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之地,寻家具
2020-07-15 14:51
过去文人书房里红袖添香的想象,已经在晚明“秦淮八艳”的故事里,达到了最高程度的“自恋自怜”。
到了晚清,这种文人式样“圈地自萌”的陶醉被山海日下的颓靡时局无情地戳破了,只能转身另投入温柔乡。
十九世纪末的“长三堂子”里,便是处于社会转型间的晚清才会有的,一个东西文化碰撞的特殊空间。
它是风尚指向标的示范力 ,官商制衡的名利场 ,也是自我展示的舞台秀。
而脱胎于清末文人韩邦庆的章回体长篇小说 《海上花列传》的这部电影,讲的就是当时上海的烟雨弄堂,酒宴中的嬉笑怒骂、妓客中的真情假谊、红牌间的明争暗斗……一出出,一幕幕,在华美物质包裹下的蒸腾欲望。
作为一部侯孝贤的经典电影,依旧延续了导演对于细节的追求,一切细节都尽可能精确地“美”。
侯孝贤还特意解释说,这部电影本来打算实景拍摄,为此还特地跑去上海石库门,后来发现太费事,这才改为全部内景拍摄。
就为这,道具组在上海、南京、苏州搜寻了一批旧的桌椅、酒壶、油灯、花瓶、首饰、水烟袋等数百件大小道具,用货柜运回陈设。
连房间内的一百八十扇雕花门窗,图案各不相同,是在越南雕刻完成后再运回安装。
电影的艺术指导就回忆过:“ 那部电影最早是阿城帮忙,收来了很多古董家具,我们后来在扬州、上海,包括苏州买了几个集装箱的古董家具,包括给他们抽的大烟工具都是古董,好在那时候还比较便宜......"。
在古董行和旧货店里收来的架子床和烟榻
导演精雕细琢了整部电影的室内陈设、服饰配饰,门窗家具等等细节,在油灯昏暗暧昧的光下,致力于把晚清当时的“长三书寓”用油画一样的色调放到观众眼前。
美人与佳处、文人与商贾的交杂,让这样的“长三书寓”成为一种带有沙龙式的“东方趣味”,一种可以被观者看到的凝固的“中国情调”。
和《 海上花》相似的《海上繁华梦》里,就记载着戊戌政变之后二十年的故事,当时上依旧还流行着红木家具,无论做生意开店,还是妇女创办俱乐部,房里都要摆上成堂的红木家具,甚至得事无巨细的一一列出来:
靠壁四张红木交椅,两张红木茶几,中间一张方红木桌;靠窗是一只红木洋式写字台,一只红木螺丝旋圆椅……写字台的两旁,四张柚木洋椅,横里头是一只柚木沙发;壁上边一面大着衣镜,正对着外国双人大铜床,床上边的菜花铜梗搽抹得金光耀目。床前一只红木外国式妆台……交椅边的壁上悬着四幅裸体美人,用红木镜框镶着。
对比一下十九世纪末的《 海上花》里的布置,相差了二三十年,但家具布置依旧未曾有过多大的改变。
烟花中的生活况味
电影虽是一场造梦,但在导演的精心打造之下更像是直接从19世纪末的历史图卷中裁剪出来的一小块——因为真实,所以很美,于是耐人寻味。
被暗藏和模仿的“雅”:
书房,对于文人来说,是精神上的理想国。而青楼,则是物质与肉身的天堂。其中点缀的书画、云石等元素也是仿“雅”而作。
电影里也有夸张,比如频繁出现的好几只“ 鸡缸杯”。
鸡缸杯,最早见于万历《神宗实录》:“神宗时尚食,御前有成化彩鸡缸杯一双,值钱十万。”后世虽有仿制,也是价格昂贵。
而青楼里不讲金雕玉砌,偏偏用这么一个古董杯,暗示地自然是寓所连豪奢都讲文气。
难得的生活况味:
电影并非求空求大,将这些古董道具呆板的作为标本点缀求,而是而是从实用的角度,按用而放。
取暖用的火盆架
就像电影的文学顾问阿城说的那样,“ 那些镜头之外的,没用的东西,才能真正放映出当时的生活,要保证空间的密度,就要往房间里填充进没用的小东西”。
譬如这张架子床,架子床旁边安置着罗汉床,但主角吸烟却又是在另一张更窄也更小的烟榻上。
剧组人透露,电影里的这张榻是九十年代拍摄时在南京花四万块才买下的,扶手上刻灵芝,年份大约是在嘉庆到同治之间,年代和电影的时代氛围非常吻合。四万块的巨资,还是给导演打电话拍板后才忍心花的,几乎是全剧最贵的一件。
榻上铺着薄垫,安置着素工炕桌,桌面既可以放请客的茶碗,可以放大烟的托盘,可以放煤油灯。
临床与临窗的高花几上摆着插花的瓷器,瓷器下还配着有底座。
其实从场景来说,直接将瓷器安放到花几上即可,再添底座反而有点失宜,既没有增色反而降低了稳固性。
电影中除了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宴饮长桌之外,人物日常起居基本都用的是圆桌。
像上面这张花了四千块(九十年代)的圆桌,剧组人说是晚清民国左右的苏作,云石面板,拐子龙纹样的花牙,无束腰。
但另一张圆桌和一些扶手椅却是明显的广式,风格上还是略显错乱,但要求剧组全用苏式,也过于吹毛求疵。
有趣的一点是此场中,座屏式样的镜子上蒙着一层红色锦披,一者是出于反光的考虑,还有一点在于旧时认为卧室中置镜风水不好,
要么是有镜匣可以安放镜子,要么就会选择给镜子上盖上块布,遮挡镜子照人。
另一个场景中,镜架上的镜子同样也是用红帕子遮盖住。
时代的迷幻与声音:
长三公寓的奢华与时尚 ,处处透露出鲜明的西化色彩,彩色玻璃也是一例。
除了洋玻璃之外,背景中安放的还是一个典型的插屏钟。
插屏钟,是“南京钟”(又叫苏钟、本钟)的一个典型式样,一般是红木壳子,仿屏风座子,钟面镀金,镌刻花纹,是中国钟表史上的早期产品,年代和电影故事发生的时刻相近,在十九世纪末正是流行。
但这种钟实际上一般不会像电影里这样和小博古架、瓷器一起侧放在条案上,更多的还是为了拍摄效果考虑。
与其说《 海上花》是一部电影,倒更像一件精美的时间的容器,把十九世纪末老上海的一个秾华场景凝固在了光影之中,让我们借影窥物,亦是窥人。
到了最后,镜头缓缓转暗了,再好的欢宴也都散席了。小巷、堂子、寓所、酒楼......都安静地浸泡在了拉起帷幕的旧时代之中。
唯有摇曳的烛光映照出古旧家具的昏黄影子,默然的回味曾经的繁华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