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哥华的跑步生活

翻阅自己过往的人生篇章,成长过程如零散的片断,熟悉而又陌生地在脑海闪游,让人感慨命运中无法预测的戏剧性。曾几何时,“锻炼”是别人的专用词汇,“体育比赛”是遥远的风景,“马拉松比赛”更是与我不交集的世界,我与“运动竞技”之间矗立着一道坚实的墙,相遥互望,互不相交地各自前行。没想到这道厚实的“墙”在我女儿报名参加“2016年第45届温哥华国际马拉松”时被凿出一道裂痕,继而在2016年5月1日轰然倒下,令我跨过界线,成了现场观赛者和“亲友团”成员。

为参加今年的马拉松比赛,女儿在繁忙工作之余,加入当地运动俱乐部,有计划地跑步、跑山路、骑车和游泳等密集训练。或许也因我开始跑步,现时的我,很理解她的想法,欣赏她自我挑战的勇气,自然成了她的“粉丝”和最耐心的听众,继而给予她精神支持,并尽自己医学背景所能,帮她进行简单放松理疗。为了看到女儿在马拉松比赛开跑的场面,现场给予最大值鼓励,我提前一天住到她家,一起探讨比赛策略以及赛中、赛后的计划。

五月的温哥华春花谢幕,夏花登场,斑斓色彩或点缀庭院,又或挂在路边树枝,配上天篮地绿,颜色夸张得如被软件修改过的图片,美得张扬,成就了今年马拉松国际赛的绝妙视觉背景,令赛道以最美的姿态招呼来自世界各地的参赛者。5月1日早上7点钟,我们走往比赛出发点伊丽莎白公园。因我是第一次观看马拉松比赛,且恰好女儿的两个朋友也参赛,于是三个参赛者的亲友们组成一个“亲友团”,计划在不同路径点给他们打气,同时以备急发事件可以互相帮助。

比赛起跑聚集点人头涌涌,据说有3千8百多名来自世界各国选手参加。树荫下,草坪中,有的跑者已经穿上赛服,在车流稀少的街道慢跑热身,有的打着日文团旗,有的戴着自己国旗图案额带,有的展开国旗照像,有的衣着同款运动服的俱乐部成员围聚闲聊,有的在忙着做热身运动,还有不少参赛者在流动厕所门前排起长长的队......每个人都显得精神抖擞,参赛状态颇佳。我好奇地东张西望,不停提问,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加紧现场“扫盲”,学习关有马拉松的知识。幸好“亲友团”团长很耐心解释,让我终于明白跑步文章上说的“兔子”和举着时间牌子的用意。当时间接近8点时,选手们陆续往起跑点移动,各自找到自己的领跑兔子,等待8点30分的起跑命令。我给予三人祝福和拥抱,目送他们进入起跑区,消失于人流中。

我们“亲友团”共六人,团长是我女儿闺密,也是跑步爱好者,在她的指点下,参赛者起跑后,我们开车赶到比赛路径29公里处。路径旁是一个宁静的海湾公园,远可见山,近可观海,风景优美。我们找到一个利于观看和拍照的地点,安置东西。路边已经有不少观众陆续到来,闲散地聊着天。见时间充裕,我赶紧跑去几百米外的咖啡馆买咖啡,以便有足够精力撑住整天。我手端咖啡,在这少有的酷热中边喝咖啡,边与朋友们聊天,又或与旁边坐着的陌生人闲扯与跑步有关的话题,放松心绪。我并不知道“亲友团”的详细计划,只是盲从,见三位姑娘拿出硬纸板,彩色笔和迷你蓝牙小音响,我才知道她们是有备而来。

10点,一辆警车缓缓经过,报告第一位选手将在2分钟后会到来。我们站了起来,翘首等待。远远地见有单车队开道,两个跑者的身形出现于视野远方,我兴奋起来,做好拍照准备,观众的掌声已经提前响起。当俩跑者临近时,发现他们都是男性黑人,两人几乎是贴着跑,难分前后。他们以配速3分05秒(注:事后查知)跑经我面前,姿势健美,步态轻盈,犹如两匹小鹿轻巧地在草原戏耍,穿梭于蓝天之下,一种画面美与诗意美袭面而来,我的心被震了一下,仿如不是在观跑,而是在看一部文艺片,差点忘了把这瞬间拍下来。

以前观看过不少北美式游行,见过不少有趣的妆扮,没想到在令人敬仰的国际马拉松比赛中也出现趣味横生的妆扮,平添不少乐趣。有一位男跑者穿着背心式泳衣,光着脚跑;有几位跑者戴着不同动物卡通造型的头套跑;有一位女士穿着西装短裙跑;一位身形健美的女士则穿一件连衣裙跑;一位年约80的老者神情平和地以匀速跑;令我注目的是一位年约30的西人父亲推着并列双座幼儿车跑,车内一个一岁多的孩子好奇地看着外面,另一个则怀抱玩具,自顾玩着,我的思维游离起来:30年后,这俩幼儿是否也推着他们的孩子跑马拉松?

参赛者以年轻人和中年人居多,但也有几位年过60的跑者。每当他们经过,都会获得热烈掌声与欢呼,打气加油的呼声此起彼伏,而有些能力充裕的跑者也加入了互动,给观众们回以致意,又或是与在场观看的孩子们击掌问候。这种热烈的互动气氛是现场观看比赛的特别收获,也是我前所未有的感受。

跑前,女儿写好一封给“亲友团”的信,并烤制了一盒曲奇饼,叮嘱我在她开跑后打开信,让“亲友团”们阅读。见还有时间,团长姑娘打开我女儿写的信,大声念起来。这是一封手写在花边信纸的感谢信,写给每个亲友团员......我们边吃她做的曲奇饼,边阅读感谢信,心里温暖。

从女儿的跑前计划中粗略算计她经过29公里点的时间。当她跑近我们面前时,“亲友团”员打开音响,手举自制的海报,播放她最喜欢的歌,使劲大喊,给她加油,场面热烈真诚,令我很感动。见她的跑姿和状态还不错,表情也还是像往时那样笑容自然,信心满满,便也给她使劲鼓掌,悬着的心也放下许多。

离开29公里点,我们朝着终点站进发。远远地见选手们在烈日下跑经一座桥,心又悬挂起来,新生隐约的担心。当我们来到市中心,还没走到终点,团长姑娘便接到其中一位朋友电话,说是另外一位朋友在34公里处晕倒,已经被送去医院抢救。听到这个消息,我心一阵抽紧:三位跑者中只我孩子是女生,且是首次跑全程,其他两位是有经验的男跑者,现其中一位倒下,无疑对我女儿会产生很大心理压力。幸好打电话报告消息的那位跑者是医学博士(Dr. Baker),他正在现场帮助抢救,他说:“别担心他,没有很大问题,会好的。”这话此时值千金,让我们心安定下来。此后的一段时间,我很怕手机响起,更怕再传来坏消息,深切体会到“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的滋味。

终点站设在市中心,原本繁华的街道被马拉松主办单位尽用,帐棚和休息点有序设立,4千位义工也有条不紊地工作,观众和跑者的亲友团们三五成群,各自寻找最佳点。我们找到一个离冲线点比较近处,隔着铁栏杆,耐心等待我们剩下的两位亲友跑者。在炎热的烈日下等待也是一个艰难的时刻,考验着我们的定力和体力。见选手们一个个跑入终点,有的精神状态不错,但有的被扶着往前走,有的被轮椅推出来,有的倒地歇息,有的蹲下呕吐......虽说女儿也曾提示过终点区域会出现各种状况,但我依旧压不住紧张心绪,盯着终点线,生怕看漏了她的身影。我默默祈祷,期望她能跑到终点,出现在我的视野时是不需要被扶的状态。在不经意间,我的担忧与焦灼表露无疑,以致亲友团的唯一的小伙子赛后悄悄对她说;“你妈妈盯着看终点的样子很感人。”或许这就是母亲的矛盾心理最具代表性的体现时刻。

当我看到女儿身影出现于终点站区域时,我不顾风度地隔着围栏大喊。母女间特有的感应让她很快意识到我所站的位置,朝我们这边走过来。见她面带笑容,步伐稳健,脖子上挂着首个“马拉松”奖牌,我很欣慰,悬着的心终于有处安放。很想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只惜有栏杆隔绝,只好把手机伸进栏杆,给她拍下人生里程碑时刻。过了15分钟,那位医学博士(Dr. Baker)也出现在终点。当得知那位晕倒的朋友没有生命危险时,我终于放下了紧悬的心。

比赛结束后,我与女儿进行一次长谈,加深了彼此之间的理解。她谈及跑42公里期间的感悟与收获,谈及三个朋友间的互助和友谊。尤其是当她跑经晕倒的朋友身边时,心理受到冲击,既担心自己,也担心朋友的状况,很想停下来协救,但Dr.Baker已经在那里协助急救,且看懂她的心思,用简洁话语告知诊断结果,催促她放心往前跑。随后,她迅速调整心态和策略,终于以享受跑步的心态和理想成绩跑完首次马拉松,获得四个月艰苦训练的胜利奖牌。而这位特地从外省赶来比赛的医生,却意外地在比赛成绩、友情和医德面前经历考验,交出漂亮的人生作业。他牺牲自己的跑步成绩,协救朋友,同时让我女儿和其他赛者继续往前跑的一幕,很有戏剧性,也很感人,自然赢得我们“亲友团”的赞赏和敬仰:他才是马拉松精神的传递者,是数据成绩之外的优胜者。

马拉松赛后的母亲节,“亲友团”成员和女儿的朋友们一起相约到中餐馆相聚,既为参赛者庆贺,也为我庆节。席间,他们探试性询问我是否会参加明年的10公里“Sun Run”,将来是否会参加马拉松比赛等等。我是新跑者,虽说也自行跑过11公里,但还是很没底气,不知道将来会如何,因而不敢吹牛,更不敢轻易承诺,只是含糊地说:“如果我能健康活着,且坚持跑步十年,或许会去试一下跑马拉松给自己做纪念。到时你们都要带孩子们来给我助威。”他们一致答应带未来的孩子来助威,女儿则承诺包揽我以后参加跑步赛事的费用。这些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们和我女儿的鼓励,让我感动得忍不住给他们深情拥抱,继而如冲动的年轻人,悄悄冒出“将来要去参赛以回馈他们的尊爱”的念头。

以参赛者母亲的身份首次观看国际马拉松比赛,我看到的不仅是时间、速度和奖牌,而且领会到数据之外的不可量度的毅力、友情和马拉松精神。感谢女儿和那些朋友们,让我有机会感受“45届温哥华国际马拉松比赛”之温馨感人的时刻,亲历振奋人心的场面。

写于2016年5月8日母亲节

关于作者

加拿大华人文学学会委员,海外华人女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冰雨》和《寂静的声音》,并在加拿大、中国、美国和台湾发表60多篇文学作品。现正潜心创作第三本长篇小说和翻译自己的散文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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