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专题|品城•上海的角落

上海的角落

文\李自海

上海下海好奇妙

  很久以前,苏州河还叫吴淞江。吴淞江北岸有条支流,叫下海浦,南岸也有条支流,叫上海浦。元朝时候,上海浦那里设了个上海务,收税收费,人烟渐集。明朝时候,上海务旁边建了个上海县。清朝时候,上海县旁边出现了上海租界。民国时候,上海市设立,逐渐扩大,最后跨过吴淞江,吞并了包括当年与它并肩的兄弟下海浦在内的好大一片地方。只是当那个时候,下海浦不仅早已被泥沙填没,连下海浦的名字都没了。

  幸而,下海浦旁边因之而得名的下海庙却还留存至今。否则偌大的上海滩,竟就失去了孪生的兄弟,岂不可怜。然而,如今还有几个人知道下海庙呢,更别说下海庙与大上海的这段渊源了。

  从地铁提篮桥站三号口出来,就是海门路。据说,海门路所在位置就是原来的下海浦。沿着海门路北行,百米到头,对过就是下海庙了。

  下海庙最初不过是座小庙,供着的是妈祖娘娘,保佑着的是在海上讨生活的渔民。历尽沧桑,几经毁缮。2005年全面维修后,如今虽然不能跟静安、龙华等名刹相比,却也不可等闲视之了。那气派的山门,五块一张的门票,门口见着香客就粘、满口“阿弥陀佛”的乞丐,已经很有意思了。

  走进去,脚踩平整的地砖,只见大殿恢宏,佛堂肃穆,寮房整洁,一切如新,已经无从感知几百年的沧桑与浮沉了。开坛之时供奉的妈祖娘娘也屈居进了西侧的一个小佛堂,大雄宝殿改供了释迦牟尼。那佛祖像之伟岸,也不是小巧的妈祖像所能比的。

  前殿当然是笑眯眯的弥勒佛了,两侧照旧是威风凛凛的四大天王,而背后那位,按理说应该是黑脸的韦陀,可是却长眉凤目、唇红面方,既帅气又雍容。难道竟会是杨二郎?但他手里拿着的还分明是根金刚杵,并不是三尖两刃刀啊。仔细再瞧一会,最后看到了两个字:韦陀。这样英俊的韦陀还真是头次见到。不知道是谁搞错了,还是故意如此,这一个英俊的韦陀后面还有什么奇妙的故事吗?

  更奇妙的是下海庙的门联,虽然照样悲悯众生,但它明确地告诉你,它偏爱的还是上海——它如今十分壮大的兄弟。词句之中,尽是兄弟情怀。先看前殿的两个门联:

  风云万色下海庙,二百年来秀甲沪东,座邻黄歇浦

  贝叶三乘弥勒佛,一布袋里灵佑民间,门对百姓家

  放眼遥望,浦江随处可通,浦江都是功德水

  举头瞻仰,弥勒有容乃大,弥勒常拥吉祥云

再看地藏菩萨殿前门联:

  声震浦江两岸,催邪扶正

  音达神州四方,护法安僧

妈祖娘娘堂前楹柱上也有一句:

  千年妈祖佑国泰更彰显东方名都风光

  下海庙到底沾了兄弟的光,从一个护佑小地方渔民的小神的小庙,升级为了保佑大上海的顶级神的大庙;只是委屈了妈祖娘娘,庙的声势壮大了,主人却不是她了,可怜见的搬迁进了一个小殿栖身。很多事情,真是人神同感啊。不过像这样摈弃一般庙宇开口闭口广佑四方的口气,就说自己关照上海人,指向明确,定位精准,倒也颇谙营销之道啊。

  然而,下海庙这地方的奇妙,可不仅限于山门之内。

  走出庙门,左转约百十米,右前方一道高墙耸立,墙头上铁丝网密布,里面露出灰色的方形建筑,冷峻阴森。这就是同在提篮桥地区,而名气却远大于下海庙的提篮桥监狱了。监狱拐角处有扇小门,门头四个字:新岸礼堂。一个警卫和两个人在门口说话,过一会,带着一个进去了,门哐当关上。这进去的,应该是探监的吧。另一个人大概是陪同来的,倚着人行道栏杆,低头玩手机。据说,这新岸礼堂所在,当年是个刑场。如今,十米以外,店铺林立,却尽是黄金地段的精彩闹猛。

  再说另一个不远的地方。如果沿着提篮桥监狱西墙根一直向南,走约两百米,过长阳路向左一拐,又一个完全不同的建筑出现在眼前。这是一座典型的西式两层小楼,这栋小楼在犹太人的历史上有着浓重的一笔。当年犹太人为了逃避纳粹的迫害,来到上海,聚居在此,直至二战结束。这小楼就是他们礼拜的摩西礼堂。现在成了犹太难民纪念馆。

  一楼是个小小的礼拜堂,大概能容百十人,靠西墙是布道台。我去的那天,刚好里面在做一个新书发布会,是一本反应犹太人在沪流亡生活的小说,里面挤满了人,也不容细看。顺着窄窄的楼梯上到二楼,一个陈列架摆在过厅的墙侧,陈放着犹太人赠送的各种礼物,其中有个琉璃质的六角星,上面汉字刻着经书的第一章。三楼正在进行与奥斯威辛集中营陈列馆合办的一个展览,那些照片和展品,诉说着犹太人曾经的苦难。

  礼堂后面有个小院,两侧的房屋内陈列着当年犹太人在这里生活的物品、书信、照片。很多从这里走出去的犹太人,日后成了西方政经文化界的精英。沿墙还摆放着几个当年犹太人在此开店的德文招牌。它们都是从隔壁的舟山路上拆下来的。而舟山路的建筑,可能比你在西方电影里看到的街景还要西方。

  下海庙所在的这块地方就是这么奇妙,奇妙的不仅仅是与大上海的血脉渊源,还是这块巴掌大的地方上历史与现实、此生与来世、天堂与地狱、东方与西方的紧密接触,比邻而存。

东西之间的寂静岛

  浦东是热闹的,浦西也是热闹的。浦东和浦西之间的黄浦江呢?浪奔浪流,逝者如斯,从孔老夫子的时代就开始折腾了。然而,在这喧嚣环绕之中,却有一块寂静之地。

  最早的时候,还没有这地方。黄浦江在这里打了个弯,水流放缓,泥沙沉积。不过荒凉之地,也无人关注。开埠后,黄浦江日渐繁忙,逐渐抬高的河床影响了通航。于是,上世纪初,对航道进行整治,东边筑堤,西边浚河,当中高起之地,堆沙填土,遂成复兴岛。

  1949年以前,岛上主要被用作军事基地。人烟稀少,鸟兽群集。1949年后,军事色彩逐渐淡化,码头扩大,像造船厂这样的重工企业建立起来,不多几个渔民也变身为工厂职工。在那个重工业经济唱主角的时代,复兴岛热闹起来。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起,市区内的各类工业企业或关停、或迁移,复兴岛也跟着冷落下来。然而不同的是,其他工厂的原址多数开发了房地产,高楼崛起,比往日更加热闹。唯有复兴岛,还没有被开发,时间停滞在了九十年代初。于是,浦东、浦西之间,浦江激流之中,成就了一个寂静岛。

  复兴岛在定海路尽头、定海桥的东头。西头连着繁杂的市井,向南不足两百米处,就有一个时尚华丽的步行街区。然而一桥之隔,两分钟从西走到东,时光却倒流回了二十多年前。

  桥头直接岛内唯一的一条公路:共青路,窄窄的两车道,自南向北伸入岛内。路面的柏油已经磨光,石子被人、车从地面挤压出来,四处零星散落。路口一棵大树斜伸着,如果是在别处,肯定会因为妨碍行驶视线而被剪成秃毛鸡的,但在这里,它却生长得繁茂蓊郁。树下聚着几个人,围着几个塑料脸盆,在那里买鱼卖鱼。这样的交易场景,只能说久违了。幸而,城管也顾不到这里。

  从路口进去,不过百米,路东是轮渡码头。人、车寥寥,一只手数得过来,可能是上海最冷清的渡口了。路西有栋黄色小楼,虽仅八层,却是岛内最高建筑,楼体上六个大字:复兴岛大酒店。当然这个“大”的标准,还是二十年前的,放在现在,也就是家快捷酒店的规模吧。

  再往里,一条岔路向东分出。路口摆了个大排档,并无一个食客,但又在最开阔处,那份冷清就显得有些滑稽。岔路不过百十米,两侧有几栋三层小楼。墙面灰旧,门洞隐约,树木掩映之下,虽然朴素,然而幽雅。

  共青路主道两侧,香樟高耸,叶茂荫浓,而路又不宽,就营造出一种难得的静谧。两边的院墙延绵不断,把里面遮得严实,典型的大工业时代工厂的作风。偶尔出现一道铁门,栏杆后就透出冷清寂寥的院落。宽敞的厂房,残留的铭牌,让人想见当年的热闹与熙攘。红砖红瓦的大尺度建筑,代表着工业时代的粗犷和简单,如今已爬满青藤,风吹过,绿叶翩翻,却有了些诗意。

  一辆公交车缓缓驶过,似乎是这里和城市的唯一联系。候车亭铁锈密布,稍许残存的绿漆已经氧化得发黑。虽仍勉强立着,却很让人担心会一瞬间突然散架。不过却也无意成就了一个露天的九十年代记忆。这样的记忆甚至感染了一两个等车的人,连他们都是静静的,似乎配合着或者享受着这样时空回转的场景,做回一下三十年前人。拍怀旧影视剧的人,真应该到这里瞅瞅,一定会得到更多的灵感。

  路边零星有三两家小店,卖香烟饮料或做面条馄饨,门可罗雀,架上的商品像它们的主人一样无精打采。

  复兴岛公园位于岛中,并不大,游人也不多。一个老男人,隐在半明半暗的亭子内,对着面前的乐谱,断断续续的吹着萨克斯,那声音点缀得这里更加安静。两个男人,穿着运动服,边走边低声聊。看我走近,停住不说了,很是神秘。一墙之隔是个码头,威风凛凛的吊装臂耸在半空,俯视着公园幽静的树丛,好孤独的样子,有趣的很。

  一个地方吸引了我,几十棵挺拔遒劲的大树,环绕着一个温柔恬静的草坪。阳光从树叶间斜射而下,偌大一个地方,便明暗判然,刚柔合一。在树下木椅上独坐一会,耳听若有若无的萨克斯,一颗心静到若无,真是奢享。

  公园的北侧,一丛树木之后,露出一段院墙,两扇门窗。这个小小院落,看上去貌不惊人,却有一个不凡的传说,据说蒋介石离开上海的前夜,就住在这里,次日登船离岸,开始了他的流落生涯。

  第一次去复兴岛,地铁站还在施工之中。第二次去的时候,已经通车了,然而也没有几个人上下,通道内空空荡荡,能听得到自己足音的回声。这在上海的各地铁站中,也算是一个奇迹了。

  从此再向前,人多起来,有十来间店面和一个工厂围合,然而共青路也就到头了。工厂门口停着一辆公交公司开来的班车。驾驶员坐在车里,面无表情的看着人们上车。以前很多单位会跟公交公司合作,每天租用两班车,运送员工上下班。没想到地铁和环线已经四通八达的今天,这样的交通模式还在这里留存着。

  略向西拐,再过一座小桥,就离开复兴岛了。五分钟后,中环高架横在了面前,烦躁和喧嚷扑面而来。复兴岛的寂静瞬间恍如隔世。这样的热闹不久就会越过定海桥下窄窄的运河,淹没复兴岛。据说,政府的目的是要把那里建成一个集居住、商办、休闲为一体的高尚区域,规划标准参考虹桥枢纽和迪斯尼。

  未来的东西之间,不会再有寂静了。

江湖老街飘零

  十几年前的一天,我到周家嘴路去看一个项目,出来后,想从保定路抄到大连路去。不期然转进一条小街,所见之景令我瞠目结舌。我万没想到,竟会在上海的市区内,看到一个只可能在小县城或最多在反映百年前上海生活的电影里面才能看到的街景。

  小街两旁的棚屋,低矮破旧,小巷窄如面条,一个人走走都还要担心蹭到墙面。菜摊、杂货摊、面饭摊,沿街个个紧挨着,更把街道挤得连走路都困难。垃圾堆也是三五步一个,污水横流,苍蝇乱飞。

  小摊上竟还有可以论个卖的花生牛轧糖和大罐散卖的雪花膏,这样的售卖方式,别说在上海,就是在一般县城里面,恐怕都绝迹了吧。不过我当时看着,心里却升起一股暖意,因为想到了童年。街道还很热闹,来往进出的还多是上海土著居民。他们的装扮落伍和过于随意,这样的装扮当然在其他地方偶尔也能看到,但从未见过这样如此集中出现的。一个烟纸店内,整理东西的女人看外人的神色是自卑的,旁边坐着抽烟的男人看外人的眼色是萎靡的粗鲁的,甚至还隐含着一些挑衅。

  街道上空横挂着几条鲜红瞩目的条幅,写着:严禁抢劫金银首饰,严禁吸毒贩毒、严禁卖淫嫖娼,等等。这些惯常用在车站、网吧、小宾馆里面的警语,却如此密集地出现在普通百姓的居住区。你完全可以想象得出,这样的表面之下,涌动着一个什么样的社会。

  这也竟是上海呢!

  后来我看到电影《功夫》里面猪笼城寨的场景,很自然地想到那里。那种江湖风和市井气的交融错杂,简直太像了。这条街沉积的是《雷雨》里面鲁大海家的上海,是《上海滩》里面丁力在底层挣扎的上海。

  我逐渐了解到,这条作为虹口老城厢名为虹镇老街的小街,还是历史悠久、赫赫有名呢。一本上海地方志记载,它的历史可以追述到宋朝。当时韩世忠麾下军队驻扎在此,有的随军商贩就定居下来,成为此地最早的先民。后来离此不远的江边开了码头,很多青壮年男性在码头上讨生活,也住在这里。兴许就是这样的基因,造就了此地彪悍的民风。租界时期,这里处在日租界和大杨浦工厂区的交汇处,人员成分复杂,更是助长了江湖习气。一直到九十年代初,虹镇老街的混混还能名震上海滩。

  那次过去大概三四年,我在同济大学附近上班,距离虹镇老街也不远,便又想起了它。不知道它是不是已经被拆迁掉了,那附近的几个楼盘可是房产市场上响当当的高端项目。有一天便又兜了过去。

  老街还在。比我初看到时略微冷清了些,可能是一部分已经被拆迁掉的原因吧。然而街景依旧,还是有论个卖糖的小店,有一个紧挨一个的廉价杂货摊、菜摊,和外面很少能再看到、而被称为老上海早餐“四大金刚”的大饼油条摊。垃圾堆还在,横幅也有。

  我慢慢穿过,一边想:这样差的环境,如此糟的治安,旁边的高档楼盘也开发的红火,为什么还不把这里拆迁掉呢?随即想到,这里彪悍的民风,可不是好对付的,要拆他们,不容易啊。心内哑然。

  最近,为了写此文,又去了一次,因为我不确定它是不是还在,如果已经拆掉了,也就无法把这部分内容放在此处了。我要写的是还在的角落,可不是历史。我几乎是抱着没可能再看到它、得另选素材的心理过去的。

  再次走进保定路,两旁街景已然陌生,我仅凭方向和距离判断老街所在。总算看到虹镇老街的路牌,然而一边是新开的商店,另一边高楼在建,哪里还有那个热闹而杂乱的场景。但我还是走了过去。站在路边,向左一看,没有印象。向右一看,差点感动。那可怜巴巴缩着的一角,我肯定就是老街的老房子。

  当年的老街仅剩了一小段的一半,路的另一边新建了一个中学。在新校舍的鲜明对比下,老街的矮房显得更加破旧不堪。可能正是因为这个,聪明的市政管理者竟然想出了这么一招——沿街筑起一道墙,把老街的破房子遮了起来。这该让老街的人们多么难堪啊!

  当然人还是要进出的,巷口露出老街区的景象依旧。靠墙内有个小菜场,十来个摊头,顶头的馒头店正起锅,馒头的香味颇为浓郁,一度盖过了鱼摊的腥气。走进一条小巷,两旁还开着几个小店,风格依旧,只是不能肯定是否当年所见。倒是发现了两个以前没有注意到的花坛,虽然不大,然而木叶葱茏,还颇有生机。一个被丢弃的旧碗柜斜靠着栏杆,一个老人拄着拐棍从旁慢慢走过。正是中饭时间,花坛边一栋房子的墙边摆着一个长条桌,五六个男人正围桌而坐,对着桌上的家常菜和黄酒瓶,边吃边喝边聊。都是老邻居吧,这样亲热地在一起喝酒的机会可真是不多了。又一家的门口,两个女人闲聊着,飘到耳朵里半句关于拆迁的词句。两个老人,门里门外坐着,一个顾自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一个闭目无语。一个鸟笼悬在头顶,里面那鸟似乎也随了主人的习惯或者不想打扰到老人的清静,默默无声。

  走出巷子,是一条窄路,这路与老街相交,还保持着一些老街的风貌。巷口有个家电维修铺,一个男人低头用心地做着活计,不远处,一男一女在给煤球炉生火,旁边房子二楼的平台上,搭着一个简易屋。又有一家的平台上摆着一张老款的桌子,虽然破旧,倒还可爱。路边一个妇人问一个小女孩:“手上怎么啦,谁弄的?”女孩说:“爸爸弄的,爸爸不当心弄的。”妇人便说:“以后爸爸再不当心,你就抓他骂他。”我向小女孩手上瞟了一眼,紫红的一块赫然醒目,哪里是不当心弄的?不知是个什么样的爸爸,可怜这孩子还知道替他遮掩,说是“不当心弄的”。

  从老街的另一端走出来,站在丁字路口看着它。老街的这一面被色彩艳丽的围挡围着,长长的围挡上端仅露出灰旧的屋顶和窗户,围挡下面散落着一些垃圾。围挡上写着“创上海市文明城区,建文明虹口幸福家庭”。不由想到当年的那些条幅,感慨顿生。

  十几年来,我看着它从一个居住区变成一条街,再缩小成可怜的一角,要不了多久,就会完全消失。心里倒升起一些留恋。这里的江湖风云和街邻情谊,这里的千百年血脉流传,这个早已经脱离了上海的主流,甚至被有的人称为“上海滩最后一个部落”的老街是真的要消失了。关于它的传说和记忆,以后会在没有了它的上海留存多久呢?会如何被人诉说呢?

广厦摩云小筑贴地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从浦西的外滩遥望浦东,只见两棵老树如绒,灰黑色一抹平的地平线尽显荒凉。浦东开发不久,一次我到陆家嘴去。到处都是工地,各处的路都还没修好,人车乱撞,烟尘腾空。东方明珠还在建造之中,巨大的支脚暴露着水泥的灰白本色,粗暴地斜撑在泥堆中,像极了《变形金刚》中机器人降临月球的场景,十分梦幻。

  之后,印象中似乎也没过多长时间,再去陆家嘴的时候,那里已经是高楼林立了。它们挤挤挨挨,四处戳着,似乎都是在一转眼之间不加斟酌地急急堆起来的。陆家嘴与其说是城区,不如说是高楼展览馆更形象。那梦幻磅礴的场景与不过才几年前江边上的荒滩相比,简直是来自两个星球的。

  却有一次,我乘车经过世纪大道,眼角的余光中,似有砖墙一闪而过。急忙回头,一个古雅的院落赫然呈现。我既吃惊又感动。没想到已经成为这个样子的陆家嘴,还有这样一座院落存在。它就像人家新居里面仅存的旧箱子,代表着家族的历史。它提醒着人们,陆家嘴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原本就存在在这块土地上。这座陈旧的院落就凝聚着它的血脉记忆。

  院子的主人叫陈桂春,福建人,迁居高桥,码头苦力出身,奋斗成为航运大亨,后来盖了这院子。因为陈姓最早盛于河南颍川,其地又多出贤才,此院便取名颍川小筑。距此不远的东方医院,也是陈桂春出资建立,并任第一任院长,第二任是书画家兼慈善家王一亭。三十年代初,日本大地震,王一亭还亲自押送救灾物资去日本救援,不知几年后打进上海的日本兵中有没有吃过王先生的救灾粮的。第三任院长是陈桂春的高桥老乡杜月笙。

  战争期间,这房子先后被日本人和国民政府的军警占用。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中李侠的原型李白就曾被关押在此,其就义之地,距此也不过两站地铁。解放后,此地成为政府办公地,之后又用作民居。

  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院子正被用作陆家嘴开发陈列室,后来变成吴昌硕纪念馆。当年,王一亭跟这位晚清书画大家过从甚密,两人经常来访颍川小筑。这样的安排,再结合这中西结合的漂亮房子,总算给连路边的花花草草都是一脸office范儿的陆家嘴注入了一点文雅之气。只是院子太小,而陆家嘴的楼太高,要发现它,还不容易呢。

  院子的布局原本是四进三院的中式风格,现在只剩下了中庭。修世纪大道的时候,把前面围墙拆掉了,前院自然消失,其地应该就在世纪大道的路基之下。现在从世纪大道人行道到颍川小筑门口,不过四五米距离。大门早配上了自动感应玻璃门,干净的玻璃清晰地映出疾驰而过的车辆和马路对面的高楼大厦。后院仅余两座假山和几棵树,冷清寂寥,毫无美感,按照中国人造园的习惯,现在干干净净的新地砖下面,应该埋没着水池花坛之类的吧。

  门窗都是楠木的,雕花精致,栩栩如生,然而砖墙上的拼花却是西式建筑的风格,与石库门房子的墙饰同出一脉。

  大门门楣上“吴昌硕纪念馆”几个字由程十发题写,两旁门柱上的字却出自吴昌硕的手笔,“雅歌吹笙,奉爵称寿”,前者洒脱,后者朴拙。两位大家的手笔同在一个门面上,这门面也值了。大厅内供着日本友人所赠的吴昌硕铜头像。这样西式风格和金属质地的塑像,总觉得跟吴昌硕的气质不大相符,似乎更适合政治、军事人物一些。

  大厅西侧是售品部。东侧一间房陈列着先生的几幅作品,古拙质朴,尽弃浮华。齐白石自称是吴门一走狗,我虽不懂画,到此时也觉得二者确有相似之处,并且对比之下,齐的作品就显出一些媚态来。里面那间陈列着一副桌椅。桌前有个沙发,可能是先生休憩用的吧。那桌子倒挺大,否则也铺展不开满纸烟云。

  各处挂着不少先生的照片,既不白发飘飘,也不长髯及胸,非常典型的一个中国老头形象,这朴素与他的作品风格倒真是如出一辙。他那表情,也尽是默默沉思状,看来艺术于他,还真未必是件轻松事。

  进中庭的门也是西式的,然而拱顶上却照例出现了中式的门额,石雕圣训:树德务滋。再上面,嵌着块万年青浮雕,上题“万年青”三个字。

  院子不大,两廊厢房内正展出一个西班牙画家的作品,那画的东西,形象夸张,看不出画的啥,色彩也奇异,很难说是黑是白是青还是红。地砖的拼花倒很漂亮,像极了小时候玩过的几块镜片组合成的万花筒里面的图案。

  正厅的壁上挂着先生的一幅画像,竟是满身披挂着官服、朝珠、红顶子。多数国人心中都有一个官老爷梦。此画挂在此处,不知可是先生本意?

  站在正厅前的走廊内,抬头看见被四面屋檐围出的四方天空,和天空之中直入云端的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和在建的上海中心。据2014年的数据统计,前两者位列全球最高十大建筑,而上海中心又远高于二者,如果今年交付,那么小小的颍川小筑门前,就有三个全球最高建筑了。视线之中,古与今的叠合,威猛与儒雅的冲撞,令人无法言说。

  陆家嘴游人最多的地方还是陆家嘴环路。那里是全世界高楼分布最为密集之处。如此多的超高层建筑如此密集地聚在一起,这样的城市规划,是空前的,并非常可能也是绝后的。这样的景观不说有多好看,起码还是稀罕的吧。去陆家嘴,看的就是楼。

  为了方便游人看楼,环路上空又新造了连廊。连廊弯弯曲曲,像一条金属玻璃体的长蛇,从每栋大楼旁经过,有时还穿楼而过。游人在上面,可以尽情领略大楼的威猛。长廊走到尽头,伏在栏杆上向北一看。高楼环伺之下,颍川小筑单薄得像一块瓦片,却也透出一些尊贵的沉稳。然而游人如织,脑袋却都仰着,看空中的摩云广厦,根本没人注意到那座贴地小院。

  被游人忽略的还有一个地方,就是安安静静的陆家嘴绿地。绿地紧挨着小筑后院,中心喷泉高扬,旁边两个雕塑做振翅欲飞状,上半身已经跃起好高了,而长长的下半身还黏在地面上,不能腾空。它那姿态,是表示着对脚下土地的留恋呢,还是要极力摆脱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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