性，即交際效率和效果；對詩詞語言來説，則尤其要求它具有審美意義。

遺憾的是，在漢語語彙中，幷不是所有的詞都有具象性，都具詩意美。也就是説，詩詞語言是一套獨立於散文語言和交際語言語彙系統之外的語彙系統，我稱它為詩詞的“語言符號系統”。

掌握這樣一套符號系統顯然需要專門訓練。積累足够詞彙量，培養語言感受力；寫作中選擇詞語別越界，散文和日常交際語言中許多詞語是不能入詩的；遣詞造語遵守詩詞語言規範，雖然不能要求無一字無來處，卻也不能生造一些除了自己誰都不懂的詞語。

㈡多從自身找原因，掌握有困難別想都不想就説要改造詩詞本體。我常跟朋友們説，作詩如挖礦。讀古人書是挖掘過程，礦石就是埋藏在你心靈深處的詩才，寫和改的過程就是從礦石提煉金子的過程。不論礦貧礦富，埋深埋淺，你不挖，它出不來；挖出來不提煉，它不會成為金子。不過，假如無礦呢？——其實無礦也沒有什麽要緊，最多是不做詩人而已。人總有自己幹不了的事情，何必一定要枉拋心力作詩人。金盆洗手，於己於人與詩詞都好。於己，不強迫自己幹力所不能及之事，幹一些別的事更有意義。於人，免去了一些人吹喇叭之苦，免去了許多人搖頭之苦，免去了更多人朋友圈翹大拇指之苦。於詩詞，少一个糟踐她的人，她就多一个保持清白之身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