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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
“快把我捆起来。对,就这样,用点力,昨晚没吃饭吗?我说你快点,别磨磨蹭蹭的。好了,把我弄浴缸里去,把水放满。”凌晨五点,他坐在浴缸里,把头靠在浴缸的墙边。
我很不情愿地按照他说的话去做,他可真啰嗦。可是一想到待会儿将要发生的事情,我心里就很难过。
“喂。还愣着干什么?非要我发脾气吗?”
“噢。”我擦了擦眼睛,“还有什么?”
“你比我还老吗?还是昨晚没有睡觉,脑子糊涂了?给你说过多少次,肥皂水,肥皂水。”他真的很生气,脸都涨红了:“你是不是舍不得在我身上花钱?这一点儿肥皂,连泡沫都没有。”
我连忙把所有肥皂粉都倒进浴缸,水花四溅里,肥皂泡开始膨胀上浮,就像白色的云朵。它们很快就漫溢出了浴缸,静悄悄地铺在浴室的地上。“好,不多不少刚刚好。赶快关水。”他命令我。我关掉水龙头,打开头顶的浴霸,那玩意儿瞪着四只眼睛,像是装满熔岩即将喷发的四口火山。很快,我的身上热出了汗,他讥讽我:“做这点事就受不了了,还说服侍我。”我终于忍不住跟他开火:“闭嘴。我受够了。”
他笑起来,我却哭了。然后我俩陷入了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打破僵局道:“宝贝,泡沫全都破了,现在做吧。”我看了看地上那层肥皂水,被浴霸这么一烤,呈半稀半干的状态。于是我取来两双鞋,把它们杂乱地印上那一滩“泥”里。“这样行吗?”我问。“看上去还行,有那么点艺术感。”他说。“你累吗?”我想走过去摸他的脸,他却叫道:“别过来,赶快出去,否则前功尽弃了。”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于是退到浴室门口,褪掉湿漉漉的鞋套,换上另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干净鞋套。“你要是累,就告诉我。我们不做了好不好?”我一边再次试图劝说他,一边戴上手套,用改刀把门锁撬烂,“亲爱的,你说为什么要有门?”
“小傻瓜,”他的声音从浴室里传出来,显得熟悉却遥远:“就像人的肋骨一样,没有它,心都掉出来了。”
我不吭声,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你怎么不说话了?”他在里面问我。
“唔。”我揩干眼泪,“下一步呢?我又忘了。”
“看看,叫你吃好一点,你不听,搞得记忆力如此糟糕。你还年轻啊,宝贝。”他叹口气说:“把那两双鞋印在地板上,把抽屉里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把卧室搞得乱七八糟,越乱越好。”
我依次完成了所有任务,把那两双鞋放进一个塑料口袋,把塑料口袋放进包里。我背着包,站在浴室门口与他道别,灯光下,他额头上的皱纹更加清晰可辨。自从癌细胞扩散以后,他的肺和胃全都废了,他也就迅速衰老下来。“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很清楚,我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这样做风险很大,但如果顺利的话,你会得到一笔钱,可以把债还了,剩下的留作你的嫁妆。你还年轻。”他这样跟我商量。
大概是我把他捆得太痛,他的脸有些变形。他对我抿抿嘴,嘴角上扬。我知道他的潜台词,于是说:“那我走了。”
他点点头,我便仓皇地背着包出门来。我取下手套,把它塞进包里,跑到郊外把它和鞋子一并烧掉了。那两双鞋是我从垃圾堆里找回来的,在他的精心策划下,它们扮演着歹徒的角色。
按照计划,此时刚好上午九点,麻将桌上那几个女人又在等我这个搭档。我这一坐就是八个小时,到了下午五点,我起身告辞。几个女人七嘴八舌地说:“又要回去给你家先生做饭?真是幸福的一对。”我微笑着点头,脸上洋溢着谁也看不懂的微笑。
进门后,我发现他已经溺在水里,呼吸全无。我开始号啕大哭,披散了头发冲出家门,于是警察来了,几个女人也来了,街坊邻居全都来了。她们啧啧说我真不幸,一个幸福的家庭就这么完了。我痛哭流涕几乎晕倒,警察见此情况纷纷安慰我不要太激动。几个女人像是麻雀一般向警察讲述我和我先生的恩爱生活。她们几乎把我夸上了天,仿佛天底下再没有像我这样贤惠的妻子了。而警察从她们叽叽喳喳的话语里得到一条重要的线索:我一整天都不在现场。
杂乱的脚步和嘈杂的人声在我耳旁飘来飘去,我似乎听见他对我说:“那份人身意外保险单虽然不是最近才买的,但你还是要等久一点再向保险公司提起理赔。你这小傻瓜做事情总是欠考虑。”我在心里一声又一声地呼喊他,可他不回答我。我说:“亲爱的,我真爱你呀。”眼泪就如断线的珠子滴在地板上。我后悔用了一条非常结实的绳子捆他,否则他就能够挣脱出来,从溜滑的浴缸里站起来。
“那样做就前功尽弃了。”他说。他患了重病还要为我受这样的罪,而我还没有向他道歉,他已经被殡仪馆的人抬走了。他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他肯定不爱我,我愤怒地想。
“你检查一下家里丢失了多少财物?”警察说。我对他笑笑,感到肺部正在急剧压缩,心跳也骤然加快。我忽然想起早晨他对我点头时候的眼神,那一瞥犹如天空的月光。
“就像人的肋骨一样,没有它,心都掉出来了……”我猛然撞向阳台的落地玻璃,它们全都跟我一起飞翔。我知道他会说:“糟糕,假戏真做了?你这小傻瓜。”可是他比我还傻,我还没给他松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