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蒂古丽:你是一条勇敢的河流
杨瑛,蒙古族,网名动态童话。生于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右旗。出版小说集《城市森林的等待》、散文集《一花一世界》。现为内蒙古文联《草原》杂志文学编辑。
黑梅,汉族,内蒙古科尔沁人,小说多见于各文学期刊,出版过随笔集《淡淡的好》,现为内蒙古《传承》杂志主编。
嘉宾:帕蒂古丽,女,维吾尔族。1965年8月出生在新疆沙湾县老沙湾镇大梁坡村,现就职于余姚日报社。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新华文摘》《散文选刊》等刊发表作品近百万字。作品入选全国各类散文年选和散文精选集。
已出版散文集《隐秘的故乡》《散失的母亲》《跟羊儿分享的秘密》《混血的村庄》《思念的重量》,长篇小说《百年血脉》获得“北京市优秀长篇小说”、“第三届向全国推荐百种优秀民族图书”、“北京市优秀图书奖”。
散文《模仿者的生活》获2012年度《民族文学》奖、《散文选刊》2012年度最佳华文奖、2012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散文《思念的重量》获2013全国散文大赛一等奖。散文《被语言争夺的舌头》获得2014年度人民文学奖。
你是一条勇敢的河流
-帕蒂古丽访谈-
文 | 动态童话 | 黑梅 | 帕蒂古丽
动态童话:你的散文集《隐秘的故乡》是2013年出版的,你的写作时间是什么时候?
帕蒂古丽:我的大梁坡散文系列写作开始于2009年夏天,动笔前最清晰的感觉是,大梁坡那些活着的和殁了的人,都在向我要一个位置,我应该给这个养育我的地方一个位置。村庄里的人很渺小,他们更需要别人了解他们的生活真实的样子。这就是我当初把自己的村庄搬到纸上的原因。还有就是那里彻骨的荒凉,可以把人膨胀的欲望降到最低。我身在江南美地,却每天愿意让心灵住进荒漠村庄,也许正是封闭隐秘和闭塞,才可以更近距离地体验人原始的血液脉动。人口密集信息发达的地界干扰太多了。
黑梅:大家都知道你是一个维吾尔与回族的混血儿作家,从小接受汉文化浸润,童年所有的“隐秘的记忆”都储藏在大梁坡。你在挖掘这个维吾尔、回族、汉族、哈萨克族等多民族混居的村庄的同时,也讲述了自己,一个在汉文化熏陶下的女孩的成长经历。在你的文字里,我能感觉到一种疼痛。可也正是这种疼痛,让我切实感受到阅读的快感。
帕蒂古丽:回望不无痛楚,是文学给了我一份勇气,让我有力量正视过去不敢正视的一切,是写作让我重新拥有了一段一直被遮蔽的人生经历。慢慢地潜入,才发现记忆里写满了我的猜疑,我的命定。小时候我经常到河坝边扔土块追赶那些蜥蜴,蜥蜴受到惊吓,扔下自己的半截尾巴跑了。在不断到来的时间追逼下,我就是一只断了尾巴的蜥蜴,往事就是我弃在野地上的尾巴。这样的时候我会从现在的生活中停下来回望,等待丢失的尾巴找到我,接合在我的身体上。
动态童话:写作很多时候看起来就是对自己的一种认领,是对自己过去生活的一种认领。“我”在时间中险些被“我”丢失了,我沿着记忆回来,重新找到我。你用文字重新缝合了自己断裂的生命。
帕蒂古丽:是的。记忆真的令人惊叹,它就像一条蓄谋已久的尾巴,与一个生命对峙了几十年,直到让那个生命绊倒在它面前,这才发现了记忆这根尾巴的力量。
黑梅:这种记忆应该就是我们常说的“精神原乡”,或者干脆直接说是“根”,它像一种保守的神话,旨在把我们留在或拉回原地。这种引力,是生命里固有的。来源于生养我们的土地。就像你在《失散的母亲中》写到的那首维吾尔民歌。
动态童话:“你的生命,我的生命,本来就是一条命。”是这首歌吧?我在文章中看到时,也非常感动,我觉得你的几部书反复写的就是这句话。《散失的母亲》是2014年出版的,与上部书的出版时间相距很近,你在一本书一本书地建立起了只属于你的文学发现。在这本书里我看到你在文学思考上更深沉更勇敢。
帕蒂古丽:《散失的母亲》里面,有我对即将逝去的淳朴人性的守护。伪乡土写作对乡土文学的真正内核形成侵蚀的今天,我开始怀疑那种怀旧的写作,到底还有多少价值。现在每次回去,我都有无法挽回的失落。
黑梅:这种回不到村庄的失落感,中国人普遍都有的。原本村庄就是一条文化的河,人是自然延续的,这种延续,本身就是文化的延续。比如你的大梁坡,它是你们这个家族最真切的生活常识记忆。而如今,这条河断流了。
帕蒂古丽:是的,我带着孩子去看那些破墙圈子时,我跟儿子说,这就是我们以前的房子。他说,妈妈,这是废墟。
动态童话:你的创作是在废墟上唱挽歌?你看到今天大梁坡的变化,依然在文字里表达它过去的样子。
帕蒂古丽:每个时代都需要唱挽歌的人,让不断发现的“我”长期渲染在记忆和反思里。大梁坡几百年来,都是以很缓慢的速度,保持匀速前进。突然之间,当牛车、毛驴车、马车突然有一天要变成小轿车、火车和飞机的时候,人的能耗是极大的。速度是要承受的,那种颠簸震荡,突如其来,不可阻挡,是摧枯拉朽式的,对人的撞击,有的时候就像是酿就一场心灵的车祸。缓慢的大梁坡人也许称不上历史的创造者,很多时候他们只是沉重的历史默默的承受者。
我这次回到大梁坡,看到村里已经计划着平掉土墙盖楼房了。男人们春夏秋忙着种田挣钱,冬天农闲就去城里吃大餐、住宾馆,租楼房、找城里女人。他们率先适应了这种新变化,他们征服不了城市,征服不了变化和速度,就用大把大把的血汗钱,去征服城里的女人。
黑梅:村庄是古老的农耕文明最悠久的物种,正在被现代化、城市化淹没。近几十年,中国的村庄消失得很快,在这部消逝史中不仅仅只是你的大梁坡。当你置身在这变化中,会不会很忧虑?
帕蒂古丽:是的,非常忧虑。回村以后我很直观地看到的,是他们的女人的眼泪。这种忧虑,盖过了重返家园的惊喜。这种戏剧性的变化,恐怕更适合用小说去表现,由此我创作了首部长篇小说《百年血脉》。
黑梅:在这部长篇小说中,你用大量复杂的心理分析对人物性格进行解剖,感觉好像你是把每个人物生下来,杀死,再安葬。在这个过程中,苦难的影子一直未曾消失。
帕蒂古丽:我的大梁坡就是一个写满苦难和生命的疼痛的地方。是我的世界。
黑梅:你的大梁坡也是一部史诗,由无数个细节和片段组成,隐喻着宽广纵深的生命空间,她的苦难和疼痛帮助我们认知这块土地。
动态童话:写作是为了回归?
帕蒂古丽:回归到哪里,哪里都回不去了,最终人还是回归到自身的身份标签底下。对自我有一个认同,这是最重要的。假如你认同一个身份,它对你是一个庇护,会给你带来安全感,当你失去了,你就要流浪,身份是漂移不定,心态也会异动。但身份也是变动的,人认同一种身份的过程也许会很漫长。
黑梅:或许大梁坡的生活记忆,还有那首维吾尔族民歌,能让你找到这种安全感。
动态童话:你在2015年春天决定要去大梁坡生活一年,是有了新的创作计划?
帕蒂古丽:是的。为了写《最后的库恰王》。这本书现在已被列入宁波文化援疆项目,也是中国作协少数民族重点创作项目。为了筹措这个题材,我已经辞去《余姚日报》副刊部主任一职,回到新疆几个月了。现在,住在王府和库车王爷达吾提·买合苏提的妻子热依汗·帕蒂古丽生活在一起。我俩每天的话题就是:王爷。她与王爷生活了十七年,是王爷第五个妻子,夫妻感情很深。
黑梅:库车是多民族多元文化交汇之地,自古以来就是各种文化相互碰撞、交融荟萃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容易出文学作品。再说,一个王爷能够活到当代,这本身就是一个精彩的故事。
帕蒂古丽:那毕竟是一段很长的历史,据史料记载,库车王爷历时两百多年,有十二代王。清朝统一新疆后,乾隆皇帝赐部分少数民族中的有功绅士王公封号,以稳固新疆,并且此官衔可世袭。库车王爷正是新旧交替的人物。他是去年七月去世,八十八岁。库车的最后一个王。我要把这段不可再现的历史浮现在纸上,还要写出时代感。
黑梅:这段时间你一直在大梁坡?
帕蒂古丽:我现在已经在大梁坡盖了房子。我的新居坐落在一片空旷的原野上,独门独户,四周都是庄稼地。院里新种了榆叶梅、小白蜡、红叶海棠,还有一棵战胜了干旱和盐碱活下来的桃树。有一间专为自己设计的简单卧室,一间卫生间、一间小卧室、一个小餐厅,连着一个小厨房。我有这一方小天地就可以了,别的都留给家人和村民们,任由他们随意折腾吧。我要充分利用退休前单位给的五年时间,干一些自己想干的事情,除非我去北京改稿子,或去外地采风,其余的时间,我都会住在这里。在余姚生活了21年,但更吸引我的,还是家乡的山水和见面熟的村民。大梁坡一直在等着我,我终于把自己写回了大梁坡。
现在《最后的库恰王》已交给出版社,8月底出版,预计9月初可以上架。
动态童话:很多读者对《最后的库恰王》充满期待。这本书也会像长篇小说《百年血脉》一样,在各高校以讲座和读书会的形式推广?
帕蒂古丽:我的几本书都在北京时代华文出版社出版,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真实的新疆,我在北京各大高校巡回开展的文学讲座,主题就叫做《我把自己写回了大梁坡》,让人们了解多民族混居的生活,引起了很大的共鸣。《最后的库恰王》出版后,讲座还将围绕新的作品在更多的城市进行,让更多热爱新疆的人,深入了解新疆的历史和人文。《百年血脉》的第一场读书会是在3月24日,在清华大学,参加的人很多,有毕业于清华大学、现任职中直、北京市直以及驻京企事业单位的青年人,还有清华大学在校师生。第二场是4月13日,在北京邮电大学民族教育学院,有200余名维吾尔、哈萨克等少数民族大学生,我们以汉、维吾尔、哈萨克三种语言交流。第三场、第四场都有新的收获。
动态童话:这样的读书会收获是双方面的,作者和读者一定都有共鸣,也引起了文学批评界的关注。
黑梅:你的语言环境哺育了你这种独特的语言思维表达形式,每次读你的作品我都在想:你在构思作品的时候,首先涌现的是维语?还是汉语呢?
帕蒂古丽:我是用我的母语体验生活,然后把它写成汉语。我特别感谢我的母语维吾尔语,不然我没法接受一个民族的性格熏陶和血液传承。汉语也已经融进了我的“血液”中,它让我的文字交流值成千上万倍地扩大,我用汉语书写维吾尔族的生活和精神世界,让更多的人了解其独特的文化内涵。
动态童话:我是蒙古族,因为听不懂蒙古语,和我的母体文化隔得很远,我走不进那片草原深处,当我去采访一个民间老艺人,去了解一个牧民,我在语言上无法和他们交流,无法从根上靠近他们,这是很大的遗憾。
黑梅:我是汉族,但一直做与蒙古族文化有关的工作,很多生活习惯已经变得很蒙古族。我曾经被从凉爽的草原拎出来扔进闷热的石家庄生活半年多。那段时间的文字,或许是因为加进了乡愁的情愫,让我感觉到了忧患的力量。回望中发现,我过去日常生活的点滴,原来是一种文化。
帕蒂古丽:在新疆、江南两地生活的我,就像是一个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中走钢丝的人,要想在文化钢丝上走得更平稳,手中的平衡杆就是写作,我虽然生活在江南,但是完全写新疆,感觉自己每天都在走文化钢丝。
动态童话:两种语言和文化的碰撞的夹角和钢丝随时可能发生的颤动正是诞生作品的地方。
黑梅:是的,不同地域、不同的语言环境碰撞开启的,是我们灵魂深处另一扇窗口,是被惯常的生活掩盖的潜能。
帕蒂古丽:维吾尔语和汉语给了我两个翅膀,教会了我两种思维方式。我希望继承维吾尔族文字表达的灵魂。
动态童话:你的名字像一条长河,里面有祖父的名字,父亲的名字,从生命的源头开始跟着你流淌,是你的血液。在准备为《向度》杂志做这一篇对话时,你的散文《被语言争夺的舌头》获得了《人民文学》杂志2014年度奖,接着出版了长篇小说《百年血脉》。你的创作更宏大、更深远,如你在最新出版的这部长篇的后记里写的,“在海水中也已然分辨不出一滴水是来自黄河、恒河、尼罗河、幼发拉底河还是底格里斯河……”你一直在向着大海的方向努力。
帕蒂古丽:我知道,身居他乡写乡愁,故乡容易被美化,而我有的是直面,直面苦难,直面苦涩、艰辛、悲凉,命里的那些疼痛和贫困的泥沼。
我过去写新疆的文化,我到了江南,20年,写江南的文化。一天一天,一个人物和一个人物地写南方的过程中,开始认识南方的文化。我写一个唱姚剧的,我无缘无故会想起新疆塔城牧区的阿肯,弹冬不拉的,我会叠影到一起。不是我要对比他们。二十年,我的 “舌头”适应了另一种语言,似乎已经完成了南北的交融。
黑梅:生活在两种语言、两种文化、两种思维方式里,会比一般人多一种观察视角。我常常把这种人称为“树状思维”,有向上拔高和向下扎根两种生长方向。他们看到的世界也与众不同。
帕蒂古丽:好多时候,我头脑里呈现的画面是双重的。经过的小桥流水,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叠印出一个沙漠,一瞬间覆盖了江南水乡。我试图调和脑海里的这种深层意识的冲撞。
动态童话:所以,你写的文化碰撞,都在你的生活细节里,都在随时随地发生。可是,这种碰撞会不会让你寝食难安?
帕蒂古丽:人是可以调和的,你可以把两种不习惯,变成另一种习惯。习惯了手抓羊肉的胃,适应了海鲜的腥;听惯了维语的耳朵,适应了吴侬的节奏;看惯了大漠洪荒的眼睛,适应了不可思议的浓绿,习惯了黄沙大漠的皮肤,也会一场春雨变得柔软。
黑梅:人会被环境不停地改变,但与此同时也会将环境的特质不断融于自身成为新的生命气质。被两种截然不同的环境影响,就会像人的AB两面,将完全不同的内涵融于一身,创作亦是如此。
帕蒂古丽:而我的新疆和江南却像两块面料,江南是很华丽的面料,新疆是另一种质地粗粝的面料,我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把两种面料都弥合在自己的身体上,他们都属于我的生命。几百年前,太外公在荒路上,捡回了我汉族的外公入教做了义子。从此,我们这个家族的百年血脉里,就有了不可逆转的血脉融合。
动态童话:有碰撞交流融合,文明才能不断发展,个体的生命也会因交融而丰富。
帕蒂古丽:在我的生活中,无时无刻不“上演”着南北不同地域文化的碰撞与交融。我在余姚找烤羊肉和馕的时候,故乡就藏在我的味觉里。一张家庭饭桌上,就足以引发一场饮食文化战争,南方的要南方的鱼虾,北方的要北方的抓饭。对南方的生活,二十年了,我依然无法顺应到不再产生一丝碰撞的激情。
黑梅:你二十多年在新疆,二十多年在江南,把生命中的两种血脉缝合衔接得天衣无缝。你从来没有过被两种文化撕裂的感觉吗?
帕蒂古丽:我所有的文字都是为了把这两种差异的文化完美缝合,在用文字缝合生命的过程中,可能缝合的生命里留有针脚,留有冲撞、矛盾、焦灼、不安和疼痛痕迹,我的被改造是如何日复一日地在发生,我看见了自己身上,各种各样的凿孔、裂痕、纹身,撕裂、疼痛、不完整,无所适从、猜疑、纷纷扰扰的心理纠结,然而真实、自然、清晰。这就是我,混血的文化缔造的独特生命。我相信最终它们会成为一种很美的花纹,来装饰一个丰富而完整的生命。
对我而言,多一种语言、文化、思维方式,就多了一种观察世界的视角。我想有一天,江南也会在我驻足新疆大地的回望中,呈现另一种模样。
动态童话: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复杂的血脉。这时我发现,你的文学创作,就是这样的一条河流,从中国的高地西北出发一直贴着大地勇敢向前,被争夺,被消失,经新疆的大梁坡到浙江的河姆度,直到流向大海,坦荡、刚烈而勇敢,呈现出浩瀚的气势。你是一条勇敢的河流。
帕蒂古丽:人类的任何生存经验和心理体验都应该被同类分享,因为人类是同一个肢体,每个肢体的疼痛都会被整体所感应。文化融合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对于其中部分个体来说,这是一种抗拒到接受、矛盾和挣扎、撕扯和煎熬乃至重生的过程。
黑梅:矛盾和挣扎、撕扯在你身上完成了融合。
帕蒂古丽:在这个时代,他乡亦是新的故乡。我们的家乡意识、地域意识也许在不断地被淡化,文化漩涡中,寻找辨识属于不被裹挟的那份独有的生命体验,这个过程不该被遗漏。所以,我决意做一个说话的人,直面生命,言说生命里那些或激烈或细微的碰撞。
——选自《向度》十三号刊·新疆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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