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姚广孝出世传奇(9)云游求苦|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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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广孝出世传奇(9)
毛颖
下卷·道与悟
第十二章求苦
佛教“四圣谛”之“苦谛”,将人生归结为“八苦”,即“生”、“老”、“病”、“死”、“怨憎”、“爱别离”、“求不得”和“五阴盛”。其中“五阴盛苦”代指前面“七苦”的集合和根本缘由。
领略“七苦”,便约略等同破悟了“苦谛”。而破悟“苦谛”,是修佛必由之路。
不解“苦谛”,“集谛”难悟,“灭谛”不达,“道谛”乏根基。
为求彻悟,各宗各派,自古以来都很注重“历苦”,方式方法纷繁,依地域、人文环境不同而各异;随时代变迁,有些方式变得典型化起来,并融入类似“自我磨练”的世俗意味,苦行、磕长头、辟谷……不一而足。
有些像今天“驴友”那样的云游,在中华大地最为盛行。
这种云游,不同于带有自虐色彩的“苦行”,当然也不是奢华之旅,更像随遇而安的旅行。其盛行,或许跟我们国家国土辽阔,地域文化多彩和“本土”各宗相互间的包容,割不开干系。
深论下去,恐怕也多少因为这个国家由来已久、广泛频仍、深重凄惶的苦难——只要上路,走下去,便什么苦都能看到、听到、体会到。
你或许不记得自己“生”之苦,却大有机会见闻别人的“生”之苦;你或许没有真正的“怨憎”、“求不得”,可只要路过一家大点儿的赌坊,稍稍放缓脚步,就定有领略……
在年轻的道衍和尚看来,乱世尘嚣中,“历苦”、“求苦”,都蕴含于不懈的脚步,冷静的视听,以及身临其境的思考与记忆。既不难,也不易。
席应真死了以后,他就开始了这种“求苦”的云游。
兵荒马乱的中华大地上,多了个风尘仆仆的僧人身影。
席应真何时死去,怎样死去,死于何处,后人其实并不确知。
只言片语的“记载”,未必可靠。
风云变幻、改朝换代的大时代中,一个道士的究竟,很微不足道,即便是很高明很有些名望的道士。
席应真在杭州妙智庵里,是否跟道衍和尚“切磋”了“阴阳术数”?他在妙智庵呆了多久?他是否真的去过妙智庵?都很可能是从那时一直划到现在以至划到将来的一串问号。
二十多岁的道衍,长出两撇淡淡的绒毛般的胡须,三角眼边上,出现了淡淡的鱼尾纹,眉毛稍淡了些,肤色黝黑,倒遮掩了些“恶”相,看着只似比实际年龄大十多岁的“苦相”僧人。
他云游的路线,有时似特意避开战事,有时又像迎着战事。当初跟他离开“无涯岭”的屠芒和崇三诫,都在妙智庵重入佛门,他没让他们跟随云游——独自有独自的好处。
跟好多云游僧不同,他从不“化缘”,衣食住行都付银钱,且出手不抠唆。
钱从何而来,没人知道。
他也不像多数云游僧那样,专拣险峻偏僻地方走,而是随意随遇。
在他看,险峻偏僻是“苦”,浮尘人气更是“苦”。
一路上,他长了不少学问,交了不少朋友。其中很有几位当世“名士”。有时还会专程去访、再访、三访……或谈经论道,或切磋技艺。
他会下棋,不高明;懂茶,不深湛;跟屠芒崇三诫学了几套拳脚刀枪,不熟练。
可他能通悟棋理,让赢他的人觉得很有成就感;认真品茗,是“斗茶客”眼里最理想的“学生”;气运深厚,将那并不熟练也不高明的拳脚刀枪,挥洒得磅礴逼人、断金碎石。
在那些“名士”的印象中,道衍,是很容易相处而又有见地有气韵的和尚。只是在谈论时势时,他显得过于沉闷。
不过,这不妨碍朋友们对他的喜欢。
出家人,不问世事,本不稀奇。
或者说,似这样平淡于时局,方是出家人的本分。
有几位,甚至因为这层,更愿跟他走近。
在是否“回家看看”的问题上,他几番犹豫。
最后还是甩不开记忆里关于“初生”的奇异。
那或许更是一重旁人不能了却的“苦”吧。
一想起家,就不由想起没见过面的母亲、死去的祖父和“霞母”,还有“若霞姐”和一同出生的姐姐“庆禧”。
行在枯涩的山路间的时候,他似乎品出,就他那小小一个家,几乎就囊括了“七苦”。
可如今,都已过去。
他是该回忆,还是不该回忆?该“故地重游”地回忆,还是就这样凭空回忆?
走出山路时,他还没想好。
走过田埂时,他似乎感到几分熟悉。
停下细看,发现了曾一头扎进去,再不想出来的小河,猛然意识到,“家”的地方,竟已在不知不觉中走过!
关于人生中形形色色的“走过”,世俗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论调。
一种是过就过去了吧,前面风景更好。
另一种是不能就这样过去,应该适度返回,只要还能返回。
同样的命题,在佛家思想中,大概更倾向于前一种。并且很可能附带出“既然过去,就是应该过去”的宿命脚注。
道衍和尚,当然懂得这道理。
可也许是离家太久,一切“怨憎”、“爱别离”、“求不得”以及“生”、“老”、“病”、“死”,都已遥远模糊,让他太有“重温”的欲求;又或许,那条河所连带的记忆,让他觉得,往前走,比回去更“难”。
所以,他选择了回去。
随即,他就后悔了这个选择——家,几乎已找不到、认不出了。
坍陷的房屋已成土堆,连蛛网般细小的生机都寻不见!
连是自然塌的还是什么人为造成,都难以分辨。
他们呢?
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还在么?
他们为什么不在?
为什么不在,了?!
他被凄惶沉闷压得喘不过气,机械麻木地徜徉在土堆样的废墟之间。猛然想起刚去孝觉寺时来寻他的蒙兵!继而想到“还命丹”。
两头卖的还命丹!
莫不是露了马脚,家里遭了难?
那样,该是好久以前了。
可他明明记得,去孝觉寺前,最后遥遥望家,看到的是从没有过的风光华丽。怎么会就……
他呼吸急促,胸口隐隐作痛。
土堆样的废墟,在眼里仿佛缓缓涌动,向他压过来。
他下意识后退,后退,碰到身后的土堆,踩到了什么异样的东西。
他惊回首俯看,竟是一只手!
他踩到的,是一只粗糙、肮脏、能动的大手!
接着,土堆深处,伸出另一只对称的大手。
他眼睁睁看着一个脏兮兮的身躯,从土堆深处爬出,好像从坟墓里爬出一样。
他不畏神鬼,可还是缓缓倒退,默念佛号,压抑狂跳的心。
可当那身躯爬出来,向他直起,懵懂地正视他时,他再镇定不住,发出一声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惊呼,险些退坐在地。
面前灰头土脸正看他的汉子,那脸庞,那眉眼,像极了水中所见自己的模样!
霎时间,他几乎认定,正面对着从“死地”爬出的另一个自己!
好像,汉子也有跟他很类似的感觉。
可这明显比较苍老的汉子,并不像他那样恐惧,甚至还投来一个很温暖的笑。而后,汉子低声、友善地开口:“我们很像,是不是?”
道衍点头,心里踏实了些——他说“很像”,八成不是自己的影子,而的确是他,另一个跟他差不多的人。
很像。
汉子拍打双手,憨憨一笑:“我叫姚虎。跟你同姓。”
道衍磕磕巴巴地:“你……你怎知……怎知我……也姓姚?”
汉子又笑:“我是这家庄户,跟你一样,走了好久。你落生那会儿,我还在庄上做活计……”
“我不是!”道衍抢白。
“不是!”
他飞身绕过自称姚虎的汉子,闪电般窜出老远,不回头喊:“不是!”
眨眼工夫,便不见了踪影。
姚虎使劲眨眼、揉眼,不敢相信地看着道衍消失的方向,叨咕:“啥不是?不是啥?”
忽然,他似乎顿悟了什么,再次瞪道衍消失的方向,眼里充满惊恐:“鬼……鬼!”
他倒退,大喊:“鬼啊!”转身反向狂奔而去,一路失声叫着“鬼”,他刚钻出来的土堆,忽然又坍陷一截,扬起老大尘烟。
道衍跑出很远才停下,不明所以地又折返,走到一半又停下,前看后看,像找不到家的孩子。
静得可怕的山坡小路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忽然,一阵奇怪的风声滚入耳鼓。
短促、密集,带着死亡般的气息。
他猛回头,看见半空中一片黑雨正扑过来。
他本能地伸手去挡的瞬间,骤然意识到,扑过来的不是雨,而是箭!
成百上千支箭!
他疾速向后,箭雨追到。
他提气加速,脚离了地,如同还在站着一般,飞掠退后。
黑压压的箭雨,扑天盖地而来,杀气腾腾地钉在他刚刚还在的地方。
他惊恐地看着丛林般盯在地上的箭矢,凭直觉猛回头,抬手。
嘭!
一声沉闷的撞击,他感到排山倒海般的压迫,手掌像被什么吸着,筋脉血肉都要被抽空!
他慌忙撤掌、倒退,看清了那可怕力量的来源——僧衣、长发、平生所见最俊秀的脸。
柳云生!“无涯尊者”!!
他瞬间被柳云生裹挟,对抗向他放箭的数百人的队伍。
四下林地窜出大批“无涯岭”教众,个个奋勇,但短剑腰刀,却难敌对方全副武装。
对方领头的大汉,有如天降的金刚,骑在马上,挥舞长剑,连踏带砍,当者披靡。
道衍跟柳云生对对眼神,忽然错身分开,两侧袭向马上金刚。
马上金刚勒马直起,利剑横扫,逼退柳云生。马落实瞬间,又挥向道衍。
道衍诡奇地闪身,嘭的一掌推在马颈。
马儿嘶叫着腾身而起,险些把主人倒掀下去。
马上金刚骑术精湛,弃缰甩镫,腾空倒翻,正正向马背落回。
柳云生喊:“再给一掌!”
人随声起,手里翻出白亮利刃,直扑过来,道衍要是不换位,正好迎住。
电光火石间,道衍又击马胸一掌,马上金刚坐歪、摔倒,马上腾身欲起。
柳云生剑如鬼魅,随形而转,闪电般刺过去!
“不杀!”
道衍瞬间横在二人中间,双掌向两侧挥出,同时击中柳云生持剑手臂和金刚大汉手肘。
柳云生应力反向飘开。
金刚大汉闷哼着倒退数步,失衡跌坐,被击手臂高擎,似全无用处。
那句“不杀”,配合沉厚掌力,显然对攻击一方起了作用。
金刚大汉弃了被打趴下的马,聚拢起手下,解开了围住“无涯岭”人的死圈。
再找柳云生,不见。
不知哪儿响起诡异哨声,“无涯岭”人迅速散开四逃。
金刚大汉瞥一眼静立不动的道衍,命令“不追”。
道衍松口气,向金刚大汉恭敬行佛礼。
金刚大汉抱拳还礼:“大师好功力!在下愿诚心讨教!”
道衍:“不敢。”
金刚大汉又抱拳,嘴角轻轻颤一下:“大师瞧不起在下?”
道衍:“更不敢!”审视对方,指被他击过的手臂:“阁下单手,贫僧双手;赢了,胜之不武;输了,岂不颜面扫地?”
金刚大汉哈哈大笑,“原来是个要面子的江湖和尚!人家都跑了,你怎么不跑?”
道衍:“人家都跑了,贫僧就要跑么?”
“嘿!”金刚大汉不知该怒还是该笑,反正是没对词。
他叫徐达,是朱元璋的“铁哥们”,治下勇将,奉朱元璋密令,清剿偷袭谋刺朱元璋七次未成的柳云生部。
他很肯定地认为,如果有道衍这样的高手相助,用不了七次,可能就成功了。
道衍两掌打死了徐达的马,破了杀戒,就地打坐忏悔。
徐达看得有趣,让士兵排在旁边隐蔽地方,自己拎了酒囊,坐得近近的看和尚念经,不时问:“这就能把马念活了?”
道衍不理会,念了足足两个时辰,怜惜地看死马,自言自语地:“活与不活,恐非你我肉眼凡胎可见……”
“嘿!”徐达甩过酒囊。“你这和尚,也太……”
他没说下去,瞠目结舌看着道衍缓缓平起,身子似被什么拽着一般稍稍向前,本是照他打坐姿态,兜头甩过去的酒囊,竟擦着他背身飞开,丝毫没沾上和尚的身。
道衍道别而去,徐达追着赔不是,说他就是开个玩笑。
道衍说不必自责,他并不在意。
徐达留他聊天,让士兵去找野果,分出素食干粮,一直夸他掌力深厚,身法奇诡,追问师从。道衍含蓄答说“师从我佛”。徐达挥挥大手,说他“没劲”。
道衍帮他接脱臼的臂膀,说小时候学过两天,没怎么练过,生疏。
徐达忍痛,谈笑风生地容他接了五六次,终于接好。
道衍连连道歉,徐达说总比接不上好。纳闷聊了这么久,道衍怎不打听他的主公朱元璋。
道衍说为什么要打听。
徐达说人人见了他都会打听。
道衍含笑摇头,说“贫僧无意知之”。
徐达挥挥大手,没说“没劲”,要拉道衍去见朱元璋。
道衍不肯,徐达转而说要交朋友,道衍接纳。
徐达又说既是朋友,何妨一起去见主公。
道衍赞他苦心,说自己这两下子,帮不上他主公什么,还是不见的好。
翌日同行,讲好在山路岔道即分手。却在岔道上碰见大队蒙兵,簇拥着华丽车辇。
徐达和蒙兵头领同时起意攻击对方。
徐达是冲那华丽车辇,蒙兵是因为有人认出他是“悍猛叛将”徐达。
激战中,道衍不得以出手助徐达,擒了蒙兵头领。
徐达手下掀了车辇厢帘,抓出个一身富贵的蒙装女子。
徐达一惊,说怎么是女子。
道衍不意跟打量他们的女子碰了对面,更惊。
惊得瞪大眼睛忘了眨,张着嘴巴发不出声。
女子也惊骇地看着他,缓缓走近,呼吸渐渐急促,眼里闪出泪光,颤声浅问:“你……你……你可是……”
道衍忽然对她双膝跪倒,以世俗之礼,深深叩头,眼泪滴落在走近的女子靴子尖上,梦呓般呢喃:“苦……苦……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