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水悠悠乡情长

汶水悠悠乡情长

文/高英  图/孙志锋

对于身在异乡的我来说,家乡随着时光的浸染,已经变成了印满怀念气息的故乡。在2017年的晚秋时节,我曾经随手写下这样的诗句:

秋日思乡

叶子红黄有深浅,草木参差现高低。

曲曲折折回肠路,阴阴晴晴景色异。

闲来登高望故乡,故乡却被千山挡。

千山挡路正得意,不知我心归乡去。

人到中年,在即将辞别旧岁之际,更容易心生怀旧之感,更容易怀念与童年一样遥远的故乡。

我曾经的家乡,现在的故乡,在山东省宁阳县,是泰安市的一个下辖县,县城处于泰山、曲阜、水泊梁山旅游的三角区域中心。

说起宁阳县,除了历史悠久的泗店蟋蟀被称为“江北第一虫”之外,还有一些土特产,例如葛石的枣、蒋集的姜等等都很著名。如今,传说由孔子的学生子路从曲阜带到宁阳的“四八席”已经成为泰安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而我的故乡,只不过是宁阳县的一个小村庄。

冬日下雪后,我在《初雪日独自抒怀》中写道:“南山雾气罩,村庄披素裹。树有枯叶在,变身玉蝴蝶。台阶砌白玉,道路皑皑色。冬青梨花开,雪压竹竿斜。寒冬人独行,身为异地客。故园成记忆,乡情往北落。汶水依旧流,沧桑染长河。悠悠赤子心,脉脉自高洁。”

我把这首小诗发到了同学群里,嘚瑟说只有知道我老家在哪里的人才能明白我为什么写“乡情往北落”——目前我人在济南,老家在济南的西南方向,按实际的地理位置来讲,乡情怎能往北落呢?无他,我老家的村名就叫“北落”啊!后来,这首偶得的小诗,还很受老乡的欢迎。

为什么老家的村名叫“北落”呢?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就写过一篇作文叫《我的家乡》,作文的第一段至今还记忆犹新,当时我根据父亲的讲述,先介绍了一下村名的来历。

我们的村子原名“北蹦星村”,这是因为传说中的古代陨石雨下在南邻的村庄时,有几块飞落到了我们村,当地的方言把这种类似乱动或飞溅的现象称之为“蹦(读平声)过来”,是以得名“北蹦星”,后来不知何人改名为大众都懂的“北落星”,南邻的村子当然就是“南落星”,当地人日常分别简称为“北落”和“南落”。

传说中陨石雨覆盖的面积比较大,除了北落村和南落村,还有附近的所里村和星泉村等地方均有陨石存在。近年来有不少人到这些地方进行考证,“宁阳陨石群”已经开始引起多方注意。

小的时候,和村里的其他孩子一样,我看着田野里散落的陨石——当地俗称为“星星石”,内心充满了好奇,曾经多次用手抚摸着星星石,幻想看到里面蕴藏的某种奇迹,总是觉得这些石头格外神秘。

我内心深处关于故乡的最美记忆,却并非来自于星星石,而是来自于大汶河。

汶河,是流经北落星村北面的一条大河,我们村的人则称之为“北大河”,就像与北落村相对应的河北岸的肥城人称之为“南大河”一样,当地老百姓只是依据本村与河流的相对地理方位而为这条河取名罢了。

长大后我才知道老家北大河的学名本是“汶河”,属于古汶水的支流,在并不很遥远的河北岸,还有历史课本上赫然印着的大汶口文化遗址,现在隶属泰安市的岱岳区。如今信息发达,汶河的名声开始往外传播,许多外地人不远千里来到汶河两岸游玩,多半是因着大汶口文化遗址和宁阳陨石群的魅力。

然而,在我的少儿时期,只知道家乡的河叫北大河,辽阔的河滩,是孩子们最喜欢玩耍的地方。

那时候,出了村向北走,不到一里地,就可以看到长长的河堤。据父亲说,以前北大河一到汛期就容易发大水,他小的时候,曾经亲眼目睹发洪水时上游冲下来的牲畜和家私,曾经听说过有本村人为了捞水里的物件被无情吞没的悲剧。因此,每到汛期,全村动员加固堤坝成为了惯例。

作为70后,从我记事起,只见过汛期河水猛涨,本来澄清的水流因过于湍急而异常浑浊,汹涌的河水席卷了黄泥沙滚滚而来,时不时还有不知哪个村里的柴草垛被挟裹冲散,并没有见过真正发洪水是什么样子。

除了在主汛期不准越过河堤到河滩上闲逛之外,其他时间,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可以随便去河滩上玩。

冬天,到处一片萧条景象,最为寒冷的时候,河床上也会结冰。因为不能把握河水结冰的厚薄程度,潜在的危险系数很大,所以我只在家附近的水塘上溜冰,从没去过北大河。

对我而言,在凛冽的北风中,北大河的冬天最为无趣。好在除了冬天的萧条期和夏季的主汛期,北大河那里就成了孩子们玩耍的天堂。

春天来临的时候,河边的柳树率先发芽,真可谓春意萌发柳先知,仿佛一觉醒来,那貌似枯干的枝条就被春风浸润得分外柔软,然后温情脉脉地献出一个个嫩嫩的新芽来,为绵长的河岸梳妆打扮,呈现生机片片。

慢慢地,河滩上果园里的杏花、梨花、桃花、苹果花陆续绽放,不但美化了春天,而且带来四溢的芬芳。在我的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是梨花开放,满眼的洁白伴着幽幽清芬,总是令人心神荡漾,置身其中就像到了仙境一般。

每到落花时节,看着风吹梨花落的情形,我的心里都会生出百般怜惜。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我写梨花飘落,说梨花飘到地上睡着了,被语文老师评为佳句。

那时候,还不到强说愁的年龄,我只想着梨花落到软软的沙地里,就像睡到了暖床上,毫无睹花落而伤怀之感觉。长大后读黛玉葬花的故事,联想起故乡梨园的花落如雪,顿生亲切之感,却也由此被熏陶出了见落花而怅然的莫名忧伤。

上小学时,每到柳叶长成的时候,老师总会带着我们去河边游春。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欢快的歌儿,同学们个个喜气洋洋。田野里忙着劳作的农人,会停下来向我们的队伍张望,看看这支快乐的队伍里,有没有自家或自己认识的孩子。

尽管大家常去河边玩,但依然削弱不了集体春游时的热情高涨。到达河边的柳树林后,老师叮嘱完安全注意事项,队伍就地解散,同学们可以在附近自由活动。

一向严肃的班主任这时变得和蔼可亲,任由学生们胡闹。

一些身手敏捷的同学会攀爬到树上,折下柳枝编成帽子戴上,学着电影里游击队员的模样,玩起行军打仗的游戏;一些喜欢探险的同学,在老师许可的安全范围内,趟过凉凉的河水,去河间高地上玩耍,或者在浅水区捡石头摸小鱼。

每次春游,我们都是乘兴而去,尽兴而归,给我的童年留下了非常深刻的愉快记忆。至今想起,仍有如沐春风的温暖和欣喜。

到了夏天,北大河就是天然浴场,一不留神就会遇见村里的男性,不管大人孩子,都会脱光了在水里洗澡嬉戏。

作为女孩子,天热时,尤其夏日中午的时候可万万不能到河边去,虽然在那个民众心理普遍单纯的时代里自己并无危险,但是女孩看见异性洗澡总会觉得羞死人哩,不像男孩子们可以毫无顾忌。

到了雨季,河岸边森林里的草就会疯了似的猛长。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无论树上还是地上,到处都是葱葱郁郁,散发着草木略带潮湿的清新气息。

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的孩子,远不如现在的孩子稀罕,还不会被家长称为“宝贝”,帮着大人做家务、看弟妹、干农活是家常便饭。割草,是孩子们干的最常见的农活之一。

北大河与岸边的土地,那时没有任何污染,农药还没兴起,化肥的使用也很罕见。在四季分明的老家,夏秋之际,无论果木、庄稼,还是青草、野花,都在天然生态中保持着自身的纯洁。

在土地承包到户前,村里还有生产队,社员们要靠各种劳动挣工分来吃饭。生产队里的牲口,饲料来源就是大家动手割来的青草。因为割草也可以挣工分,所以许多孩子会去河滩上割草,最好的地方莫过于岸边的森林里面,那儿可谓“百草丰茂”。

上了三年级之后,从小娇生惯养的我受了勤快同学的感染,在星期天会主动去割草为家里挣工分。于是,我背个粪箕子(村里人也称之为“粪头”,大概因老辈人常用这种农家工具在路上捡拾牲畜粪便做肥料而得名),兴高采烈地跟着同学去了森林,一边割草一边给同学讲故事。

同学用耳朵听我讲故事,不耽误手拿着镰刀割草;我用嘴讲故事,手里的动作却会因为讲话投入而慢得出奇。待到太阳欲落,要去生产队交草的时候,我才发现,同学已经割了满满一粪箕子草,沉甸甸得难以背起来,而我割的草量,最多只有对方的五分之一。

有时候,太阳西沉后我们才往回走,这时候家里常会派一个哥哥来接我。每次见到妹妹只割了那么一点儿草,自己还要跑腿来接,哥哥就会数落我“拉呱忘了卖药”,光知道说话,耽误了干活儿。

可下次再去割草,我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偶尔割草太少,才勉强盖住了粪箕子底,好心的同学就会把自己辛苦割下的草分给我一些,以免我在路上被人嘲笑。

长大以后,我一直喜欢夏日雨季的草香,那种熟悉的味道,会让我想起故乡的森林和童年割草的经历,默默地怀念那曾经带给我无限乐趣的家乡。

秋天来了,河滩上逐渐瓜果飘香,只要风调雨顺,就是一派丰收景象。

我们村里的人,惯于在沙滩地上种植花生和地瓜,沙土地里长出的花生和地瓜别有滋味,吃着更香。

土地承包到户后,各家就忙各家的地,交完公粮,余下的粮食都属于自己,人们干农活更加用心用力。

母亲虽然体质弱,但是因为我父亲在国营煤矿上班,平时夫妻分居两地,孩子们都在上学,她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在农忙季节,每天都要起早贪黑地到地里干活。

我喜欢跟着母亲去地里,那样可以在田野上疯跑,或者采野花、追蝴蝶,看蝌蚪们在水沟里游来游去。母亲却总嫌我跟着去了麻烦,刚走到不久,不是说渴就是喊饿,那年头家里又没有零食可带着出门去。

可是在秋天去河滩地里干活的时候,母亲就乐意带着我一起去花生地。我家的花生地临近河水,母亲埋头施肥或除草,我就在水边玩,捡贝壳追小鱼,忙得不亦乐乎,不会像在别处一样动辄去把母亲烦扰。

好不容易我才觉得渴了,就按照乡人常用的办法,在临水的沙滩上深挖一口小小的“井”,直到挖出水来,澄清后用双手捧起来直接喝,堪比现在济南的直饮泉水。那用沙子过滤出来的清冽河水非常干净,比如今的纯净水要好喝得多。

如果饿了呢,也不用着急,跑到母亲面前一说饿了,母亲就会恩准我去挖自家地里的花生来吃。正常情况下,一棵花生会结出一大簇花生果,但这一簇花生果不会一下子全长成熟,它们生长的速度参差不齐。

我无师自通地懂得了爱惜还在生长中的花生,大约是因为看着母亲劳作很辛苦。我不会直接去拔一棵花生来摘着吃,而是小心翼翼地扒开花生周围的沙土,不去触动花生的根基,挑了成熟的花生果揪下来吃。然后再用沙土把花生埋好,让没有成熟的花生继续生长。

直到现在,我还在为自己当年的这一做法而自鸣得意。那时候人小,吃上十来颗鲜花生米就够了,我心满意足地跑去沙滩上,继续一个人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有时候,我会坐在沙滩上,把自己的两只脚丫用沙子埋起来,看着河水发呆。见有不知名的水鸟飞到了河间高地的柳树上,就觉得那里是一个美丽的岛屿,幻想着在河面上盖个童话世界里的宫殿该是多么美妙。

故乡的河滩上,不仅留下了我当年小小的脚印一串串,而且留下了我如梦如幻的童年回忆一串串。每每怀念童年之际,我都会想起自己曾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常常坐在沙滩上尽情想象一个脱离人间烟火的世界……

可以做我的故乡北落星村代表性标签的北大河,滋养了一代又一代北落人。这条河本身也有独特之处,那就是从东往西流。

在少儿时期,年长我三岁的二哥负责照看我,他经常给我讲故事。记得有一天和二哥一起走在引河边的乡间路上,二哥给我讲起了北大河的水为什么向西流的原因。

二哥说,东海龙王的儿子小白龙因做错了事而离家出走,有一天他来到了我们这一带,觉得累了就趴下睡了一觉,结果他趴过的地方变成了现在的北大河,他尾巴压过的地方变成了这条引河。

我专心地听着,竟然信以为真。等我上了初中,才明白二哥讲的这个故事纯属杜撰。

作为古汶水支流的北大河之所以从东向西流,是因为我们县的地势东高西低。北大河西流至东平湖,再辗转进入黄河,最终还是向东流去。至于那条引河,是村里为了灌溉农田,人工挖掘而成,贯穿村庄东西,与小白龙的尾巴毫无关系。

可是,尽管知道了二哥关于北大河的故事是瞎编的,我却一直没有忘记,就像至今我仍然把一家人在故乡生活时的欢声笑语记得那么清晰。

在我上初二的时候,我们家因农转非搬离了北落星村,曾经的家乡从此变成了故乡。

我家搬走的时候,北大河已经开始被上游的造纸厂排出的废水污染了,失去了从前的清澈;岸边的柳树不断被砍伐,河岸也少了曾经的翠绿;在商品利益的驱动下,挖沙卖沙成为新兴赚钱行业。

再后来,我家的老屋因在村委拆迁范围内而无法存留,家附近的树林和水塘也消失不见,我失去了承载童年生活美好记忆的最后一个现实载体。

我曾经写过一首《怀乡》,借此抒发自己的故园情怀:“岁月不顾人,兀自如白驹。常忆幼年时,手足同嬉戏。煤油灯光暗,围坐谈天地。春夏又秋冬,长成各东西。故园已拆迁,乡情无处寄。独望天涯路,萋萋芳草绿。”

感慨归感慨,谁也阻挡不了历史的巨大潮流,我的故乡北落星村必然要随着滚滚的潮流向前走,不可能停留在从前的任何阶段。

随着时间的推移,据说故乡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地政府开始重视环境保护,积极进行河流治理,正在打造汶河旅游观光绿化带。

最近,已经有不止一位小学同学通过网络邀请我回老家北落星村看看,说村里不仅盖了许多楼房,还建起了别墅区和休闲广场,早已是我无法想象的模样。

中国人自古就有衣锦还乡的情结,衣未锦的我自然难还乡。不过,我仍为自己的故乡变得更好而感到欣慰不已。

随着岁月的流逝,不再年轻的我,关于老家的许多人和事已经悄然淡忘,只留下些许记忆碎片会时不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会记起,跟着俩哥哥和他们的伙伴疯跑在家旁边的小树林里玩打仗游戏,也会记起某个男孩捅了马蜂窝以后大家抱头鼠窜的恐怖景象。

我会记起,炎热的夏夜,邻人们带着草席聚集在一大片空地上躺着乘凉,也会记起自己有时候会一个人在皎洁的月光下,静听附近荷塘里的青蛙大合唱。

我会记起,放学后急急忙忙去有收音机的邻居家听刘兰芳和袁阔成说评书的情景,也会记起为看露天电影,不等天黑就赶紧搬着板凳去村委院子里抢占地方。

我会记起河堤坡上桑葚的甜美,我会记起田间荠菜的清香,我会记起房后梧桐花的盛开,我会记起院里大杨树的荫凉,我会记起和小伙伴捉迷藏的快乐,我会记起和同伴一起上下学的欢畅……

这些记忆片断,宛如故乡果园里的梨花,时而枝头绽放,时而随风飘扬,随着我心中的汶河水流啊流,滋润着我的情怀,慰藉着我的愿望。

汶水悠悠乡情长。无论何时何地,故乡虽然不在我的眼前,但会永远地留在我的心上!

(写于2018年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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