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宝栋戏曲文集精选：说一说京剧的节奏

戈宝栋，男，1936年生，江苏东台人。中国画家，高级讲师，副教授，戏剧评论家。著名国画家戈湘岚之子，翻译家戈宝权之堂弟。1961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曾受名师潘天寿、诸乐三、顾坤伯、邓白的授授艺，学业优异。

有一种说法，京剧的节奏太慢，不能适应当前快节奏的时代潮流，除非进行彻底的“改革”，要不然，只有送进历史博物馆的份儿了。这种舆论是那些力主“改革”的人发向京剧的重磅炮弹。这种论调的架势，仿佛是不可辩驳的真理，其实这是完全不懂京剧的人的胡扯，一点也不合逻辑。

节奏，这一词汇被某些人说得神乎其神，似乎很难捉摸。其实，“节奏”原来在音乐领域之中是有着十分具体而明确的含义。本是指音乐行进的速度和强弱关系的术语，它产生于人类原始时期，人们在劳动的重复动作之中，已经终结出来的这种规律，后来将它应用到音乐之中，使音乐产生和谐的旋律，并不是以后文明人发明的什么深奥学问。无论中外，人类早已摸索出这种规律，而且应用得十分娴熟、十分完美。

对于音乐来说，节奏本身没有快或慢孰好孰坏的问题，而是当快则快，当慢则慢，快慢适宜为佳。现在有人提出“快节奏”的说法，可以说连起码的音乐常识都十分缺乏。

“快节奏”的说法事出有因。二十一世纪科技高速度发展，人们办事的效率提高了，事态发展的周转率与提高了。因此要求人们做各种事情，甚至包括行走在内都要快速，因此有人将这种社会现象称为快节奏。这种“快节奏”是借用音乐之中的“节奏”二字，在此作为形容词使用而已。既然有了这种“快节奏”的时代风尚，好事者就将“快节奏”又返用到艺术形态上来，似乎一切艺术也必须遵循“快节奏”的原则，这才是顺应时代潮流，否则便要为时代所淘汰，这是非常荒谬的。首先，人的生活与工作效率不能等同。因为工作效率提高了，劳动的频率（这也是声学的用词）增强了，所以人们在工作时候处于比较紧张的状态。诚然，生活之中包括工作成分，但工作并非生活的全部内容。除了工作之外，人们还要休息与学习，休息对工作后的疲劳起着调节作用，合理地安排好工作与休息的时间，也被人们称为“生活节奏”。休息时间需要松弛和宁静，这才能有效地消除紧张工作带来的疲劳，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如果连休息都是在紧张状态中度过，则高效率的工作也不能持久。即使在二十一世纪“快节奏”时代，也不能将“快节奏”绝对化。是否一切艺术都是唯快为美呢？非也！艺术之中有快节奏的摇滚音乐，有不少人喜欢它，各人的爱好听便自由。但是除此而外还有田园交响曲，小夜曲，就不能限制别人去喜欢。虽然在电影《红高粱》中以高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作示爱的表现。然而，终究绝大多数的情侣，并不是那么放纵，却是以含情脉脉的传统习惯来表示自己忠贞的爱情的。故此，艺术之中就不能强求一律。任何艺术都有高潮，也有低潮。如果没有低潮的铺垫，高潮也不可能形成。同样，没有慢的陪衬，快也无从产生。人们若是经历了火车上的长途旅程，虽然他什么事也没有干，但是感觉非常疲劳，为什么？那是因为在无休止的单调节奏与振动环境中，长时间得不到适当的缓和与调节所致，如再让他继续在摇滚乐的浪潮中颠簸不已，不出毛病才怪呢！机器不停地运转声音与火车单调的行进节奏，都不是艺术享受，那是人们为了生存不得不承受的生活苦难。

京剧是我国古老的传统艺术，这种艺术是否像某些人所说的“节奏太慢”了呢？绝对不是！京剧中有的唱腔版式比较缓慢，如西皮、二黄中的【慢板】，尤其旦角的运腔，比一般歌曲慢得多，除此以外，多数唱腔以中速的节奏为主，如【原板】、【二六】等，还有一种【快板】，比平常说话的速度快得多。若要唱好【快板】，字字清晰、饱满，非要具有相当功力不可。这怎么能一概而论地说京剧“节奏太慢”了呢？而那些【慢板】，慢有慢的道理，设想一个戏中的角色，正在思想转变的过程，其内心展开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反复思索，这种内心独白能快吗？而且这缓慢之中却蕴藏着快的因素。例如：“文昭关”中伍子胥的“叹五更”，全部唱，占时十多分钟，代表着一个通宵。其中要表现他一夜未安眠，经受了激烈的痛苦折磨，这一夜又是他为时七昼夜精神折磨最后的一夜，甚至愁白了须发，这么长时间的煎熬，仅用了十多分钟集中表现，能说不紧凑吗？所以慢得有理。随着他内心矛盾逐渐激烈，其唱腔的节奏越来越快。并非是一慢到底的拖沓节奏。又如《女起解》中也有大段【慢板】唱腔。这些唱词中申述了苏三她整个不幸遭遇，又通过崇公道的道白，对种种社会现象进行评说，内容很是详实。这出戏用了四十多分钟时间。却从洪洞县走到了太原。这是一名老解差和女犯，且扛着刑枷，二人步行，途中又未食宿，半个多小时徒步，“走”完这段长途，这种速度恐怕连神行太保也做不到！你说是快还是慢？如何才能使这种速度既快而又不失真？妙就妙在这大段唱腔和道白上。正当观众产生有冗长感觉的时候，“太原到了”！唱段也就此打住。若再唱下去，观众会感到拖沓乏味；如果时间短促，又会失真，这么长的时间，恰到好处。这种“慢”里蕴藏着“快”（紧凑）的内涵。京剧结构对叙事方面，或者说情节的铺陈，是十分精炼的。比方《群英会．借东风》叙述的是三国时代的重大战役——赤壁之战。故事涉及三个国度，百万大军，文韬武略错综复杂。京剧处理这起庞大的历史事件，仅仅用了两个多小时，从战略酝酿、部署，到曹军大败告终，关键部分处处交代清楚。这种戏剧结构与进展幅度，能说慢吗？比较电视剧《三国演义》这段故事，要连续播放多少集，才能表现充分？相比之下，京剧手法达到了“蒙太奇”特写的效果，难道这也是“节奏太慢”的表像吗？类似这种大题材，在“唐三千、宋八百”的京剧剧目中比比皆是。

总之，我认为：评论戏曲，首先要了解戏曲。不要信口雌黄，也不要人云亦云，盲目追随。才能得出比较正确而公允的见解。

（原载台湾《弘报》２００３年６月１６日二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