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约作者 | 水秀玲珑:尊严(小说)
文 / 水秀玲珑
图 源 / 堆糖
01
/ 尊 严 /
东方的天边微微泛白,整个天穹就像是坠了一大块白色碎花的蓝绸布。
李婉秋肩膀上扛着一把竹扫帚,以往在农村锄地的时候,她就常常把锄头扛在肩膀上,到了城里,仍然保留了这个习惯。她单手推着一辆橘色的手推车,手推车的横梁上搭了一件黄马甲。
街道上没有人影,高楼里星星点点灯盏透过窗子发出柔和的光。车轮碾压地面上的红砖石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巍然林立的楼宇遮住了一角天空,几片云朵撩开慵懒的眼皮,霎时,一丝熹微的光亮撕裂了蓝绸布,东边的天幕上慢慢地透出绛紫色的霞光。
年初,紫苑华庭物业管理实行包干制,自从新制度实施以来,整个园区的卫生清扫工作得到业主们的好评,工作效率提高了,清洁工们也不再相互抱怨,而是在各自负责的片区埋头苦干。
李婉秋负责的17号楼一直呈现稳定状态,在业主卫生满意度的征询栏还没得到过差评,她估摸着这个月的奖金又能妥妥地收入腰包了。停稳垃圾车,麻利地穿上黄马甲,扫帚在她的手中挥动自如。
基本这个园区的业主都是地位颇高的精英阶层,他们文化素质高,自觉维护园区内的卫生,不像那些脏乱差的弃管小区,垃圾堆得跟小山似的。以前就曾听同行芳子说过,她所在的园区是回迁房,楼道里杂物堆积,果皮纸屑到处都是,园区里的砖石地面被随意停放的车辆碾压得伤痕累累,新栽的花木也被车轮践踏得失去了生机,哪里还有现代化住宅小区的风貌?简直都没有乡下老家的卫生环境好。
唰——唰——扫帚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仿佛带着韵律。李婉秋想着打扫完这片责任区刚好回去给小孙子诺诺做早饭,餐盘里煨了诺诺最爱吃的鸡腿,等下了班经过早市再买二斤牛肉,儿子大林最爱吃牛肉蒸饺。
那些年李婉秋在农村生活,拔草、锄地、打场,什么农活没干过?这几年跟着儿子住进城里,倒是享清福来了。平时给孙子做做饭,送孩子去幼儿园,准备一家人的晚餐。相比之前泥土里刨食的日子,这简直就是富贵天堂,儿子媳妇待她极好,老了老了能这样,是没有不知足的。
刚入秋,老银杏树的叶子就有些扛不住秋风了,几片微微泛黄的叶子蹁跹落在甬路上。李婉秋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只觉得后背上也潮乎乎地渗出汗水,透过薄薄的马甲背心,晨风一吹,倒有点凉飕飕的。她想着家里的事,扫帚唰唰唰划过地面,手上的力道更加急促。
一阵风拂过,李婉秋直起身子,略微喘口气,腾出手拨了拨垂到眉梢的头发。还没眨下眼睛,只觉得一坨凉冰冰的液体自她的头上淋下来,随即“啪”地在她的脚边开了花。一股酸腐的气味熏得她蹲地呕吐。
刚刚清扫的红色砖石上溅落了一地的碎鸡蛋壳、香蕉皮、烂菜叶混杂的垃圾。李婉秋这才下意识地仰起头向上看,她的目光快速地搜索到一户楼上钻出的胖胖的脑袋来。那个人还没来得及关上窗户,或者他根本就没打算关上窗户。
“你长不长眼睛要不要脸啊?”李婉秋看出那人必是肇事者,脱口骂道,“地上有人你是看不到还是眼瞎呀!”
楼上那人倒也不是善茬儿,手指着李婉秋破口大骂:“你是个什么东西,大清早就吵得人不得休息,我不扔你扔谁?”
听言语这人无疑是等于理直气壮地承认了“天女散花”的人就是他。李婉秋早已经气得脸色乌青,两滴眼泪也混合着污秽从脸上滑下来,她只觉得头发粘粘地糊着,光天化日之下,整个人被侮辱得无地自容,居然还说她扰了民,天理何在?
“邻里邻居都看到了,我就不信你能多得意,天底下就没有管得了你的人了吗?”李婉秋不擅长和人拌嘴,她坚信自己在理,尽管气得嘴唇直哆嗦,也还辨别得出是非黑白。
“哈哈,老子就等着你来收拾呢!告诉你,就是我砸的,砸的还就是你!”楼上那个肇事者竟然骂得比李婉秋还凶,只在气势上就完全掌控了局势。
“有种的你就下来,难道这风气还被你败坏了不成?”
李婉秋没想到那人的而且确是冲着她来的,仿佛是专门为了挑衅。以前只听说天上有掉馅饼或林妹妹的,现在她明白了天上也能掉霉运,砸在头上那也是始料不及,避无可避。
李婉秋甩了一下头发,站了起来,黏湿的脏水顺着头上滴滴答答地淌下,混杂着愤怒的泪水,在她脚边红色的砖石上,溅起一滩污秽,一股作呕的气味,让她几乎失去了理智,一腔屈辱的潮水在她的胸腔里泛滥起来。
她想起了自己实际上是不想来城里生活的,一年前丈夫撇下她独自离去,真正能依靠的只有儿子,但她不糊涂,知道儿媳妇嘴上不说嫌弃,心里未必欢迎她。她并无退休金,只能在身体还好时多攒点积蓄。儿子和儿媳不知道她偷偷出来做了清洁工,看来,今天这样子是瞒不住了。
园区里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从早市场归来的衣着靓丽的家庭主妇,也有穿着运动服刚刚晨练回来的男子。有的向她暼了一眼,眼神里透着疑问,也有的视而不见,捂着鼻子急匆匆地绕路走远了。
此时,天色微明。整个楼里的人都被吵嚷声惊醒了,有的人还沉浸在睡梦中,揉揉朦胧的睡眼打着哈欠,有的人刚刚爬起来在卫生间刷牙,嘴边还挂着牙膏的泡沫,拉开窗户探出头来看热闹。
“这是什么情况,大清早的不得安生?”
“啧啧,都什么年月了,还有这么横的!”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必有其因……”
李婉秋听见这些声音,一时间委屈万状,蹲在地上号啕大哭,嘴里骂着这辈子都没骂过的脏话。显然,楼上那位也不是好惹的主儿,手指着李婉秋又吼道:“你有种,你等着,别动地方!”
她目睹着楼下经过的人,有人窃窃私语,也有人漠然冷眼。谁都知道事不关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
素芝姐是李婉秋的同事,她听到动静跑来的,硬拉住李婉秋的衣襟,不让她吵下去了。李婉秋被素芝姐连拖带拽才回去换衣服了。
02
/尊严/
李婉秋没敢进家门,跟着素芝姐直接回到园区里物业公司的员工办公室。保安小贾早就看到李婉秋的狼狈样,他知道这事挺棘手,李婉秋新来的,不知道高空抛物的那个老冯是何许人也。
李婉秋到了员工休息室里,低头沁在脸盆里清洗头发,秋凉了,水淋在皮肤上,瞬间汗毛都竖了起来,但更冷的是她的心。
幸好休息室里配备有储物柜,柜子里放着一套她平时穿的衣服。她把脱下来的脏衣服放在一个黑色塑料袋里,才从休息室来到办公室。此时,负责园区清扫的几个员工都在,主任还没上班,有几个义愤填膺地说:“这事不能完,得跟主任反映,要不然以后清洁工还哪有尊严了!”
也有人说:“当时忘了拍照,把这事反映给电视台,就不信他不道歉。”
小贾说:“咱园区内都有摄像头的,可那时候天还没大亮,恐怕也不好辨认……”
素芝姐一直沉默着,她知道这事可大可小,如果老冯道个歉,李婉秋不追究,就不了了之,完全没有那么严重,但好像那老冯不是啥省油的灯。她在这个园区工作多年了,业主的情况也了解一些,有几个不省事的,领导也一再嘱咐,要以集体信誉为重,千万不能与业主发生摩擦。但,这事似乎又不那么简单。她不禁摇摇头,看向李婉秋。
“我就不信,就没有个说法了!光天化日就往下扔东西,还那么嚣张,我哪辈子得罪他了,啊?”李婉秋一说起话来又忍不住愤怒,气得嘴唇乌紫。
“你是不是得罪老冯了?”素芝略带疑惑地盯着李婉秋,“你想想,上周在合唱团,我就发现他找茬儿……”
李婉秋垂下头,想了一会子,心里头还是不明白。
李婉秋生来就嗓子亮会唱歌,过去在农村的时候,田间地头劳作时,总能听到她的歌声,乡亲们都管她叫“刘三姐”,那时候她老伴还活着,李婉秋也成天笑呵呵的,儿子考上大学,在城市安家了,没想到,老头子却没福气,丢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独自去了极乐世界。
自从来城里,她认识了素芝姐,素芝姐是个热心肠,帮她找工作,还带她参加了园区的业余合唱队。老冯是合唱队的领队,一有活动老冯就忙前忙后,但老冯脾气不好,队员们知道她性格,都让着他。李婉秋看不惯老冯,主动去了老刘的队伍,没想到这事老冯还动气了。
李婉秋也没多想,业余时间唱歌就是个兴趣,娱乐一下,谁还能较真呢?可他高估了老冯的胸襟,这就是公报私仇来了。
李婉秋看了素芝姐一眼,她从素芝的眼神里理清了事情原委,当时素芝曾经想劝她不要“跳槽”,究其原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时,物业李主任来了,他一进办公室,就听保安员跟他讲了这事。李主任直接冲着李婉秋来了,脸上挂着亲和的笑容,拍了拍李婉秋的肩膀以示安慰:“李姐呀,让你受委屈了,这事公司会调查清楚的。”
“是啊,清洁工也是有尊严的,遇上那不文明的人,咱们也不能姑息养奸!”办公室里不知谁插了一句。
李主任讪讪地笑了一下,冲着李婉秋说道:“你先回去休息,下午的工作就别来了……”
李婉秋听闻这句话,倒有些着急了,激动地脸上泛起了红晕,“主任,我没想辞职……”
李主任皱了皱眉头,眼神中又漫上了一丝同情,连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素芝见状,扯着李婉秋的袖子,赔笑道:“啊,主任,我们先回去,你忙……”
只听李主任随即又补充了一句:“等我消息吧!”
李婉秋的双眼里布满血丝,被素芝连推带搡地带到门外去了。素芝扯着李婉秋的手腕,煞有介事地说:“你咋就没眼色呢?人家李主任那是权宜之计,你还巴巴地逼人家给你做主是咋的?”
李婉秋疑惑不解,呐呐道:“她手下的工人出事,她就不管了吗?”
“你当人家是法官啊?再说,你这事根本就构不成那么严重……”
“早知道那会儿我报警好了,可恨他那么嚣张,居然明目张胆地从楼上扔垃圾!”
“我说那老冯头就是倚老卖老了!我老早劝你别得罪他!”
“素芝姐,你也是清洁工,难道清洁工就不要尊严,任人践踏吗?”
“什么尊严不尊严,出来混的,早就把尊严扔天外去了,唉……”
素芝长叹了一声,目光里茫茫然透着悲哀的神色。
也许像素芝这样才更快活一些吧,李婉秋不知道自己那自以为高傲的尊严,在别人眼里其实就是卑微如草芥。
03
/ 尊 严 /
李婉秋回到家里的时候,儿子和媳妇带着小孙子刚起床,儿媳妇赵娜是儿子大勇的大学同学,她娘家也是小城镇上的普通人家。幸好他俩人要强,大学毕业有了稳定工作,两个人结婚买房都没花家里钱。那几年正赶上大勇爸生病,孩子结婚也没给添置多少东西。媳妇还算通情达理,把李婉秋接城里来居住,但李婉秋总觉得亏欠他们。
“奶奶,你今天去早市了吗?”
李婉秋一进门,小孙子诺诺就跑出来,扯着奶奶的手,奶声奶气地问。
“奶奶,我的鸡腿好了吗?”
孩子眨着水汪汪的眸子,像一束柔暖的阳光,李婉秋的心一下子就被那束光融化了。
李婉秋洗了手,又对着镜子整理了头发,才把早饭端上餐桌,这是她临出门就弄好的。
“妈,你今天眼睛咋有点肿了?”大勇发觉母亲有点不对劲,以为她哪里不舒服。
“外面有点凉了,冷风吹的吧!”李婉秋尽量把头低埋着,怕儿子看出什么,“对了,你们出门时多穿点。”
赵娜摆弄着手机,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刷朋友圈成了当代人的生活习惯。
“你说这是什么事啊!大清早的高空抛物,就砸那女清洁工身上了……你看看!”赵娜嘴里抱怨着,把手机朝大勇眼前晃了晃。
“呀,可不是,就是咱园区的,这人什么素质啊?!”
大勇的腔调差点就把李婉秋的心脏震碎了,她觉得无地自容。凑近儿媳妇背后瞄了一眼手机,手机上的影像模模糊糊,人像很小,而且是个背影。她不禁偷偷地捂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
“这太缺德了,我得转发一下,让所有人都看看,这人多不文明!”
赵娜的嚷嚷让李婉秋的心里又是一紧,她担心的是儿媳妇知道她做这份工作,给她丢面子。
“干这一行不容易,你素芝阿姨没少跟我说过……”李婉秋借指素芝的口吻,想试探一下儿子媳妇对这件事的态度。
“妈,你也别这么说,那些清洁工也确实离谱,我上周末晚上取两个快递,楼下那个清洁工跟着我走一路,到家门口,才跟我说是相中了我那纸盒子,就说能卖几个钱,至于像个贼吗?也别怪人不尊重……”
“别说了,赶紧出门,等会迟到了!”大勇拿着车钥匙催促道。
李婉秋听不下去了,她觉得羞愤无比,内心里盈满了困惑。
等儿子儿媳带着小孙子出了门,她才走出家门。这半天的假反倒让人心里空落落的,实在是觉得人太过安逸反而吃不消。
秋阳恹恹地流连在高楼大厦之间,地面上投下了几缕模糊的影子。路边的枫树叶子泛红了,几片红叶纷纷凋落,砸在她的脚背上。
李婉秋俯下身子拾起一片枫叶,就在她一低头时,瞅见树下有几只蚂蚁熙熙攘攘地爬着。领头的大蚂蚁爬得很快,后脚贴着地面,触角上翘,尾部朝下,十分用力地向着树洞攀爬。原来蚁群正拖动着一粒面包渣,慢慢地移动,不大功夫,就聚集了乌泱泱的一片。
一阵风呼呼鸣响,几片树叶刮落,在地上打个旋儿,悻悻而去。李婉秋默默地站起来,蹲下时间太久,乍一起来,才觉得双脚发麻,只得在原地缓一缓。人老如枯叶,便再无用处。以往在老家荷锄犁地的时候,田间地头唱个山歌,吼两嗓子,那真是舒畅。想到这,她下意识地朝左右看了看。
风停了。空气闷闷的,不知何时天边的乌云连成一片,越压越低,一场雨要来了。
(2020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