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红语】莺儿之直
莺儿之直
------漫话《红楼梦》小人物悲喜之三十七
汉代文学家扬雄在《法言*问神》中说：“故言，心声也。”意思是一个人的言语能够表现出其内心的思想感情，即言为心声。不同的言语表现不同的思想感情，也就表现出不同的性格特征。有的人说话慢条斯理，可见其沉稳；有的人说话高深莫测，可见其城府；有的人说话吞吞吐吐，可见其自卑；也有的人说话心直口快，可见其直爽。《红楼梦》中，有一个丫鬟即是一个心直口快之人，她就是宝钗的贴身大丫鬟黄金莺，宝钗唤作莺儿。
莺儿在书中不是作者浓彩重墨描绘得对象，太虚幻境的册子中也没有她。她虽然出场次数不少，但是大半是作为宝钗的随从出现，为宝钗作一点衬托。莺儿看起来不起眼，却上过三次回目：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云轩里召将飞符》。将有关莺儿的情节看下来，我觉得莺儿应得一个“直”字，即口快心直，心中没有弯弯绕，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性情直爽，天真烂漫。
莺儿之直，直在何处呢？
其一，半语道破金玉之缘。
第八回，宝玉探望宝钗，宝钗提出要仔细看看宝玉的玉。“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这样，引出宝钗的金锁，引出“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吉谶。此后，莺儿还说了半句话：“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她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哪里来。这样，宝钗有意识地打断莺儿的话，应当是遮掩什么。那么，莺儿的后半句话是什么呢？这后半句，直到三十四回，用薛蟠之口说出来：“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此处，莺儿虽然说了半句话，却也很明显地暗示出金玉姻缘。从书中三十五回中，我们可知，莺儿本姓黄，叫作金莺。宝钗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其实，“金莺”二字并不拗口，宝钗之所以把金莺唤作莺儿，很可能就是有意避开“金”字。“宝钗”这一饰物是金属制作的，因此，宝钗的名字里即含有“金”字，她还有一个单等有“玉”才配的金锁，于是，“金玉”二字便成了宝钗心底不可言说的隐秘。应当说，莺儿这半句话，为后文埋下一个很大的伏笔。
其二，巧语见解配色之妙。
第三十五回，宝玉挨打，闲来无事，叫莺儿来打络子。所谓络子，就是中国结，用不同粗细、不同颜色的线，编成不同花样，用来编结玉佩、扇柄、荷包、香囊等，或者就挂在腰上作装饰。宝玉单叫莺儿来打络子，可见莺儿是打络子的好手，比一般的丫鬟强得多。在与宝玉的对话中，莺儿快言快语，展现出她对调配颜色的独到见解。她先是建议先打扇子、香坠儿、汗巾子这三样东西的络子，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宝玉随身佩戴的。接着说出对于颜色调配的见解：一是“汗巾子是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压的住颜色”；二是“松花配桃红”；三是“葱绿柳黄是我最爱的”。这些见解，应当说符合普遍的审美原则，体现出配色之妙。譬如，当今戏曲舞台上演员的服饰，还存在着这样的配色。《西厢记》里的张生，一身松花绿的袍子，但一掀起袍子，就亮出耀眼的桃红衬里，充满喜气。
其三，利语巧作有理之辩。
第二十回，贾环在宝钗那里与莺儿赌钱玩儿，输了钱急眼，与莺儿争夺。宝钗说莺儿没规矩，莺儿满心委屈，口内嘟哝：“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我和宝二爷顽，他输了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这里，莺儿委屈，为自己辩解，却口无遮拦，直接戳到贾环的痛处。第五十九回，莺儿奉宝钗之命，与蕊官一路，去黛玉处取蔷薇硝。到柳叶渚，顺着柳堤走来，“莺儿一行走一行编花篮，随路见花便采一二枝，编出一个玲珑过梁的篮子。枝上自有本来翠叶满布，将花放上，却也别致有趣”。莺儿将这个花篮送给黛玉。果然，黛玉见了这花篮，赞不绝口：“怪道人赞你手巧，这玩意儿却也别致。”此处可见，莺儿心灵手巧。回来的路上，莺儿在柳堤采柳条编花篮，怡红院的小丫头春燕提醒莺儿，这一带的花草都是她姑妈管的，莺儿道：“别人乱折乱掐使不得，独我使得。自从分了地基之后，每日里各房皆有分例，吃的不用算，单管花草玩意儿。谁管什么，每日里谁就把各房里姑娘丫头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的去，还有插瓶的。惟有我们姑娘说了，一概不用，等要什么再和你们要。究竟没有要过一次。我今便掐些，他们也不好意思说的。”春燕的姑妈来了，拿春燕出气，竟然打春燕，莺儿冷笑道：“你老人家要管，那一个刻管不得，偏我说一句顽话就管他了。我看你老管去！”春燕的娘赶来，抓起柳条子发疯，莺儿忙道：“那是我们编的，你老别指桑骂槐。”莺儿便赌气将花柳皆掷于河中，自回房中。莺儿在这一事件中，连珠炮式的几句话，为自己的行为作了有理的辩解，活泼可爱。
如此看来，莺儿口快心直，是个天真活泼、心灵手巧的女孩儿。这个人物在书中有何作用呢？我觉得有两点：一是为宝钗做反衬。王熙凤心狠手辣，她的身边却有个心地善良的平儿；迎春胆小怯弱，她身边却有个大胆泼辣的司棋；宝钗城府很深，她身边就有了这样一个天真活泼、口无遮拦的莺儿。二是暗示出宝钗婚姻的不幸。唐代有个生卒无考的诗人叫金昌绪，平生留下一首诗，题为《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意思是说，黄莺鸟不要在树枝上鸣叫，因为黄莺鸟的叫声惊醒了妇人的美梦，使得她不能在梦中去辽西与戍边的丈夫相会。这是一首闺怨诗，写的是妇女与丈夫离别的思念。曹雪芹是否用“黄莺儿”这个名字来暗示宝钗终将独守空房、孤苦冷清的命运呢？不得而知，我只是这样猜测罢了。
这正是：
心直口快黄莺儿，
半语道破金玉缘。
慧眼识得颜色美，
巧手编成翠花篮。
作者李清，笔名了一，男，1968年3月生，山东济南市人，文学、艺术爱好者，著有《京剧与人生》一书。
山东红迷学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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