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 | 冬候鸟

一个人可以理解另一个人,是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事情。

01

去东山路是为着学书法。

妈常说他们余家人拘礼,一个个喜欢字啊书的,念到知识在脑子里沉沉的,故此性格活泼不起来,她才不理。晴明天气里没有云,从书桌上望出去,城市的边缘是海,烈日下水汽濛濛的,像浮在地平线上一团蓝灰色的雾气。

往往是余老师指导英岐时,心远就在书房里写作业。

房间门不关,心远写一会儿侧头看,见到客厅一角鹅黄的落地灯,下午时分也亮着光。长案前面站着余老师和英岐。他十三岁,个头才与她的刘海一般齐,眉眼定定的,一心一意提笔,写完,很羞赧地望一眼余老师,两个小小的梨涡便浮现出来。

休息时总有一碟核桃酥,饮料是冰的忌廉苏打兑鲜奶,凉凉的、滑滑的,像喝液体的冰激凌。余老师胃不好,只喝温水,微微笑着端给他们每人一杯。乌木圆餐桌擦得发亮,倒影里看得见白脸的两个人,头对头凑在一块,小乳羊一样专心地吃东西。

到后来回忆起,那段日子纯净得简直令她不敢相信。

她总是恍惚,想余老师那边是梦,还是家里的一切才不真实。回到厝屋,坐下来把书包卸在椅背上,一张卷子做不到半页,下巴颏儿已经痒痒的,不摸也晓得快要生痱子,连衣裙背心上的一片在公交车上已经湿透,踟蹰一刻要不要开冷气。妈拎了小板凳坐到心远的房门口:“怕要来台风,鬼天气热的哦……”她一边择菜一边就手拧开了风扇。

这台风扇专门放在她房里,还是他们从武汉带来的,塞在行李里面坐火车又过大海,跨越半个中国,制造年份恐怕比她出生还要早。心远闷闷地又翻出英文试卷来做,妈问她今天字练得好不好:“要给家里争气,不要让人家说我们没出息。”

心远最厌恨这一句,偏偏妈翻来覆去总是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孤儿寡母,其实不过是爸在武汉的单位倒闭了,风扇厂欠了员工大半年的工资,就干脆叫员工去库房里随便拿产品去抵。爸画了一辈子设计图,斯斯文文的,人人见了都叫一声“余工”。他不好意思伙在里面同人家抢,每天仍然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早晨起来吃过皮蛋粥就去公园里坐一天,挨到下班的点才回来。直到妈敏锐地发觉情况不对,赶上最后一批人潮,去仓库里搬回十来台积压多年的老式风扇。

就是这样的风扇,妈还要拎着送人情,也叫上心远一起。

她才不要去,光想想都觉得难堪死了,现在谁还用这个啊。但妈很务实,坚定认为过去的东西质量就是好,是现在想买也买不到的。她送完风扇又请客,家里天天开流水席,心远放学回来,那帮吃饭的客都还没有散。

人在走廊里,就已听得见自家嘈杂的麻将声。推门进去,爸笼在一片烟气里,脸上红红的,不晓得陪了多少杯。妈一边垒城墙一边笑:“哦哟,都是这么财气的老板了,也照顾照顾我们老余嘛。”

心远蹲在玄关换鞋,难堪得站不起来,只觉得眼前的烟气、酒气和麻将气里,是整个家垮塌了似的一片凄惶。

然而吃饭也没有用,半个月后,妈再不提请客的事了。

心远这个时候放暑假,下学期学费还凑不出来,三个人窝在家里,感觉家忽然也变得小了,处处胳膊碰肩膀,谁见了谁都不顺眼。爸整天躺着睡觉,妈点火发了几回脾气,有一天突然说,不如回去湄洲。

“湄洲好歹是你们姓余的老家,时运不顺啊,刘备也回老家种过菜嘛。”

心远刚要说是“你”不是“你们”,我可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想一想又住了嘴,莫名地觉得如果这样说,爸简直太可怜了。

离开武汉时,他们没有卖掉房子,都觉得有一天会再回来。家具也都在,阳台的纱门上还挂着一把端午的菖蒲,风干的灰绿色,在热风里懒散地摇着。心远记得那天太阳很大,流了很多汗,候车室里妈的眼睛红了。倒是她,痛快地挥挥手,一滴眼泪也没有。

02

一路上心远都吃不下什么东西,胃口差到要命,这才知道坐长途车是这么辛苦的事情。坐一夜火车又换轮渡,站在码头上,她第一次看见海,打起精神没两分钟,又发现船也不好坐,半小时水路晃荡得和钢丝绳一样。午间的太阳照下来,海腥气卷着船上的柴油气,迫得她一张脸惨白,连苦胆汁都吐了出来。

休息了两天,她才缓过来。

湄洲唯是花多,一条巷子走下去,岛民院墙里的三角梅如瀑布一样枝枝蔓蔓地伸到路边来,行人走着时要当心碰头。祖父母早在爸念中学时就已经去世,现在的老房子里住着别的人家,爸多年在外,连这个地方什么时候被什么人卖了,都通通是一句“不清楚了”。

所以两个人又是一顿吵。最后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黄鱼车,天没亮就和爸一起去码头拉水果,他们租了防波堤后面一带的老厝屋,门前有几棵瘦瘦的杧果树。阳台上的衣服总晾不干爽,雨天里握着的都是水腥气,像海藻一条条披在空气里。

妈说你们余家人天生的寡情寡义,爸就抗议。可他们一家搬回来到现在,从前的亲戚不见走动,爸的几个堂表姊妹也并无接风洗尘的邀请。倒是有一天撞上余老师,在他们水果档买了一箱莲雾,爸执意不肯收钱,下次她来,就问他们同不同意心远去她那里学书法。

心远最讨厌去水果档帮手了,很愿意凭空冒出一个余老师搭救,答应第二天就去。

余老师住岛的另一边,公交车走半程到了中心市区,窗外已经能望见高楼林立,巨型广告牌和大荧幕屏从玻璃外墙上流过去,是流不尽似的繁华。心远一晃眼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武汉。在平房巷子里住久了,一时间竟不适应,才知道湄洲是这样的别有天地。

东山路却又不同,闹中取静,一排殖民年代的五层楼,红琉璃瓦头,老式木栅阳台旧旧的,一条街是咖啡馆、糕饼和茶叶店。树影覆在人家的阳台上,安贞如一幅静默的水彩画。

她一眼就爱上了这里。

算起来,余老师还是爸爸的远房姑母。余老师没有结婚,独身住在东山路三楼一套小房子里。老式楼梯窄窄旧旧的,地板是黑白的棋盘纹,擦得干净,八仙椅上放一个海棠色的绣花靠枕,房里若有似无地一点崖柏香。心远不叫她姑婆,怕平白地把人给叫老了。

余老师泡茶给她喝,又问她多大。听见十三岁,多好的年纪,她笑,你马上会交到朋友的。

那位朋友是谁,余老师没说。门铃响了,余老师去开,心远听见门开了,坐在八仙椅上把背挺得笔直的,想着怎么跟人家打招呼。结果一打照面,她干脆不应声了。

没想到是个男孩,光记得他叫薄英岐,三个字的名字。念出来还不觉得,后来他拿从前的初级临摹帖送她,她翻开扉页看,右下角斜斜地用蓝色圆珠笔签着“薄英岐”。当下她感觉心一紧,像从未觉得中文字可以写得这样,简直带着一股谪仙气。

英岐五岁起就跟着余老师学书法,听见心远也要练,还是从头学,便慢慢把自己不需要的器具带过来送她。她接过后竟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嗫嚅两句,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见。直到余老师宣布吃茶点,她才速速地抬头看他一眼。

03

英岐大概住得不远,她猜。

盛夏里爬三层楼上来,也不见他有一点汗意。有时他来上课,会带一个石榴碎花的布包裹,打开来是楠竹便当盒,里面装着英岐妈妈做的几样点心,拿过来给余老师尝鲜。

比起吃东西,心远更艳羡那小小的石榴花布和便当盒,她好像可以看到那后面温柔的英岐妈妈,连着这一切美的事物,连着余老师乌木八仙椅的家,它们才是无限匹配。

有一回英岐带了紫苏梅,她觉得好吃,便多吃了几颗。下一次他们上完课,走在树影娑婆的街道上,英岐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印着樱花的纸袋递给她,说是顺便给她带的紫苏梅。

他没有当着余老师的面拿出来,她心里觉得意外又感激。她妈妈做事从不这样,当着外人的面一样大大咧咧地笑话她,很小就不给她尊重。她想他是不是对谁都这么好,像他们一同走在路上,路边有乞丐,他亦不忘记给钱。

有一次她提醒他:“不要浪费钱了,我觉得他像骗子,那个人在这里好久了。”

“就算他是骗子吧,可都没有人理会,在太阳下坐一天。”英岐很腼腆,一对梨涡浮闪而逝,“不过我倒情愿他是骗子,那样心里会好受一些。”

那袋紫苏梅她带回家,藏在抽屉里,小口小口地噙着,好多天才吃完。她把纸袋清理干净,折成平整的方块,又放回抽屉里去。

暑假里,他们一周上两次书法,到开学就改成一周一次。星期六的下午,余老师仍然在课余给他们端茶点,练完字又给他们念王维的诗集。

黄鱼车被城市管理局罚了几次,妈的手头有了点积蓄,决定干脆去菜市场盘下店面,不再打游击。自此他们回家更晚,有时心远一觉睡醒来,房间里暗暗的,只有那台老风扇吱吱呀呀地在转。起来喝水经过厨房,她看见电饭煲还通着电,红色保温灯一闪一闪的。打开看,是她给他们留的饭,干黄干黄的,一碟菜蔬热在上面,都焖到分不出颜色了。

妈一直觉得书法没什么用,有意无意会跟心远说起对面小超市老板家,两个儿子一放学回来就在店里帮忙。她又说人工贵没法请帮佣,还说一天到晚脚站得痛到要死。心远左耳进右耳出,只管一声不吭。妈干脆明说,至少你周末过来帮忙,你学校的课业不重吧?

她想说重,可是重,就更没有理由周六还浪费半天去学书法了。那盏红色保温灯,像烛火一样烙在她的眼睛里。

她炒了菜去送饭,妈吃完坐一会儿,总说要上厕所,一去就是一两个钟头。有时客人多,心远和爸两个人手忙脚乱,遇上挑剔的,翻翻捡捡,指甲把水蜜桃都掐破相几个。父女俩嘴拙,提醒了一句,倒被人家回嘴到瞠目结口。心远等不及要去上书法课,留爸一个人在店里。晚上回来,发现他们冷面冷口的,像是又吵过了。妈算账时发现他们找错了钱,“你们两个有什么用,无用呀,我一世命苦”之类的碎碎念了一夜。

父女俩老老实实听着,手头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洗漱、写作业、看报纸,一天就这样过去。

04

十一月里,余老师上完课,问他们月底要不要一起去福光寮,到那边待两天一夜,初冬,正是赤道线附近最好的季节。因为要在外地住宿,必须要得到各自家长的同意。

她不晓得什么福光寮,担心一些费用上的事,不好意思问余老师,怕余老师像买纸笔一样,又帮她付了。到楼下她才叫住英岐,问福光寮是不是很远。

“要坐船,湄洲外面还有三个离岛,它是其中最小也最远那个。”

“好不好玩?”

“那边都是森林,有好多条小瀑布、淡水湖,很多很多鱼,还有冬候鸟,高山上面有红枫林,还有一些打渔的原住民。近海这边的渔轮都是福光寮开出来的哦。”

他很耐心地给她讲,她听着,心里向往又忧愁。两天一夜,如果不是大景区,应该不见得有多贵。

星期天,她开始主动泡在水果店里。反正只要妈不在,爸都坐在门口晒太阳打盹。有人来买,过秤打价格,收了钱,心怦怦跳快,电光石火间把钱塞进自己的校服兜里。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心远告诉自己,五百块就好,五百块就好。攒得太慢,她干脆午饭也不吃,饿着肚子在教室里做题。钱都存在英岐的樱花纸袋里,每天都会掏出来数一遍,像睡前仪式一样。就这样蚂蚁搬家,零零碎碎的,竟然有一天也攒了五百八十块。

她把纸袋压在几本书下面,合上抽屉。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那些小小的、细微的快乐,也就发酵得饱饱的。梦里觉得自己像活在一个童话故事里,秋色连波的淡水湖上,冬候鸟一只只贴着水面飞过。

够了钱,她又不愿意去看店了,坐在那一堆堆水果前面,总在挑、在理。她们家冰箱里一堆烂水果,皱巴巴干成一团的百香果、一个洞接一个洞开始溃烂的哈密瓜、起了褐斑的苹果,总在吃这种东西,光闻到都腻了。

下雨天没什么客人,妈不知又逛到哪里去了,爸趴在收银台后面打瞌睡,身上穿着沙滩裤和拖鞋。一只很大的乌蝇飞进来,落在爸的脸上,可他一动不动,四平八稳地打鼾。

雨水潮得整个店都湿漉漉的,人少,对面鞋店开始播放大减价的喇叭——好消息特好消息,厂家直销。心远坐在里面简直绝望得要命,如果继续待在这里,她想自己的生命也快要泡成一个烂水果。她一闭上眼睛,余老师的家就浮现在脑海里,花白的头发在奶黄色的灯光下,平心静气地写,莲动下渔舟。

隔壁副食店轰隆隆地在打八角粉,难闻死了。雨下个不停,一条街污水横流。她干脆招呼也不打,赌气走出店子。一路上也不晓得为什么,她走着走着就是想哭。像爸不再穿衬衫而是拖鞋,她也快要湮没在这里面了。

放学回家,爸妈的表情又是冷冷的,像是刚吵过。心远到现在已经觉得稀松平常,进了房间就关上门。她在这个家里像是客人一样。妈有一次说她越大越怪,关着门鬼鬼祟祟的,又不是做贼。她一下子觉得被刺痛,像蜗牛被戳到触角,就开始跟妈吵。

“我是前世造了什么冤孽,一个老的、一个小的,你们姓余的就没一个好东西,都气我,气死我你们连讨饭都没有路!”

心远感觉脑袋一下炸开了,她不明白自己和爸是哪里又不对,忍不住也高声起来:“是你自己每天都跟泼妇一样好不好?”

说完她就觉得后悔,可是话已经不能够收回来了。妈的脸色一下变得蜡黄,跑进厨房里,噼里啪啦打碎了一堆碗碟。

爸一直坐在沙发上,抱着胳膊看电视。妈在厨房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屏幕里两个穿武侠装的男女拿着剑,要对打,彼此说了很多话。心远愣愣地盯着电视机,她听得懂又听不懂,她整个人沉到冰窖里,觉得世界上的一切武侠剧都变得好陌生、好轻,没有这样的一个夜晚重。

05

半夜,人家将电话打到家里来,他们才知道妈每天消失的那一两个小时都是在市场外面和人家打麻将。她掉进套子里,欠了很多钱,不再去,可钱还没有还。电话里的人说,他们有的是办法,跑路也没用,如果小孩还想平安无事地上学的话。

手机开的免提,心远也听到了。最近总有这样的半夜电话,他们不敢不接。有送外卖的拍门,家里人听见了会吓一跳,哪怕对方只是走错了。

每个人都像喉咙被攥了一把,这时候,家里十分安静,反而都不再吵。心远去上学,秋天也觉得燥热,频频回头,手心里一把汗。爸决定买最快的高铁回武汉,卖房子。

爸是哪天的车,他没有告诉她们。可心远知道,凌晨五点她就听见防盗门轻轻一响,她躲在窗帘后面,看见微明的晨光里是轻雾,爸穿上西装和皮鞋,拎着箱子出了门。像小时候她趴在武汉家里的阳台上,看着爸爸出差,挥挥手说,爸爸再见,爸爸早点回来!

她打开卧室门,看见妈也正从房间里出来。餐桌上放着一张字条,他们一家现在很少说话,有什么话都是留字条。妈看过以后放下,她再走上前去看。没有人说话,各自又回各自的房间,各自都没有再睡着。

钱打过来,债还上了,可爸却没有回来。他说在那边找了事做,但什么事他没有说。

等到心远想起来,已经一个月没有去余老师那里练字了。现在不要妈催,她自己周末会很静默地待在水果店里,她和妈客套得有些可怕,都想当一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爸走的时候,拿走了衣柜里他所有的衣服。

妈把水果店转了出去,转去湄洲古城做导游。讲普通话,反正游客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湄洲人。有时心远想,命运就是这么可笑,她和妈,两个外地人被困在这里,爸反而不再回来。

爸妈办离婚那天,正是寒假。她跟着妈回了一趟武汉,三个人在步行街吃东西,商场吵吵嚷嚷的,爸休班,却特意穿了一身保安的衣服。她们一看就明白了,知道他现在有稳定的可以放心的生活,虽然不比从前做工程师的日子,但那样可以挥霍的日子,在人的一生里,又有多少呢?

吃过饭爸又请她们喝饮料,水果茶,手摇杯一大杯,拿在手里五颜六色的,很快乐的样子。其实心远都饱得吃不下了,却还是端在手里,吸着,逛着。心远走在爸爸妈妈中间,有那么一刻,小心翼翼的,怕胳膊肘会碰碎他们两个。

她给余老师写了一封信,删删改改的,最后偌大的纸上只写了一句“对不起”,连着那个存钱的樱花纸袋,一起放在余老师家的信箱里。再后来,她们搬家,搬到古城附近。

心远感叹湄洲这么一个小岛,可又是多么大。譬如她搬家和转学,转来转去,就始终没有遇见英岐。他们应该会念不同的中学、不同的大学,走向不同的人生。而一切的不同,从妈妈需要大着嗓门去码头同水果批发商杀价,而英岐妈妈可以有时间做精致的点心;从她为五块钱需要很计较,而他可以毫不在乎地为了好受一些,把钱放进乞丐的碗里,是从那时候起就不同了。

新的家是导游宿舍,和妈两个人挤挤挨挨,睡上下铺。有一天心远放学回来,妈洗了葡萄在吃,一边看搞笑视频一边递给她,说味道蛮好。葡萄是在一个流动档那边买的,一开始小贩还想坑她斤两,她告诉小贩,不要欺负女人,她以前就是卖水果来的!

她们都笑了。

06

新学期,生物老师在教室里放一段纪录片,是讲本地生态保护的视频。心远坐在讲台下,看见视频里出现的岛屿,成群的白鸟在森林上空飞翔。老师说,这就是福光寮,我们湄洲有三座离岛,福光寮是其中最小也最远的那一座,还是生态保护最好的那个。这里是冬候鸟的保护地,怕冷的鸟类飞来这里越冬,翌年春天再飞回去。

……

她的思绪飘出很远。

初三毕业时,班里举行了一次远足,集体去福光寮,心远没有报名。整个假期忙忙碌碌的,穿玩偶服在街头派传单,去麦当劳做小时工。她需要开始为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减轻家里的负担。

有一次在美林百货附近,有个男孩从她面前走过,她戴着米妮的头套,整个人生锈了一样卡在路边。霓虹灯闪烁,在他的脸上留下变幻的光彩。天晚了,她不确定是不是,虽然笑起来还是老样子,温文尔雅,有一对很好看的梨涡。男孩从她面前走了过去,她很克制很克制地没有叫住他。

心远中考发挥得很好,录取通知书寄过来,她从传达室拿到信,看见信封上印着浅蓝色的“孙逸仙中学教务处发”,忍不住颤抖。其实一开始在网上就查到结果了,可她不信。

妈自然很开心,晚上打边炉吃鱼糕鱼丸,就算庆祝过了。

第二天一早,心远打电话告诉武汉的爸爸。他刚下了夜班,声音倦倦的,有一点沙哑。爸爸只反复说很好很好,要挂电话了才想起来问她想不想要什么礼物,什么都可以。那语气,好像她要天上的星星,他也可以去摘似的。

心远的心一下子变得很软,自己都不晓得泪意是怎么涌上来的,只说,够了,给妈妈的抚养费都够,用不完,不用打钱。对了,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哦。

上高中,路程开始变远。清早起来赶早班公交车,路线她很快就记熟了。车上密密麻麻都是中学生,蓝色校服、红色校服、黑色校服,有时候上下几次。到了末尾,校服的颜色就会变得统一。她总坐最后一排,窝在窗边记英文单词。车窗外的风景飞逝而过,她想起第一次在湄洲坐公交车,进中心城区,看见什么都是冷肃而新,摩天大楼、玻璃幕墙,霓虹华彩铺天流地的,那时一下子就被震撼了。

有一次台风过境,城里到处淹水,公交车迟到很久。她挽着裤腿挤上去,车厢里都是雨汽,和一堆注定迟到的中学生。她夹在人群里,听见前面两个女生在抱怨,说这种天明明可以挂红色暴雨警告,气象局简直太不靠谱。袅袅软软的湄洲话,就连生气的话听起来都是可爱的。

“不然你们打给台风,就说不想上课,集体求红暴好了。”周围的人都笑起来,说话的男孩声音很好听,她也觉得愉快,抬头去看说话的人,然后就看到了英岐。

这一次,她确定是他。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才到她眉头的小男孩了。英岐站在人群里,高高大大,如一棵新鲜的松树一样舒展。时间才过去多久?只记得反复的期末考,假期,又一次期末考……他脸上小男孩时代的羞赧与婴儿肥变成了更有棱角的侧脸。

她很想挤过去同他打招呼,薄英岐同学你好,我叫余心远。她还从来没有向他自我介绍过,从第一次其就是。

可她只在心里排练了这个小小的剧场。她清楚地感觉到眼前的英岐不是从前那个英岐,而她也不再是十三岁的心远。她在他的人生中只是一个突然出现又淡去的影子。爸妈在彼此的人生里占据了那么长的时间,最终还是变成了陌生人。

她听着他和同学的说笑,低着头捂住眼睛,觉得很多过去的小事。他握笔的姿势、紫苏梅的气味,都飞快地浮现在眼前,温柔的、难过的,如泡影一样,刚浮起来就消逝了。

台风过去,秋天就该来了。

07

又一年,爸打电话来,问她什么时候有空,去看看余老师。

她这才知道余老师心脏不是很好,前段时间晕倒过。邻居翻她的手机,看见余小姐的同姓通信人里面,好像就只存了爸爸的名字。

杏林医院,余老师躺在雪白的被单下面,小小的、薄薄的,好像可以用手指轻轻捏起来一样。她还是那么温柔,看见心远,没有问她这么久发生了什么,又去了哪里。心远坐在余老师的床边,看着胶管里不疾不徐的点滴,只觉得安定,觉得余老师真是非常洒脱的女性。

心远每个星期天的上午都会去医院坐坐,有时候余老师和她讲话,问她还喜不喜欢书法,如果有空的话,等自己好了,很愿意继续教她。

心远说,那您可一定要快快好起来,我还没有开始临《玄秘塔碑》。

余老师微笑着说,那可约好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心远还在上课,夜里放学回来,妈递给她一个包裹,里面是余老师最喜欢的一方古端砚,和一个褪色的樱花纸袋。

妈说,这是余老师留给你的礼物。其实她看到纸袋就明白了,心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坠下去,打碎了。袋子里是一沓零零碎碎的钱,五百八十块。她用力握着砚台,她和老师一辈子的缘分与情谊就都在这里了。

妈还在说些什么,她没有听。眼泪涌了满眶,也终于没有流下来。她想不是她们余家的人不活泼,而是这个世上的事本就沉甸甸的,说不清也道不明。

过了冬,心远就满十六岁了。十六岁还没有成年,成年看起来总是那么遥遥无期的样子。可她现在就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为什么长大是这么艰难,总在失去一些事情?

想起余老师第一次握着她的手教她运笔,给她讲书法家的生平。余老师说,一个人可以理解另一个人,是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事情。

那个时候她还不懂。

她打电话告诉爸爸消息,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武汉正在下雪。

那天夜里,心远梦见很多很多白色的鸟,冒着雪,遥遥地飞向天际。梦里英岐仍然是十三岁的样子,地老天荒地坐在客厅里,一幅字没写完,他不会起身。余老师在他身旁,暖光融融,非常愉快的样子。

她侧过头看着他们,在最好的年纪,在一切最坏的时期。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11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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