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往事追忆 安顺书店印象 2020年第112期(总595期)

安顺书店印象

杜应国

如果城市是一张脸,书店该是那脸上的瞳仁;

如果城市是片沙原,书店该是那沙原深处的一抹青黛;

如果城市是条汹涌的河,书店该是那潮流过处一湾宁静的回漩……

——题记

(一)

我最早的书店记忆是在夜晚,在灯光明亮的新华书店。

那还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正读小学五年级。老师教做作文,方法之一是要大家备下一个本子,把平时读书见到的好句子都抄下来。状物、写景、写人,凡是生动的句子都不放过。我们没有书,也很少读书(课外书),怎么办?于是有那头脑机灵的同学出主意,到新华书店去现翻现抄。

安顺老大十字,百货大楼左为安顺新华书店  博雅相馆提供

那时,安顺的新华书店位于城中最繁华的大十字东街口(我后来知道,几乎全中国的新华书店都占据着各个城市最黄金的路段)。书店全是开架,而且晚间营业到十点方关门。下午放学后,玩够了,吃了晚饭,便邀了几位同学少年,装模作样地拿着本子,仿佛奉旨一般,到了书店,随意地取下书来,然后或蹲着,或站着,胡乱地翻阅一通,发现不合适,再另取一本就是。有时不小心,习惯地靠上书架,营业员便会过来干涉,以免遮挡或损坏书籍。那时虽已是六十年代,但绝大多数人家都只有一盏十五瓦的电灯,有不少人家甚至还点着煤油灯。所以,无论那翻书抄书是真是假,能否抄到些什么句子,至少那明亮的灯光对我也是一种诱惑,一种享受……

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平坝新华书店  图片来源《镜像安顺》

(二)

少时很奇怪,人为什么要买书?喜欢看书,借来看看不就得了?至于跟谁借?那处于被借的源头的人为何要买等等,则不在我的思虑之内。

待到真正懂得,人确实需要买书,需要逛逛书店的时候,我已从少年变作青年,从知青变成了工人。几年文化大革命翻来覆去的折腾,知青生活的枯燥、乏味,以及最重要的,被放逐被遗弃的命运和被欺骗被利用的委屈等等,忽而使迷失的自我醒悟过来。我终于渐渐懂得了书籍的重要,懂得了作为知识和思想的载体的书对于生命,对于个体的思索与成长的特殊意义。于是,渐渐喜欢跑起书店来了。

在新华书店旁代书春联  博雅相馆提供

但那恰恰是一个书籍匮乏的时代。过去书架上那些琳琅满目的读物——那些饮誉世界的经典、名著,早已变成了“封资修”的毒草,被铲除得一干二净了;取而代之的,除了一些大批判性的小册子之外,就只有一些少量的马列著作和大量的毛选、语录。

那也是一个罕见的个人主宰群体的时代。一个人的兴趣、爱好就足以左右和影响整个中国。当然这是一个极特殊的人,一个人人敬仰的伟大领袖。伟大领袖喜欢游泳,于是全国人民跟着游泳;伟大领袖喜欢写诗,于是全国人民跟着写诗。所幸,伟大领袖也还喜欢读书,所以,书店里就有了几本被打入另册又获得“解放”的好书。譬如《红楼梦》,伟大领袖让人读,书店里就不能不卖;再如《水浒》,伟大领袖要批宋江投降派,所以书店里就有了八十回乃至百二十回的《水浒》。

我的运气不知是坏是好,爱逛书店的时候,正是伟大领袖号召“认真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的时候,于是书店里开始一本本地出现了被称作“白皮书”的马列著作单行本:《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哥达纲领批判》《法兰西内战》等等。碰巧那也正是我刚对这些伟大的著述深感兴趣的时候,于是,也就不知深浅地一本本往家里搬,什么《反杜林论》《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等等。可惜当时极想读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又译《路易·波拿巴政变记》,是马克思的三大名文之一),只因伟大领袖在批判陈伯达时说了句这不是马克思的主要著作,所以,书店里就没有这本书的踪影。

想不到的是,这一业余的阅读爱好,后来竟成了我吃饭的本钱 ——就赖读单行本的那一点根基而闯入的研究领域,数年后,使我成了一名靠讲授马列主义政治经济学谋生的中专教师。

七十年代的新华书店   图片来源网络

(三)

印象最深的买书盛况,是一九七八年。一向门庭冷落的新华书店,忽而热闹非凡,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四人帮”倒台了,文革结束了,过去加诸在中国人民头上的那些禁锢,也开始一条条地瓦解、崩塌。在长达十年的干涸中,中国人民患上的精神饥渴疾,就有如那龟裂的土地,渴盼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浇灌和抚慰。随着实践标准大讨论的展开,思想解放的激流一浪高过一浪,历史的天空电闪雷鸣,“民主与法制”的呐喊响彻云霄,在全国人民的共同努力下,中国的知识分子高高亮起了一个时代的关键词——“解冻”。正所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中国的出版界,正象中国所有郁积待发的领域那样,突然迸发出那么巨大而奔涌的热力,那些如雷贯耳却又沉寂多年的名字:巴尔扎克、莎士比亚、狄更斯、雨果、斯汤达、托尔斯泰、普希金、歌德、契呵夫、塞万提斯……等等,又挟着巨大的感召力,闪亮登场,诱惑着无数年轻或已不年轻的读者们那饥渴的目光。以至小城新华书店每每贴出第二天将售什么书的通知时,就有如发布甚么重大的新闻,当天夜里就会传遍全城;第二天还等不到店门洞天,激动的读者就在门外自动排起了长龙。头一晚奔走相告的朋友们,都会整整齐齐地出现在那欢天喜地的队伍里。

这是新华书店最鼎盛的时期,也是新华店员们最风光、得意的时候。在习惯了开后门买烟买酒之后,社会上第一次出现了开后门买书的现象。只是,这样的现象非常短暂,很快,我们就进到了一个不愁无书只愁无钱买书的过剩时代。

八十年代的新华书店   图片来源网络

(四)

改革开放,市场经济,这些在政治、经济领域已成定句的词语,在业界,或者具体一点,在书业的真正含义,是新华书店一统天下的局面被打破了。大约自八十年代中期起,安顺出现了最早的个体书店,其中较有影响的,有位于民主路的(今顾府街)晨钟书店,位于北街的纯德书店,位于塔东路的剑桥书店,以及位于东关的亚南书局,位于四官桥的九叶书店等等。这些在当时还被视为“附属”和“补充”的个体户,虽然店面极小,很少有超过二十平米的营业面积,品种有限,大多都在千种以下,但由于贴近读者,经营灵活等特点,很快就赢得了读者的欢迎。其中,较早问世的纯德书店是家民国时期的老店,已经消失多年,老板是位瘦削的中年人,店面在北街卫坝口一侧,后又迁到西街小十字附近。大约是子承父业吧,店中还夹杂着卖些纸笔文具。而影响较大的则是晨钟书店,由于进的书都比较时新,颇对一般读书人的味口,所以很快就成为朋友们经常光顾的地方。至今犹记,当时在读书界极为行香走俏,好评如潮的“走向未来丛书”,有好几本就是在这家书店里买到的。到了九十年代,在几位朋友的撺掇怂恿下,我们六、七个书生,竟也按捺不住,合伙开起了一家书店,店名“沧浪书社”。虽然那店小极,不过十数平米,但我们的定位是专营理论学术书与部分文学艺术类读物,拾遗补缺,填补了小城向无此类书店的空缺,所以,一下竟也声誉雀起,浪得不少诸如“品位高”“有档次”之类的虚名。就连远在省城的戴明贤先生,闻之也不免心动,特为之作《沧浪引》一文,内中有“书店,城市沙原中的青草池塘”一语,尤深得吾心,讽诵不已。

沧浪书社藏书票  博雅相馆提供

初时,朋友们皆视那小店如一个集体领养的孩子,有事没事,总爱到店里逛逛,聊天。倘获知当天营业额不佳,便会慷慨地排出几文大钱,拎了几本书去,称之为“制造营业额”。有时,遇有朋友约会,也爱邀在那店里聚首。不过,最让人得意的雅事,是除了发放书友卡(优惠卡)之外,还破天荒地制作过两枚藏书票,而且居然还创记录地举行过好几次读书活动。可惜只撑持了四年便告不支,终于散伙关门了。嗣后,心绪难平之余,挥笔写了篇《沧浪咏》的小文,其末云:

“呜呼,沧浪之水,浊乎?清乎?都已无须再空劳牵挂。面对那已成过客渐行渐远的匆匆背影,我只有扭过脸去,‘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了。”其苍凉、无奈,哀怨、惆怅的心绪,尽在其中矣……

八十年代的书店购书场景   图片来源网络

(五)

沧浪之后,安顺的书业经过两三年的沉寂,复又转向勃发之势。于是,不仅先后有了息石、旭新、随缘……这样的小书店,而且更有了行知、西西弗等这样面积过百、品种逾万的中大型书店;不仅有了席殊这样的全国连锁,而且更有了专营特价书的松云书店。在书价渐高,读书人叫苦不迭的时下,后者自然备受欢迎。

安顺的书店,终于呈现出一个林林总总、互补共存的繁荣局面。这是书业之幸,也是城市之幸,读者之幸。

现在的安顺新华书店 图片来源网络

(附言)

这是一篇旧文,如今读来,竟成了那个书业繁华,书店琳琅的黄金时代的追怀和伤悼了。念及此文草就之后不过数年,在强大的互联网荡涤之下,举国之内,几乎所有的实体书店都受到冲击,难以为继,不少在改革开放后引领风骚,享誉一方的老店、名店,皆难以支撑,一个个败下阵来,先后宣告倒闭、关张。安顺也不例外,大潮之下,零落一片,风潇雨瑟中,还剩得一二家书店,以及二三家专营旧书的小店,在愈益萎缩的窘困中苦苦支撑,一起勉力维系着这座城市的颜面。以此观之,当初欣欣然的所谓繁荣,其实不过是衰败前的回光返照罢了,如此,讴歌变成了挽歌,倒似乎多了份追挽的意蕴了。援笔至此,脑中不觉竟浮起了杨升庵那首著名的《临江仙》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呜呼!岁月不居,逝水流年,回首来路,在壅塞的琐碎和平淡的遗忘中,不知当年的主事者们,是否还能从时间冲刷的沙滩上,认出自己浅浅的足印或模糊的身影?

2020年11月22日补记

· 作者简介

杜应国:贵州省文史馆特聘研究员。主要致力于地方文化研究和思想评论。著有《山崖上的守望》《故乡道上》等。参编或主编出版的有《贵州读本》《神秀黔中》《安顺人物》及其《续编》《苍茫岁月——来自知青群体的历史记忆》《赏石安顺》等文史、艺术类图书。

2020年12月


值班编辑:黄   斌

电子排版:王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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