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流氓变坏了。
以前的流氓有底线，现在的流氓没人性。
郑州地铁5号线里，有个叫张某月的姑娘，小名妞妞，在药房工作。大水灌入车厢，她和爱人冲散。再见面，已是阴阳两隔。妞妞的爸爸，一个失去独生女的父亲，因为无法接受丧女之痛，连日里，流连地铁口枯坐。
他用这样近乎自虐的方式，祭奠自己的女儿。
照片里这个老人，就是妞妞父亲。带着墨镜，穿着雨衣，木然枯坐，边上有辆老旧自行车。车上面有个手写的牌子：妞妞，爸爸还想接你回家。雨衣是父女俩最后一次一起上班时穿的，墨镜是妞妞送他的礼物，自行车曾从小载着妞妞上学。他后悔、自责，痛苦于自己一直没教会女儿游泳。就是这么一个被灾难痛击到哭不出声的老人，在网上收获了最恶毒的攻击。有说女儿假死，他是搞行为艺术，有说他装可怜博同情，有说他抹黑市政府、给国家丢脸。也有说他变着法，想要更多的钱。热心人看不下去，找来媒体，找来公安。媒体采访、公安查证，说他女儿妞妞真的是死在5号线车厢，人家压根也没啥诉求，人家是惨遭不幸、痛苦无处说。一个父亲，要自证女儿的死亡，才获得祭奠女儿的权利。一个老人，要自证清白和忠心，才可以在女儿死亡的地方，小声哭一哭。就这自证后的哭，还继续引来攻击和质疑。他们挖地三尺，质问各种细节：大热天跪坐，为啥要穿雨衣，为啥戴墨镜？完全可以不戴不穿嘛。为啥要写“接你回家”的标语？到底想表达什么呢，还是别有用心？这群到处抓“反贼”的流氓，对一个失独的老人，没有人之为人的基本同情，他们泯灭人性。在他们眼里，谁都可能别有用心，谁都能为反动势力递刀子。但他们谁都欺负吗？不是。把地铁口隔离板扯掉的“硬汉”，他们是不敢惹的。他们只欺负那些身陷痛苦，没还手之力的老弱病残。上一篇写这群喊打喊杀的红小将没有常识，不会思考，现在觉得，他们是泯灭人性。互联网这股“抓反贼”妖风，正在吞噬他们最后的良知。这几十年，大的文化和技术进步不太看得到，流氓倒是转型升级了。这20年，时代最大的技术进步，就是互联网。这个新开辟出来的阵地，本应引领社会更文明、更理性。现在，文明理性看不到，倒是先引领了一群没大脑缺人性的网络流氓。这些网络小流氓可能不知道，流氓这名号，他们还不配。以前的流氓尚学文化，讲文明，有底线。100年前的流氓，以模仿文化人为荣，杜月笙是穿长衫的，最喜欢人叫他先生。讲话是没脏字的，半文化人半商人，言行举止跟账房先生似的。30年前的流氓，依然崇拜文化，打完架是回家写诗的，再不济，那也学抄几句黄霑的歌词。哪怕20年前的流氓，也还是讲良知和底线，对没还手之力的弱者，不围攻。如今的流氓，长进了，以打倒知识分子为荣，以围攻弱小孤寡为乐。敲着键盘，合力欺负一个痛不欲生的老人，给他按“递刀子”的罪名。孙子们诶，境外势力都没你们恶毒。徐皓峰写民国武林，说晚清的混混打架，从不进人家门。哪个混混打不过，就躲到平民家中。另一个就止步了。因为进屋打人没品格，惊扰人家父母妻小，更是过意不去。去找仇家，再大的仇，都不砸别人的家，砸了要挨骂。仇家也有妻小，人家要过日子的。好不容易拨乱反正，社会富裕，大家都受点教育了，怎么又坏规矩了？以前觉得，是这些人的逻辑、理性、智识异于常人，脑回路和我们不一样。经过这两年的互联网洗礼，突然明白，这片土地上，就是有一定比例这样的人。一直都在。这些人，有奶便是娘，见弱小就要践踏。他们的脑子，不会判断大是大非，心里也不会有人与人之间最朴素的恩义。有大风刮过，瞎起哄的是他。口号响起，振臂高呼是他。举报揭发是他，伸出獠牙是他，举起屠刀是他，吃人，也是他。大环境一改变，这些人是没有心智去辨别是非的。公社里说抓汉奸，他就真的去炒人家家，见啥砸啥；晚上开批斗会，说要揭发反革命，他就真的上台满嘴谎话，恶意滚滚。对自己、对社会，对善恶、对是非，他们全没有基本的思考和判断。我们一直是一个温良的民族啊。所谓温良，就是连社会最底层的流氓，都是人性未泯，暴力也讲底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