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鄱专栏 | 刘三明:生生息息草木长

【赣鄱专栏】

主编:胡柏涛

执行主编:徐和生/宁宏翎/王智林/朱爱华/胡迎春/柳依依

特约摄影:汪填金

文:刘三明 / 图:堆糖

杂草,高过头顶。土圩堤,因之变绿。我的头脑浮现一台汽油割草机。用力一拉机体上缀着的那根手指粗的带子,割草机便呼呼地响起来了,有点像是直升飞机的轰鸣。割草人发动后,把它挂在胸前,双手握着,掌住方向,探地雷似地左右移动,那一蓬蓬杂草便杂乱无章地躺倒。那草的叶背色泽亚绿,带着一点儿水雾状的白。阳光暴烈,不一会儿,就蔫蔫蜷缩起来。

这些杂草已被现代生活遗弃了。人们早已用上了煤气,或者其它燃料,没有人再去收取那圩堤上的各色杂草了。那条我熟悉的圩堤终于被疯狂的杂草淹没。

现代式的割草,只是为了另外一个层次的意愿。

我的少年伙伴都由母亲吩咐着去圩堤上“铲地皮”——用小手铲铲草。那个年代,各家各户柴火的主要来源就是我们用小手铲铲来的。铲草,需我们往往顶了烈日争先恐后地到处抢似的。满了一篮子,便用一只手臂屈伸进篮子的弧形提梁,用撅起的半边屁股顶回家,撒开来,晒上一二日,就干了,整齐地堆叠好,一堆堆的,备日后使用。

最让我们偏爱的草是“铁心草”,耐烧,火力大。实际上,草的类型跟人一样,有各种各样的性情。晒起来体积变得越小的,软绵绵性的,烧起来一团烟雾,待到快烧完时可见到火苗。因此,大家便专挑“缩水小”耐烧性的草。草的生命力极强,角角落落都有。于是,我们便有了一些经验,大家经常光顾的圩堤,草便很少,好烧的草更少,须到某个角落里去或者到较为危险的水边去。危险的水边是指水边有较为陡峭的悬崖。少年伙伴中,女孩子一般不会去,只有我们一些男孩子有着丰富的冒险精神和冒险经验,才不顾一切地探到悬崖边把某片草拔来。铲子用不上,一只手必须安全地抓住悬崖边的某个可附着物,腾出另一只手去拔,一边一把把地拔,一边一把把地扔到高地。对一些生长在极其危险的地方的草,我们还是会选择放弃。爬上来,把“果实”拾掇装进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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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极少数女孩子禁不住那些草的诱惑,也想去收取那份不易收获的“果实”。村里有一个很是玲珑的少年女伙伴就因此掉河里了,付出了可怜的幼小的生命。这个女孩生性好强,做事总要做到最让父母满意的,对家里人也很乖巧,在哥姐弟妹面前总让人三分,甚得父母怜爱。那是午后,听村里人惊呼,那个玲珑女孩子掉进河里去了,有人正在打捞。听到这个事情的时候,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仿佛整个村子都笼罩在极度神秘可怕的气息里。村里人都放下手里做着的事情,向出事的河段聚集。我在恐惧中随着村里人往现场走去。我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趴在草地上哭,很多人围在他的身边,忍不住跟着流泪。不远处还有一个中年妇女——女孩的母亲,不停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头发零乱,一群妇女围住她,好像生怕她因此想不开,生出什么事端来。村子里有一个善习水性的男人正在河里,一边向河岸上的几个人问着什么,一边不时钻进水里。显然他是在通过向岸边人问询想尽快找到尸体的准确位置。结果是这个男人没有找到尸体。后来用一种渔具——网钩,快到傍晚的时候给网到了。我不敢看,也没有看尸体。听大人说,这个女孩一只手上紧紧攥着一把草。这把草,不是她的救命草,是她的断命草。也许她生命的最后,她想求助于它把她带到生命的岸上。那个夜晚,母亲说,死了的人要上天堂。整整一个夜晚,我总听见天上有一种声音在响,好像一副马车在天上轱辘辘地响,把她的魂灵引到了天上。

时间会消释记忆,尤其是对于小孩子。此事的发生于伙伴们根本不会有太多的教训意义。只是在事情发生的那么几天,大人会不时告诫几句,我们也会认真地避而不去悬崖边。过了十几天,我们依然继续冒险“草业”。

走进学校了,便再没有从事危险的“草业”。

圩堤,也是路,是我走向外面的唯一出路。圩堤路,泥土松软,摔一跤不痛。天未亮,夜已黑,人踩上去,无声无息。因常有人行走,路面杂草无法生长。

这条光洁的泥土路需用脚一步步地前行。因走的时间久了,我能清楚地记得路两边生长着什么树木,如木梓树、苦莲树、樟树、枫树、松树……也知道什么树上有几个鸟窝,知了、金蝉躲在什么样的树木上。还清楚那块地里的白萝卜汁水多。你路过时,瞧高出地面的一颗尽可以拔,用小刀削了生吃,味道鲜美。这是少年时代最有乐趣的事情。

这条圩堤路,确切地说,我也不知道有几代人走过。我的祖辈都会夸这条圩堤路好走,因为圩堤路上的泥是沙质土,无多少粘性,不会卡自行车的挡泥板。是的,山区里的红壤土最易卡挡泥板了。家乡的圩堤路,天一晴,易干。不过,到了夏秋季节天气晴热多时,易产生滚烫的粉尘,一脚上去,粉尘便扑扑地从脚掌两边飞起来。

圩堤外面就是母亲河——东河。东河无罪,但我们遭过苦难。或间断几年、十几年,往往在青黄不接之时,那条由祖辈肩挑起来的圩堤会被发怒的河水冲出一个大决口。有一次是某年的某个傍晚时分,电闪雷鸣,发疯似的洪水以极其凶恶的姿态,像是一伙山匪水寇肆意地向我们的家园涌来。女人哭了,一个最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整整上半年辛勤劳作耕耘的田地上的一切,包括维系生命的稻子就要化为乌有。一时间,把猪赶向圩堤的猪叫声阵痛地透过雷声压向漆黑的夜晚。很多伙伴的父母连夜在圩堤上搭好了简易的棚子,于是,人和牲畜们一起在那苍茫的水域,坚守在那唯一的高地——圩堤。人和牲畜们一起也便开始过起了臭气熏天的日子。

之前,我很小,有一年一次洪水从我村前决口,有一户人家的房屋给冲倒了,据说是旋转了一圈倒塌的。父亲,无可奈何地用一条小船把我送向亲戚家度荒,待国家救济口粮一下来,父亲便把我接了回去。在送往亲戚家的水路上,我一一看过被淹着一半左右的木梓树、苦莲树、樟树、枫树、松树,还有家乡的小竹林。我希望那些鸟窝里的鸟不要被洪水淹了。辣椒、茄子、南瓜架都被淹得看不见影踪。甘蔗叶子在水中一摇一摇的,船就在它上面迎着浪潮前行——父亲把这条船划得很稳,划得潺潺有声。

《惊涛骇浪》这一部电影,反映的是1998年的抗洪。那里面没有我家乡洪水发疯似的场景。家乡的朽屋已经淹到了“脖子”,有时某个夜里听到瓦片坠水的声音,心里便一阵恐慌,并一阵隐痛。“哗”的一声,某堵墙体的坍塌,全家人面色紧张,我在祈求不要再发生什么。

2000年,国家有了整村搬迁的政策。我的村子搬迁到了一个高地上,所有的房屋整齐划一,远远看去,一片恢宏壮丽。这场迁徙不像客家人是为了躲避战乱,然而,拆迁时,父亲的一只大手按着瘦得跟手臂一样的木柱,眼睛酸涩,似乎有很多话要好好地同那根根木柱说说谈谈。

一晃十七年又过去了,2017年,我家乡被列为深度贫困村。根据工作安排,我来到自己的家乡挂点扶贫。为了做到精准,为了贴近民众,贴近民心,吃住在村。一个寒冷的冬夜,万籁俱寂,我看见了久违的月光,洒在我租住的屋前的晒场上,那么透明,那么纯洁。经过一年扶贫政策给力,家乡有了宽阔的道路,通上了自来水,装上了路灯,并且有了休闲场所。每至太阳落山后,家乡的父老乡亲缓步于游步道,一个个笑上心头,说赶上了好时代。

一只只夜鸟飞来,很轻很轻,没有扰乱家乡的宁静。我耳畔仿佛听见村民均匀的呼吸和幸福的鼾声。

此刻,我眼前会浮现那长绳似蜿蜒的圩堤,飘摇在茫茫水域,像一记鞭子从头顶落下,痛鞭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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