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李开周系列散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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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开周系列散文
——编辑:章远初
茶韵中的刀声
文明人和野蛮人的区别,大概在于前者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后者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换句话说,文明人按规矩办事,野蛮人按欲望办事。
假设有两位英国绅士进行决斗,作为文明人,他们会按规矩来,诸如步距要相等、开枪要同时。再假设有两位日本武士进行决斗,作为文明人,他们也会按规矩来,其规矩不要求同时拔刀,而是要求遵守决斗的礼仪。在上述假定中,英国绅士是按规矩办事,其规矩保证了公平;日本武士也是按规矩办事,其规矩则什么也保证不了——毕竟决斗礼仪与最终胜负毫无关系。
日本人可不这么看。在日本人眼里,是否遵循礼仪决定一个人的修养,而修养是比公平和正义更重要的东西。有关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日本作家小山胜清的笔下找到证据。在小山胜清的武侠名作《宫本武藏传》中,男一号宫本与对手佐佐木持刀决斗,只一个回合,宫本便劈佐佐木于刀下。彼时如果是欧洲人做裁判,必会指出问题所在:宫本的刀比佐佐木的刀长了一尺。然而日本裁判对兵器上的不公平视而不见,却死死揪住宫本在决斗前迟到两个小时的问题不放,骂他违背了礼仪,修养很差,应该自己剖开肚子谢罪的。礼仪大于一切,或许这就是武士道。
这篇文章要讲的其实不是武士道,而是茶道,不过茶道跟武士道实在有些相像:第一,两者都非常重视礼仪;第二,两者都有一大堆规矩,而那些规矩似乎又毫无意义。仅以武野绍欧时代的茶室布局而言,小地炉的边长必须是四十六公分,挂轴的边长必须是二十四公分,茶台上必须刻有五条阳线和六条阴线,阳线上必须放茶盒,阴线上必须放水指(日本茶道中不可或缺的清水罐)。像这些细致到死板的礼仪,既无助于茶叶在水中速溶,也不会让品茶人的幸福指数有所增益。从理性主义者的逻辑出发,日本人搞的茶道似乎显得过于繁琐过于罗嗦过于华而不实了。
然而日本人根本就没指望那堆规矩能让茶汤变得更好喝,也没指望能让参与者获得更多的休闲和快感,他们在乎的只是修养。“修养”这个词与道德无关,它近似于印度人的“天人合一”,玛雅人的“神性”,或者中国佛家的“禅”。印度人做瑜珈,是为接近上天;玛雅人吃巫师,是为获得神性;僧人打坐和机辨,是为参透一个“禅”;日本人学习和参与茶道,则是为了增进修养。
平安时代的日本有句谚语:心不能改变心,脚可以做到。这话的意思是说,苦思冥想不能增进修养,礼仪的潜移默化却能够。基于这个道理,日本人对生活细节进行了种种设置,使其繁琐无比,却又各有象征意义。茶道自然是设置出来的游戏,武士道也是。从逻辑上讲,这么设置生活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从艺术上讲,多了一些细节也就多了一些诗意:逼仄的茶室,缩微的空间,一龛,一画,一台,一花,无一不适,无一不趣,无一不有生命,于是你跟茶碗建立了感情,你浮躁的内心世界也有茶叶慢慢沉底。千利休说:规则法式是台阶。他是说通过茶道可以上升到禅意。其实何尝不能上升到诗意?
不过也没必要把什么东西都想得那么美好,别忘了,日本茶道的终极目的只是增进修养,而修养不是道德,也不是公平,更不是正义。在增进修养的过程中会出现各种副产品,那些副产品既可以是艺术,也可以是杀戮。譬如那位决斗获胜的宫本大侠,他后来又经历了无数次决斗,每次都遵循了礼仪,武功越来越强,修养越来越高了,彼时无人是他对手,寂寞之余,便一刀劈向达摩……
见佛杀佛。这与其说是禅意,不如说是禅欲。
鼎鬲远去
见天吃饭,见天跟食器打交道。
所谓食器,就是鼓捣吃喝时需要用到的工具,例如锅碗瓢盆,例如勺子筷子。
食器可分五种:一是炊食器,做饭时要用到;二是盛食器,盛饭时要用到;三是进食器,吃饭时要用到;四是藏食器,贮藏食物时要用到,最后一种叫做中介食器,用它可以把食物从一种食器转移到另一种食器。
这么讲比较抽象,不如打个比方。比方说咱们包饺子,洗菜用的盆、切菜用的刀、剁馅儿用的墩子、擀皮儿用的擀面杖、煮饺子用的汤锅,以及加热时用的燃气灶、煤炉子或者电饭锅,统统属于炊食器。饺子煮好,盛到碗里,这碗就是盛食器。然后咱们开吃,用勺子舀面汤,用筷子夹饺子,这勺子和筷子就是进食器。包的饺子太多,这顿没吃完,剩饺子搁冰箱里面冻着,这冰箱就是藏食器。还有咱们刚刚煮好饺子的时候,为了把饺子盛到碗里,用了一只大马勺或者大笊篱去盛,这大马勺和大笊篱就是中介食器。
这个比方请您记住,以后万一碰到那变态的家伙,问您什么是食器,都有哪五种,您可千万别说是锅碗瓢盆勺,您得给他讲这个比方,告诉他什么是炊食器,什么是盛食器,什么是进食器,什么是藏食器,什么是中介食器,噼里啪啦这么一讲,多有学问哪!
然而我们要是把同样的问题发给古人,尤其是秦汉以前的古人,他们就不能这么回答了,因为我们现在列举的食器他差不多都没听说过,他们那时候的食器我们也差不多都没听说过。
还以猪肉炖粉条为例。
假设现在有一位先秦的家庭煮妇,早上要做猪肉炖粉条,她洗菜当然还是用盆,切菜当然还是用刀,但是剁肉用的那块板可不叫“墩子”,也不叫“案子”,只能叫“俎”。古话常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俎就是剁肉用的红案。那切菜用的白案呢?在先秦就叫“案”。剁肉用俎,切菜用案,可见先秦人民很讲卫生,红白案是分开的。
这位先秦煮妇配好了菜,可以入锅了。等等,先秦没有锅,大伙煮饭只能用鼎或者鬲。鼎是底下带有三条腿的大盆,鬲是底下带有三条腿的大锅。煮饭的时候,平地生起一堆火,把鼎或鬲架在火上烤,直到把里面的水煮开、把里面的饭煮熟为止。鼎的三条腿儿有空心的,也有实心的,如果是空心的,则鼎腿跟鼎腹(也就是上面那大盆)互相通连,换言之,不光鼎腹能煮饭,连鼎腿里都在咕嘟嘟地烹煮。具有这样空心腿的鼎有一样好处:受热更全面,更容易把饭煮熟;也有一样坏处:先秦大鼎多是青铜铸成,自重很大,青铜的熔点又低,火太猛了,容易把三条空心腿儿烤软,煮着煮着,大鼎嗵地一声翻倒在地,鼎里的肉啊汤啊全不能要了。鬲比鼎薄,也比鼎小,自重轻,三条腿儿一般都是空心,跟鬲腹连通,烹煮效率高。但是也有一样坏处:不容易刷锅。您想啊,用这样的鬲来做猪肉炖粉条,粉条都钻鬲腿儿里去了,刷锅时得用小镊子往外夹,麻烦得很。
假设那位先秦煮妇在鼎或者鬲里炖好了猪肉炖粉条,她怎么吃呢?直接下手去鼎里捞肯定不行,一是不文明,二是烫手,她得盛到碗里或者盘里晾着。先秦没碗,盘也少见,常见的盛食器主要是笾、豆、簋、盨这四种。笾是一底下带座儿的大盘子,豆也是,只不过笾是用竹子编的,豆是用金属铸的。它们俩一般都有盖儿,那盖儿像是倒扣的盘子,所以单看外观,笾和豆都很像是把两只盘子对扣起来,下面又安个基座的样子。簋跟“规”同音,样子像现在的大海碗,只是这碗上面有盖儿,底下有座儿,又多用金属铸成,封闭得严实,就跟一微型锅炉似的。盨读“须”,也是上面有盖儿,底下有座儿,刨去盖儿和座儿,样子很像一个椭圆形的果篮。笾、豆、簋、盨,这四种盛食器各有各的用途,笾一般用来盛素菜,豆一般用来装肉,簋可以盛饭,盨的保温效果最好。
再说进食器。先秦的进食器主要是箸和匕。箸您知道,就是筷子。匕呢,就是勺子。但是严格来讲,匕只是勺子的一种,先秦管那种长把大马勺叫作勺,把短把尖头的小勺叫作匕。我们现在常说匕首这个词,其实匕首就是打这儿来的——短柄尖头的小刀,外观很像匕的前端,前端即首,所以叫匕首。
现代人吃西餐,讲究很多,吃什么用刀,吃什么用叉,有一整套规矩。先秦人吃中餐,那讲究也不少,其中最基本的讲究是:食菜用箸,食饭用匕。也就是说,要用筷子夹菜,用小勺子盛饭往嘴里送。这个规矩在《周礼》中写得很清楚。
先秦没有冰箱,吃不完的食物大多搁到罐子里,下顿倒进鼎或鬲里回锅,加加热接着吃。最近山东长岛出土了一些红陶小口罐,腹大口小,两耳可挎,还有可以旋转密封的塞子。这种罐既能贮藏食物,又能带饭上班,可能是先民耕作时常带的保温饭盒。
秦汉以前,中介食器不多见,典型的也就是魁、蠡、瓢这三种。魁是方形平底的大勺子,能舀汤,能盛饭,也能温酒,一专多能。蠡跟魁外观一样,只是体型奇小,是缩微的魁,简言之,就是方形平底的小勺。现在有个成语叫“以蠡测海”,本义就是拿这种小勺子去量大海里共有多少水。瓢这东西人所共知,无需赘述。
现在可以做个小结:在秦汉以前,常见的炊食器包括鼎和鬲;常见盛食器的包括笾、豆、簋、盨;常见的进食器是匕和箸;常见的中介食器有魁、蠡、瓢等。
匕、箸、瓢跟现代食器差别不大,其他绝大多数先秦食器都在外观上迥异于现代食器,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先秦食器底部大多带腿儿或基座,例如鼎、鬲各有三足,笾、豆都有基座,簋、盨或有三足,或有四足,或有基座。就连酒器,我们在古装片里经常能看到的,像爵、斝、觯、角,要么有三条腿儿,要么有个高高的基座。这种奇特现象的出现跟先秦食俗有很大关系。第一,先秦没有灶,做饭必须平地生火,如果用没有腿儿的锅来煮饭,还得把锅支起来,故此没腿儿的锅就远不如有腿儿的鼎和鬲用起来方便。第二,先秦没有桌椅,大伙吃饭习惯于席地而坐,盛食器、进食器都是放在地上,如果那些碗啊盘啊没有腿儿和基座,很容易沾上泥土,而且离地面太近,吃的时候得趴下来,只有在食器下面都加上腿儿或座儿,才能避免这些麻烦。
从战国后期开始,灶台开始普及并逐渐取代浪费热能的平地生火,于是那些带腿儿的鼎和鬲就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逐渐退出舞台,接近现代菜锅的釜和接近现代蒸锅的甑得到了大面积推广。从魏晋南北朝开始,席地而坐的吃饭风俗也渐渐消亡,中国人吃饭时的整体海拔被几张椅凳和一张饭桌迅速提升,于是那些带座儿带腿儿的笾、豆、簋、盨也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应运而生的是没有底座没有圈足的碗、盆、盘、碟。从大历史的角度来看,这些变化进程其实很快,才一眨眼,鼎、鬲走远了,笾、豆走远了,现代食器开始粉墨登场。
从隋唐到今天,食器的变化并不算大,今天的白瓷碗跟唐朝的白瓷碗在长相上没什么区别,今天的小铁锅跟唐朝的小铁锅在用料上也没什么两样,倘若你请一唐朝人或者宋朝人到家里做客,他不用旁人指点,就懂得提起筷子夹菜,端起饭碗盛饭,你给他倒一杯酒,他也照样一饮而尽,丝毫不会觉得使用起酒杯来有什么困难。唯一会让他感到惊奇和迷茫无助的,也只有后厨里那些电器了:电饭锅、电磁炉、电冰箱、电烤箱,古人统统没见过。但是,这些现代化的炊食器无非是换了一种新的燃料来源而已,在烹饪原理上还是跳不出传统食器的窠臼。
古代倒是有一些非常有创意的传统食器,在现代反而找不到了。比如说,明朝江南富人宴客,席上常会有小山架和小屏风这两种食器。小山架是玲珑剔透的木雕,雕成蓬莱仙山的样子,上面一层层地放果盘放菜碟,往宴席当中一摆,满桌子菜一下子有了立体感。小屏风是隔菜碟用的,一张八仙桌上摆了七碟子八碗,有荤有素有凉有热,主人可以在菜碟之间放几张高半尺长一尺的小屏风,把荤菜隔成一“间”,素菜隔成一“间”,爱吃荤菜的客人不妨坐得靠近荤菜区,正在吃斋的客人不妨坐得靠近素菜区。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了这小屏风,菜也以类聚以群分了,吃着吃着,你会产生一种错觉,貌似那些菜都成了人,一群在这个雅间聚会,一群在那个雅间聚会,这样你就把美食吃成了童话。
作者简介
李开周,男,1980年生于河南杞县,现为南方都市报专栏作家,著有《祖宗的生活》、《陆游的英雄梦》、《千年楼市》、《食在宋朝》、《民国房事》、《民国房地产战争》、《宋朝饭局:吃货穿越宋朝必备生活手册》、《君子爱财:历史名人的经济生活》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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