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南中志之永昌郡

永昌郡,古哀牢國【1】。哀牢,山名也。其先有一婦人,名曰沙壺,依哀牢山下居,以捕魚自給。忽於水中觸一沈木,遂感而有娠。度十月,產子男十人。後沈木化為龍,出謂沙壺曰:“若為我生子,今在乎?”而九子驚走。惟一小子不能去,倍龍坐。龍就而舐之。沙壺與言語,以龍與陪坐,因名曰元隆,猶漢言倍坐也。沙壺將元隆居龍山下。元隆長大,才武。後九兄曰:“元隆能與龍言,而黠,有智,天所貴也。”共推以為王。時哀牢山下,復有一夫一婦產十女,元隆兄弟妻之。由是始有人民【2】。皆象之:衣後著十尾,臂脛刻紋【3】。元隆死,世世相繼;分置小王;往往邑居,散在溪谷【4】;絕域荒外,山川阻深,生民以來,未嘗通中國也。南中昆明祖之,故諸葛亮為其國譜也【5】。孝武時,通博南山,度蘭滄水、耆溪,置嶲唐、不韋二縣。徙南越相呂嘉子孫宗族實之,因名不韋,以彰其先人之惡。行人歌之曰:“漢德廣,開不賓。渡博南,越蘭津。渡蘭滄。為他人【6】。”渡蘭滄水以取哀牢地。哀牢轉衰。至世祖建武二十三年,王扈栗遣兵乘箄[pái]船南攻鹿茤[jì]。鹿茤民弱小,將為所擒,會天大震雷,疾風暴雨,水為逆流,箄船沈沒,溺死者數千人。後扈栗復遣六王攻鹿茤。鹿茤王迎戰,大破哀牢軍,殺其六王。哀牢人埋六王,夜,虎掘而食之。哀牢人驚怖,引去。扈栗懼,謂耆老曰:“哀牢略徼,自古以來,初不如此。今攻鹿茤,輒被天誅。中國有受命之王乎?是何天祐之明也!漢威甚神。”即遣使詣越嶲太守,願率種人歸義奉貢【7】。世祖納之,以為西部屬國【8】。其地東西三千里,南北四千六百里;有穿鼻儋耳種,閩越濮,鳩獠【9】。其渠帥皆曰王。孝明帝永平十二年,哀牢抑狼遣子奉獻。明帝乃置郡,以蜀郡鄭純為太守。屬縣八。戶六萬。去洛六千九百里。寧州之極西南也。有閩濮、鳩獠、僄越、躶[裸]濮、身毒之民【10】。土地沃腴,宜五穀。出銅、錫、黃金、光珠、虎魄、翡翠、孔雀、犀、象、蠶、桑、綿、絹、采帛、文繡【11】。又有貊獸,食鐵;猩猩獸,能言,其血可以染朱罽。有大竹,名濮竹,節相去一尺,受一斛許。有梧桐木,其華柔如絲,民績以為布,幅廣五尺以還,潔白不受污,俗名曰“桐華布”,以覆亡人,然後服之,及賣與人。有蘭干細布,蘭干獠言紵也,織成,文如綾錦。又有罽、旄、帛、疊、水精、瑠璃、軻蟲、蚌珠【12】。太守著名績者,自鄭純後,有蜀郡張化、常員,巴郡沈稚、黎彪,然顯者猶鮮【13】。章武初,郡無太守,值諸郡叛亂,功曹呂凱奉郡丞蜀郡王伉保境六年。丞相亮南征,高其義,表曰:“不意永昌風俗敦直乃爾。”以凱為雲南太守,伉為永昌太守,皆封亭侯。李恢遷濮民數千落於雲南、建寧界,以實二郡【14】。凱子祥,太康中獻光珠五百斤,還臨本郡,遷南夷校尉。祥子,元康末為永昌太守。值南夷作亂,閩濮反,乃南移永壽,去故郡千里,遂與州隔絕。呂氏世官領郡,於今三世矣。大姓陳、趙、謝、楊氏【15】。

不韋縣【16】,故郡治,出鐵。

比蘇縣【17】,有鹽【18】。

哀牢縣【19】,故哀牢王邑。

永壽縣【20】,今郡治。

嶲唐縣【21】,故益州西部都尉治。有周水,從徼外來。

雍鄉縣【22】

南里縣【23】,有翡翠、孔雀。

博南縣【24】,西山高四十里,越之,得蘭滄水【25】。有金沙,以水洗取,融之,為黃金【26】。有光珠穴,出光珠【27】。有虎魄,能吸芥。又有珊瑚【28】。

案:以上哀牢郡與其屬縣,大都採自楊終《哀牢傳》與譙周《南中志》,又每有參用南中降人之說者。《哀牢傳》與《南中志》,六朝、隋唐治史地者多轉引之,亦皆未遵原文,意為竄改,故校核頗多出入。茲悉加以釐訂,註釋二十八條。

【註釋】

【1】哀牢,為一民族部落之舊稱,殆亦如“夜郎”“滇”“邛”之已進入奴隸社會,有具備國家形式之政權組織,故古人稱之為國也。其地與今保山、德宏、臨滄、怒江、耿馬、思茅、西雙版納等專區與自治州相當。河谷鬱熱,山原涼爽,垂直氣候具備寒溫熱三帶,人有“隔里不同天”之感。如此地文,為形成多種民族錯居之因素,今此地區,住民、習俗、語言,猶多歧異,但由於地當中華與印度兩大古國從來商旅往來所必經,經濟文化在滇緬間民族雜錯地帶顯得先進,故能較易形成統一的政治組織,不似其南之怒江瀾滄江數百里山谷,及其北之怒瀾數百山谷地帶之長久閉塞落後。此哀牢國克以形成獨早之原因也。

印度在釋迦牟尼尚未出世以前,已有其原始的宗教(婆羅門教),由此地帶傳入雲南高原。而我國古代之商賈,亦已由此道販運蜀物,深達印度。前者證據,在本志所述霍弋“善參毗之禮”。後者證據,在《史記·西南夷傳》大夏人言“從東南身毒國可數千里,得蜀賈人市”。言“蜀賈人”,謂蜀國商人所至之市場,明蜀王時印度已有商道與蜀相通。其道必然出於今世薩地亞(印度地)、密支那(緬甸地)、騰沖、保山、大理下關,經渡口、西昌,或經昆明昭通以達蜀地。然則所謂“蜀賈人市”者,應不出於密支那(即古永壽縣)、騰沖、保山三地。皆秦漢世哀牢國境也。

哀牢,本書以為“山名”。《後漢書》作“牢山”,無哀字。二者皆出於楊終之《哀牢傳》,原傳已佚,無憑核正。疑此山本是牢族與哀族分界地,猶邛莋山之亦可稱為邛山也。牢,與“勞深靡莫”之勞同音,應是滇族分佈至此山而止。(馬遷作勞,楊終作牢,先後時代記字不同。)哀族乃為此國之統治者,或與後之孟族(與崩龍人和高棉人語言接近的古民族)、撣族(今云傣族)、佤族、克欽等族同源。要是自馬來半島,北向移進之漁業民族,故有股臂刻文之俗,而自稱為龍之裔孫也。此族由於接受漢文化最早,故在西南山谷地區中,建置郡縣亦獨早。兩千年來,殆已完全與漢族融合,故今世不復有哀族之名。

【2】此楊終記錄哀牢國人自言如此。只足表達其民族來源為依水捕魚者之後裔。謂出哀牢山下者,由其國都在此山下而妄綴合之。自其民族初生至於立國邑於此,或已數十萬年。“元隆”,猶“盤古”及五溪蠻之“槃弧”,直巫師之讆[wèi]言耳。

《後漢書》注引楊終《哀牢傳》云:“九隆代代相傳,名號不可得而數。至於禁高,乃可記知。禁高死,子吸代。吸死,子建非代。建非死,子哀牢代。哀牢死,子桑藕代。桑藕死,子柳承代。柳承死,子柳貌代。柳貌死,子扈栗代。”扈栗,東漢初王。其前四世王名哀牢,疑即最先徙邑於哀牢山下者。以前國邑並不在此。四世約略與漢武暮年相當,去武帝置嶲唐、不韋二縣時間(前109)不遠。(自元封二年下至建武二十三年,為一百五十六年)。疑是王建非時,被漢征服。漢置不韋、嶲唐二縣以領之。由於其王祀哀牢山而得子,故以哀牢名子。其時則已避漢,定居於哀牢山下,不更徙也。

【3】衣後著尾,盤弧種與木耳夷皆然。槃弧種即五溪蠻,在牂柯東界。木耳夷居溫水(南盤江)上游兩側山中,見《水經注》。在漢屬牂柯西境。張澍《蜀典》,謂木耳夷即《尚書·牧誓》之微國。微與尾字古通也。唐世又稱之為“尾濮”。疑哀牢種與槃弧種皆尾濮之類,非其人真有尾,但衣著尾耳。民族流徙,往往突然已遠。《牧誓》微人,歷世無有可靠之解說。《蜀典》之創此說亦有可取。殷周之際,或有此屬徙近庸、蜀,附屬於周,會師牧野耶?

【4】此云“小王”,謂山谷間民族分化,所在自為部落。今西雙版納(十二部落)以西北,怒江兩岸山區,多種民族錯雜居住,數十百戶各為部族。可以想見漢世哀牢地區社會情況。惟此哀牢山道沿線,住民有一致的經濟生活條件,乃易建成國家耳。

【5】“昆明祖之”一語,殊費解釋。哀牢是一南來漁業民族,自有國王。昆明與嶲,同為北自草原遷來,編髮隨畜之游牧民族,著於《史記》,則何能以哀牢為祖?疑此祖字為尊事之義,與“祖述堯舜”之祖,含義相同。謂昆明人為其服役,相從率也。

昆明與嶲,雖同為自康藏高原流移入滇之游牧民族,其所自來之地則不同。嶲為自喜馬拉雅大山脈南側斜面,如今言洛域、察隅地方向東徙來,與怒族、傈僳族源甚近。與昆明雖亦同族源,而較遠。最先積聚於嶲唐地區。其後自嶲唐地區循元江(紅河)向東南流,為烏滸(見《後漢書·交阯傳》)。其後折向滇中,則為東爨。又北入朱提,則為烏蠻。六朝末,越金沙江入大涼山地區,迄至近世,皆稱“倮蘇”,今云彝族。昆明一作昆彌,為自昌都地區循瀾滄江河谷向南移進之羌族。其人能識鹽泉,習於煮鹽之業。今昌都東北近拉多界有地名察零多,有鹽泉,土人煮之,鹽質紅色,不佳,供應面亦不大。其南瀾滄江涘,地名察卡(今芒康縣鹽井地區),亦有鹽泉自江底湧出。其人習而識之,於冬季江水下落時圈井煮鹽。鹽質甚佳,亦可晒於屋頂得其晶體。凡此,皆此民族勞動人民所發明創造,清末始為漢族所知者也。因知羌族牧民中,亦甚早即有習於煮鹽之工匠,並多方探尋鹽泉,隨牧遠徙,即《史記》所云昆明種也。其人數量不大,自無君長,所至依其土酋;以能煮鹽技術見重,受人稱道。雲南高原中凡有鹽池三區,皆此輩所發見、創制,而擅其業,故皆曾蒙昆明之稱。最西瀾滄江東側蘭坪河谷,南連雲龍,至於永平北界,皆有鹽泉,是漢比蘇縣地。比蘇,在漢為甚僻遠之邊縣。邊縣官例只為長,而比蘇獨為令。足知其為富庶重縣,所重在於鹽也。迄今蘭坪、雲龍兩縣仍多鹽井,為雲南迤西與保山專區人民所仰。哀牢國固當早已擁有之。此言“南中昆明祖之”者,是也。連然之安寧井鹽,為滇東各族人民所仰,滇國以此富強。滇池亦號昆明湖者,連然鹽歷世皆以舟運入滇池,分銷水陸各地,舟人紀念製鹽人,呼為“昆明湖”或“昆澤”也。安寧井之北,又有蜻蛉之黑鹽井、白鹽井兩處。皆在金沙江南,是為同一鹽區。定笮、姑復、遂久、青蛉四縣間之“臨池澤”,一曰“鹽池澤”,即今鹽源縣西界之“黑鹽塘”。相近復有白鹽井(今鹽源縣治)。兩處產鹽量最大,凡漢代越嶲牂柯兩郡三十餘縣,及邛、笮、旄牛、白狼諸少數民族部落皆仰給之。除白鹽井自漢世已轉由內地鹽工煎煮外,其黑鹽塘始終在土著掌握中,亦有昆彌澤別號。唐初置昆明縣,為西豫羈糜州治。後改靡州,取《周詩》“靡鹽”之義也。後復為昆州。南詔、大理皆於其地置郡。元滅大理,於其地置柏興府與閏鹽州,昆明舊名乃廢。南中地名取義,鹽與昆明之聯繫如此緊密矣。此三地區鹽業,自元明世悉為漢族鹽工所操縱,原所謂昆明鹽工,悉與漢民融合,故昆明之稱泯滅;其非鹽工而居於此高原者,別稱為“古宗”矣。

諸葛亮實未至永昌,無從為哀牢人圖譜。惟楊終撰《哀牢傳》附有圖譜。晉人誤傳為亮所作耳。圖譜中有昆明煮鹽事,故常氏連接之以成句。

【6】《後漢書·哀牢傳》不言漢武通博南山度蘭滄水,置嶲唐不韋二縣;而謂此歌出於明帝時。李賢注引《古今注》以實其說。若《常志》文誤而范曄訂正之者,其實范曄、崔豹皆誤矣。考嶲唐縣治在今保山縣境(後詳),已在博南山與瀾滄江外矣。其所轄境甚廣遠。《前漢志》云有:“周水,首受徼外。又有類水,西南至不韋,行六百五十里。”《水經注》卷三十六:“蘭滄水又東北逕不韋縣與類水合,水出嶲唐縣,......西南流,曲折又北流,東至不韋縣注蘭滄水。”並謂嶲唐不韋二縣皆漢武帝置。是蘭滄水即今瀾滄江,周水即今怒江(薩爾溫),類水即今保山河,即常氏所云“耆溪”。足見漢武帝拓境,已經踰博南、渡蘭滄,以二縣為益州郡西境矣,何待明帝置郡時始有歌哉?

蓋漢武因求通身毒道,曾向極西深入。但拓展至哀牢山上。外以委於哀牢王國,與之互市,以收珠寶罽毲之利。哀牢雖失兩縣之地,而綰互市之利,藉互市以控制諸夷商賈,益臻富強。古漢行人歌之曰:“渡蘭滄,為他人”也。若後漢時,則哀牢亦已收入郡縣,其王同於屬國,無所利於其間,則安得有此歌哉?

《一統志》引孫盛《蜀譜》曰:“初,秦徙呂不韋宗族子弟於蜀。漢武帝開西南夷,置郡縣,徙呂氏以實之,因置不韋縣。”與常氏徙呂嘉之族不同。今按:呂嘉雖可能是中原之人,未必即不韋之後。常氏之說與不韋縣名不相應。且武帝初平南越時,南中尚無永昌郡縣。南越亦無路可通永昌地區。則何能徙呂嘉族人至不韋。不韋遷蜀,其子孫族黨恥為遷虜,因其善賈長技,遠貿於此國際商道之邊裔地區,以工商立業,財雄一方,子孫發展,蔚為邑落,漢武因之以置不韋縣,此理之可能也。徙呂氏以實其縣之說,必非。呂不韋,在秦有罪,在漢無罪。漢世人士無所憎惡於不韋,故其書全傳,漢儒且取之作《月令》,入於《禮經》。是謂“以彰其先人之惡”者,亦必非矣。謂因其人先祖之名以名縣,乃實然也。

【7】此段蓋出楊終《哀牢傳》。《後漢書》鹿茤上有“附塞夷”三字,意更明顯。謂哀牢王不敢犯漢,但侵略其旁附漢諸夷落(“略徼”)。鹿茤地位,當在今龍陵、潞西地界,在龍川江(瑞麗江上游別稱)之南。其地東臨怒江,接不韋縣周水徼,西北接哀牢國。以龍川江與哀牢(今騰沖)相通,故哀牢常得以眾乘箄船浮水侵略之。鹿茤畏其侵略,附漢以求抵禦。然而道險遠,漢官但能以使人責讓之,小侵凌亦不過問也。

箄,音排,字一作簰。李賢《後漢書》注於《岑彭傳》枋箄云:“以木竹為之,浮於水上。《爾雅》曰:‘枋,泭也。’郭景純曰:‘水中箄筏也’,......枋即舫字,古通用耳。箄音步佳反。”於《哀牢傳》箄船云:“箄音蒲佳反,縛竹木為箄以當船也。”今按:木筏為枋,竹筏為箄。箄船,則謂竹船也。比竹成排,翹其首尾,而加邊竹,似船。亦加舵、櫓。竹筏之改進如船者也。邊區多竹地方,行激流湍水者用之。其竹皆去青,又鑿孔而以木條貫聯之,不與箄筏同。哀牢多濮竹,故其人首創此船。今則川邊地區亦多有之。北人無從見也。

《後漢書·哀牢傳》謂:“(建武)二十七年,賢栗等遂率種人戶二千七百七十,口萬七千六百五十九,詣越嶲太守鄭鴻降,求內屬。光武封賢栗等為君長,自是歲來朝貢。永平十二年,哀牢王柳貌遣子率種人內屬,其稱邑王者七十七人,戶五萬一千八百九十,口五十五萬三千七百一十一。”大抵哀牢故國原奄有今雲南迤西,保山專區,與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全部及大理自治州雲龍縣地。漢武曾征服之,取其北部為嶲唐、不韋兩縣。於是哀牢王邑自今保山南徙至騰沖,為漢屬國。然仍強盛,隨時征服其鄰部小王,而役屬之。鹿茤即其一部。他所征服則有七十七部之多矣。統七十七部計之,其地面已經大大超越於今雲南省境以外。大抵自緬甸回歸線以北與耿馬、孟連、孟朗(今瀾滄自治縣)諸地區內民族小王皆附之。其征服力不全恃於武力,主要在於商業經濟,挾其物資,以財雄相招誘,仍以附於大漢作威勢。其自願內屬於漢者,實以此故,其云“漢威甚神”,“其有聖帝乎”者,皆行人粉飾之辭耳。

【8】《後漢書·哀牢傳》:“割益州西部都尉所領六縣合為永昌郡。”李賢注:“《古今注》曰:‘永平十年置益州西部都尉。’”與常氏說世祖時不合。又續云:“《續漢志》,六縣,謂不韋、嶲唐、比蘇、楪榆、邪龍、雲南也。”《續漢志》,永昌郡八縣。自哀牢、博南外,六縣皆前漢益州舊縣。蓋漢武帝時,已置益州郡西部都尉,領此六縣。光武時,哀牢內附,以為益州西部都尉領之屬國。至明帝,又乃以西部都尉所領六縣與新開哀牢博南兩縣,合置永昌太守,改都尉為太守也。

羅平多伊河竹筏

【9】《後漢書》:“哀牢人皆穿鼻儋耳。其渠帥自謂王者,耳皆下肩三寸。庶人則至肩而已。”校對《常志》,可以證《常志》穿胷[xiōng]為穿鼻之譌。穿鼻之俗,今世落後民族尚有之。又見樊綽《蠻書》,云“南詔所統”有之,則唐時此區猶有其人。與儋耳皆自殘肢體之陋俗。哀牢地區,亦有其種,非哀牢人盡為之。漢武帝平南越,置九郡,有儋耳郡與珠崖郡,皆是今海南島地。顏師古《武帝紀》注引應劭曰:“儋耳之云,鏤其頰皮,上連耳匡,分為數支,狀似雞腸,累耳下重。”此謂儋耳郡取名,以其人有此俗也。今海南島上,猶存儋縣之名,此俗則已久廢。哀牢儋耳種,如《范史》所傳,又與海南不同。“下肩三寸”大耳亦不能致。儋、擔字古通用。儋耳者,蓋謂其人戴耳璫,愈貴者愈巨重。重甚,非耳肉所能盛,則以皮帶繫雙璫,以分耳孔所承之重,而戴於頭頂。然後著冠巾。今藏彝民族之俗猶是如此,故其耳璫恆以赤金與寶石數枚鑲合之。重達數兩半斤而人無苦。《范史》耳下蓋脫一璫字。惟耳璫可能下肩三寸,雖哀牢王侯,亦可能矣。

“閩越濮”,謂閩濮與越濮兩種。閩濮,後云孟族是也。閩孟一聲之轉,其人自稱曰“孟”,古人加“濮”字以便稱用。今滇西南地名有孟、勐、猛字者,皆其小王故邑也。越濮,似指傣族,舊稱撣族者是也。其分佈地與孟族接近,恆在河川底部,孟族則住其旁之山間,今凡怒江橋與騰沖以南,川谷間俱多有之。兩族錯居相習,故《常志》合舉之,並以為濮也。

鳩獠,鳩、俅音近,即俅人,居俅江(伊洛瓦底江上游)山谷間,與怒族佤族同類。往時專事獵業。近世文化已高,稱克欽族。景頗克欽和俅人應是從俅江發展起來的一隻人,其北部依近康藏高原者則為“俅人”,比較落後;南部接近緬甸平原者比較進步,是為“克欽族”(景頗)。“俅”是雲南人給的名稱,克欽是緬甸人給的名稱。一說俅人與克欽有別。魏晉隋唐人稱落後民族皆曰獠,不必即為真正之僚族。

以上五種,就西部都尉所領七十餘屬國小王之族類言之。

【10】此又重舉民族五種,則謂恆至郡縣市易經商邑居且有已入編籍之種族。“閩濮”、“鳩獠”已上詳。“僄越”即建成驃國之民族(緬甸族)。“躶[裸]濮”即倮蘇(彝族)。“身毒”為印度之古譯。永昌一路,西通印度,為三千年前蜀國贾人所開,印度之宗教徒亦緣之以入於我國之滇僰民族地區。永昌西界有“蜀賈人市”見於《史記·大宛傳》與《漢書·西域傳》。印度商賈與上舉各民族部落皆來交換商品於此。此永昌有“身毒之民”也。其說詳具附錄《蜀布、邛竹杖入大夏攷》。

【11】此節所言皆是永昌郡出產,說明其為農業已經發達,又多礦產,寶藏豐富;工藝亦已有一定發展;並已從內地輸入蠶桑,能織造絹帛,刺作文繡;為其社會經濟已與中原地區結成一體之驗。呂氏等豪族之奕世忠於中央政府,不因道路阻絕、聯繫中斷而變者,蓋在於此。又可說明其地具備熱帶氣候,故多珍奇之動物,及為古人所重之熱帶商品,如翡翠羽、孔雀毛、犀角、象牙、珊瑚、海貝、鮫皮、邛杖之類,凡南洋所產者,在海上商運未通以前,皆自此區輸入內地。(《常志》云“翡翠、孔雀、犀、象”,皆只謂此等動物所生之商品,非謂此等動物。他各書之稱犀象者亦然。哀牢雖亦有此等動物,未能成為行銷內地之商品,其物本質與取制之法亦皆劣於熱帶商品故也。)原始經營此種熱帶商品之商賈,可能即是印度商賈。其後亦有僄國、撣國商賈。撣國王雍由調獻眩人,已詳《巴志·歌歎陳禪詩》注,足知後漢時撣國商道已大通。所獻眩人,實係大秦人,亦身毒人所有眩法。蓋後漢時印度商賈亦多由海道至緬甸通市於我國矣。六朝後,我國南海商運大通,商賈爭就舟行之便,哀牢商道乃漸阻塞,而永昌郡縣亦已棄廢矣。不知如此商道變化者,不可能理解哀牢繁榮獨早之原因;更不能知永昌郡突出於西南數千里外,而能始終忠實於歷朝中央政府,直至南中全部淪沒猶不改變之原因。

“黃金、光珠、虎魄”,另詳“博南縣”注。

【12】此節皆記此方奇異物產,大都採自道路謠傳,非同商品之可於市場實見者。貊獸食鐵,理所必無。《後漢書》注引《南中八郡志》曰:“貊大如驢,狀頗似熊,多力,食鐵,所觸無不拉。”又引《廣志》曰:“貊色蒼白,其皮溫暖。”蓋熊類雜食,人或有見其拉毀鐵器而舐試其味,遂有食鐵之妄傳耳。其注又引《南中志》談猩猩能言,尤可怪笑。今世猿類最似人者無如黑猩猩,亦尚不能人言。即如猿人以至於真人,非同族類及習相處已久者不能通古漢語,山中猩猩安可能作古漢語乎?“其血可以染朱”亦是妄傳。蓋西印度有染料(大約是番紅花汁)染紅色甚鮮,其商人稱之為“猩紅”,舊傳入我國。其後古人自種紅花染朱紫,不更用“猩紅”。人遂訛謂之為猩猩血也。近世印度新出蟲汁染料入華,被稱為洋紅。道咸以後,洋紅流行,紅花染料亦廢。然人猶訛傳舶來品之朱紅毛氈為猩猩血染成,由《常志》有此謬傳故也。世人妄傳猩猩之說多矣,《山海經》謂其能知人名;《淮南子》謂“能知往事”;《水經注》謂“知其人先人名”;至李賢作注,竟謂“昔有人以猩猩餉封溪令。令問餉何物,猩猩於籠中曰‘但有酒及僕耳。無他飲食’。”其可笑至此。杜佑《通典》駁之曰:“《廣志》云,猩猩惟聞其嗁[啼],不聞其言。......秦漢以降,天下一家,即嶺南獻能言鳥及馴象,西域獻汗血馬,皆載之史傳,......猩猩不劣於鳥象,何為獨無獻乎?王莽置漢孺子於西壁中,禁人與語。及長,不能名六畜。猩猩若非靈異,自解人語,即須因教而成,又不可容易而為庖膳也。是知諸家所說,不加攷覈[核],遞相祖述耳。佑以為《廣志》尤足徵矣。血染朱罽,徧問胡商,元無此事。”

“濮竹”,今云茨竹,竹類之最大者。云節間一丈,容一斛,亦夸大言之耳。“桐華布”即木棉所織布。木棉原種為攀枝花,今嶺表滇南到處有之,一切與木棉似,只絨短不可以紡。木棉為其進化種,熱帶人民古世已紡作布,其自嶺表輸入內地者,《禹貢》稱為“織貝”,自哀牢輸入巴蜀者,《蜀都賦》稱為“橦華”。他書如《廣志》《范史》、魏完《南中志》與本書,稱作“梧桐”,皆木棉之借稱也。木棉樹高大,為喬木,其引種入沙漠地區栽培者,漸變為長絨之矮樹,一二年生。傳入新疆沙漠之高昌(吐魯番盆地)栽培者,只一年生,《唐書》稱為“帛叠”。元代傳其種入內地,初猶稱為“木棉”,後遂稱為“草棉”(即今棉花)。物種進化,數千年中。紆迴數万里地,形質丕變,名稱殊異。

木棉樹

此言“蘭干細布”,疑即《西南夷傳》所謂“蜀布”,蓋苧麻細績所織之細布。故土著謂之“紵”也。漢世流行身毒之“蜀布”,本奴隸主作坊所織之遠銷商品,商道通過哀牢。漢武行均輸法,蜀地作坊崩解,其所種苧及細布之法,漸隨商道流入永昌地區。故晉代此區以蘭干細布著稱。其後苧麻栽培遂亦傳入印度,故印度稱苧麻為“支那草”也(參看附錄《蜀布攷》)。“文如綾錦”,言永昌在晉世此種編織益精進,有紋理與雜染彩,但全屬手工品。其布頗窄,供民族衣服緣飾使用。清末,蜀人婦女衣服及涼山彝族,貴州苗族衣服皆緣飾“蘭干”,窄才二三指寬,蓋即蘭干細布之遺制。中原地區殊未見。

昭覺彝族服飾

“罽”,印度西北諸國產品。由身毒商運至於此者。“旄”,康藏高原產品,由昆明夷運至於此者。“白叠”應即桐華布之別名,抑或即攀枝花之短絨供絮墊者之稱。“水精”即水晶,石英石之晶體也。“瑠璃”即琉璃,為羊角碾制之透明薄片。未有玻璃以前供燈、屏等透光用。“軻蟲”疑即琥珀中含蟲體者。琥珀本松脂入土後矽質侵入填充所化(矽化)。松脂中原有蟲者,亦即矽化於其中。人見其蟲形真實而寶之,特稱為軻蟲耶?抑或地下蟲體矽化,經巧者掘得琢還為蟲形以為珍耶?“蚌珠”即海蚌所產之珠,舊唯合浦人能沒水取之。大量自海道銷售於內地。應亦有轉售於永昌市場者。言蚌珠,明其與“光珠”有別(光珠另詳博南注)。

【13】鄭純事已前詳。他四人無攷,蓋楊終《哀牢傳》言之,未著其行事。

【14】此節全取自《三國志·呂凱傳》。惟“李恢遷濮民數千落於雲南以實二郡”足補《陳志》。

【15】此四大姓皆中原舊姓,不似夷人歸漢者,足知其皆賡呂氏以經商開採居留於此者,即同呂氏保郡自守之大族也。

【16】漢晉永昌郡治不韋縣,故城是今何地,由於陷沒歷久,沿革斷絕,明清諸家推斷不一。大都謂是今保山縣境,而故城位置莫能詳矣。《讀史方輿紀要》卷百一十八《永昌府》“保山縣”云:“附郭,漢不韋縣地。......舊係土城,唐天寶中南詔皮羅閤所築。西倚大保山麓。段氏因之。元至元間復脩築。明洪武十五年,又因舊址重修。尋廢。十八年改築,甃[zhòu]以磚石。又於大保山絕巘[yǎn]為子城,設兵以守。二十八年,復闢地,西羅大保山於城內。設八門。......今城周十四里有奇。不韋廢縣,在府東北。......《史記正義》:‘不韋縣,北去葉榆六百里。’”此係依《明統志》攷定永昌府城沿革,明其非漢不韋縣治,但以“北去葉榆六百里”推,定其是漢不韋縣界內而已。

《清一統志》卷三百八十,《永昌府》“古蹟”云:“不韋廢縣在保山縣。漢置,晉廢。”又引《永昌府志》云:“不韋縣,相傳在鳳谿山下。”同卷“山川”云:“鳳谿山,在保山縣東北三十里,與安樂山並峙。上有呂公台。《府志》‘不韋縣在其麓’。”又云:“安樂山,在保山縣東二十五里,夷語訛為哀牢。孤峰秀聳,延袤三十里。絕頂有石,巉巖如人坐懷中。《府志》:‘絕頂一石,有二穴,相去一寸二分名天井。’......山下有一石,二泉出焉,一溫一涼,號為玉泉,故又名玉泉山。”其地圖,繪哀牢山於青華海與瀾滄江之間。又別有九隆山,在易羅池與潞江之間。“青華海”者,《一統志》云“在保山縣東五里。廣十餘里。”“易羅池”即九龍池。《方輿紀要》:“(保山)城西南七里,山勢起伏凡九,分為九嶺,一名九坡嶺。其麓有泉,自地湧出,凡九竇,土人甃石為池承之。其下匯為大池,可三十畝,名曰九龍池,或謂之易羅池。相傳蠻婦沙壹(壺)者浣絮池中,感沈木而生九隆。種類遂繁,世居山下。諸葛亮南征時,嘗鑿斷山脈以泄其氣,有跡存焉。”今按:池水蓋即鄭純所開水稻田處也。純以益州西部都尉為永昌首任太守,“在官十年”(《先賢志》),卒於官,深為哀牢人所稱頌。其治績蓋有此也。又按《清志》只二泉,號為玉泉。是《明志》九泉之說,亦徒緣“九隆”之字所傳會,非實然也。要可定今保山縣為漢益州之嶲唐縣,本西部都尉治。改郡時,郡治仍是此處。鄭純後或有遷徙。《後漢志》永昌郡治不韋,是順帝永和五年(140)簿,上距置郡(69)已七十餘年,不知何時徙也。徙治後,直至晉世,皆治不韋,故《常志》云郡治。

保山縣為漢嶲唐縣,舊說皆可證定。不韋是今何地,迄今無人能定。楊守敬《晉地理圖》以保山縣為哀牢,而繪永昌郡與不韋縣在其東北。謝鍾英《三國疆域表》謂:“不韋縣為保山縣治,哀牢縣在保山縣治東。”皆依《一統志》“鳳谿山在保山縣東北三十里”文,以推測為漢開兩縣之位置。夫漢開夷縣,皆相距百里以外,安有此近距三十里間置兩縣之例乎?《新纂雲南通志》引《道光志》云:“案鳳谿,《舊志》作鳳栖。不韋廢縣,在今施甸、姚關等處。”意謂《永昌府志》所云“相傳在鳳谿山下”之鳳谿山,非只在保山縣之東北三十里,而是在保山縣南百餘里外之施甸與百五十里之姚關兩地之間。此說最有意義。瀾怒二水之間保山以北地勢狹促,保山以下開始寬展。故保山縣之東西北三面皆不可能更開縣治。惟其南面枯柯河紆曲流數百里注於怒江,兩側地勢開展為施甸小平原,氣候溫和無瘴,宜水稻,饒農產。舊時自大理下關西行,渡蘭滄江橋至保山,為出西徼唯一要道,自保山入緬甸,則有兩道:一經蒲縹,渡怒江(惠人橋)經騰沖、盈江至八莫,入緬界;一經施甸,渡怒江(惠通橋)經龍陵、芒市(今潞西),至南坎入緬界。漢武渡蘭滄江,取哀牢周水(怒江)以東之地置二縣,以嶲唐綰哀牢(今騰沖)一路(通身毒正路),別以不韋綰鹿茤(今龍陵)一路(通撣國小道)。此理所必然也。此二縣中,嶲唐地位重於不韋,故初置益州西部都尉治嶲唐。其後遷郡治於不韋者,蓋由呂氏聚居所在,官利在依近大姓以制蠻夷,因呂氏之請而徙治也。及漢之末,卒賴功曹呂凱保守此郡,以牽制雍、孟叛黨,克成武侯南征之功,此其驗矣。本書敘述哀牢侵鹿茤事。足見哀牢初喪怒江以東地方時,亦曾與漢對立。後雖內附,仍每有劫略吏民情事,不可勝究。中印緬商道,似亦曾經改從不韋、芒市、南坎循瑞麗江往來,繞避哀牢、大盈江一路。迨至既滅哀牢,以其地全為郡縣之後,乃還取大盈江路。而不韋已為郡治,不更徙還嶲唐矣。近世擬修滇緬公路,選線結果,證明自保山經龍陵、芒市(今云潞西)、木邦、腊戍至曼德勒一線最平易(腊戍已通鐵路)。即施甸故道也。惟因施甸下達怒江橋路過陡峭,乃繞山避開施甸縣城耳。施甸之為漢不韋縣可定矣。

【17】比蘇,漢舊縣,《兩漢志》無注。《宋書·州郡志》有芘蘇,屬雲南郡。《一統志》“比蘇廢縣,在雲龍州西”,未確定何地。《新纂雲南通志》謂“在雲龍州西一百二十里”。茲擬其故城即今雲龍縣。曹操表張松為比蘇令,見本書《二牧志》。極邊縣而置令,足知其富庶過其他邊縣。

【18】《後漢書·哀牢傳》言:“鄭純與哀牢人約:邑豪歲輸布貫頭衣二領、鹽一斛,以為常賦。”此足知哀牢地區本產鹽矣。其產鹽地,主要在今蘭坪河沿岸地區,正漢世比蘇縣境。《讀史方輿紀要》卷百十七雲龍州云:“唐初為匡州西境。蒙氏謂之雲龍甸。段氏因之。元至元末,立雲龍甸軍民府。明初改為雲龍州,屬大理府,土知州段式。萬曆四十八年改流官,又裁五井提舉司,以鹽課歸州。”又記五井云:“諾鄧井,州西北三十五里,鹽井也。置鹽課大使於此,所轄又有石門一井。又大井,在州東南三十五里,產鹽。所轄又有山井及天耳井。又師井,在州西北百三十里,順盪井,在州西北二百五十里。俱有鹽課大使,舊屬五井提舉司,萬曆末廢提舉司,改屬州。其井新舊互異,仍與浪穹境內洛馬鹽課使統為五井云。”此言:此區鹽井興衰無恆,明代初只五井,後合師井、順盪兩提舉司於雲龍州督煎、運、銷,遠轄到一二百里以外諸鹽坑,仍稱“五井”也。大井當在今保豐鎮,在州之南,明以前為產鹽最多之處。其後漸衰,雲龍附近諸井代之而興。迨明末,雲龍各井亦有衰勢,師井順盪諸處又轉盛焉。清代,則蘭坪一帶鹽井多於雲龍。按其發展形勢推之,漢世此區鹽井在保豐以南,其後漸向北移。自永平縣直北入西藏芒康縣鹽井地區,地下皆有鹽層,惟南端位淺,發現早,故漢代即已開採。漸北漸深埋,非唐宋以後工技不能采之。更北至於鹽井(今屬西藏芒康縣),則深至不能鑿井,惟地下鹽泉湧出乃可得之耳。

【19】《新纂雲南通志·地理考·永昌古蹟》引《永昌府志》,稱哀牢廢縣是永昌府治。又據《雍正志》確指其遺址“在城太和坊之東”。而以案語駁之云:“案《南中志》云:哀牢王扈栗遣兵乘箄船攻鹿茤......以此推之,哀牢地應在潞江以西,即騰衝、龍陵,並其附近土司地。......《清一統志》稱廢哀牢縣在永昌府城東,《府志》因之,實未必然也。”此可謂善讀《常志》,且善結合於地理實際者也。當哀牢攻鹿茤時,其國邑必已在今騰衝。箄船乘瑞麗江下攻鹿茤,鹿茤為不韋徼外之附塞夷國,實資漢軍暗助以懲哀牢。此於古今地理形勢無不吻合。若定哀牢國邑仍在保山則不合矣。雖然,哀牢舊傳沙壺居地則在保山之易羅池畔,疑漢武以前之哀牢國邑曾是保山。漁業民族,逐水而進,遠或出於數千里外。迨其進入農業社會,則定居於近水之山原地區。(正如巴族自雲夢之巴陵入峽,建成國家,最後乃定都於最與秦蜀接近之閬中,在巴境為極邊矣。)又況比蘇之食鹽,對哀牢亦當有吸引力。其曾建國邑於保山,可理解矣。自漢武取其地為嶲唐不韋二縣,驅哀牢於潞江之外,則必更建國邑於騰衝耳。

【20】永壽縣,已見《晉志》,應是太康時已置縣矣。《宋志》無之,應是入宋已全郡淪沒矣。上言元康末閩濮反(呂太守),乃南移永壽,去故郡(不韋縣)千里。元康,晉惠帝年號,凡九年(291-299),元康末中原猶未甚亂。“閩濮”即孟族,居郡東南界內,與不韋縣最接近。其反叛,必由呂氏壓迫剝削過甚所致。由於不韋縣曾被攻陷,故太守不能不徙避至安全地。依此推永壽位置,距不韋近於千里;若今盈江、梁河、騰衝諸縣及遮放、芒市等潞江以外諸地,皆與“去故郡千里”語不合。密支那本為克欽族與撣族錯居地區,當中印商道之衝,原哀牢地,亦永昌郡西境,可能呂凱時即已置縣,故《太康地志》已著之。至凱孫世,仍當為中印互市之大市場,故呂氏徙為郡治。至李雄世,郡治仍不改,常氏稱之為“今郡治”也。

【21】嶲唐縣為今保山縣治,注【16】攷訂不韋縣時已有說明。就漢世形勢言,其北瀾滄江內為葉榆縣之嶲、昆明民族。其南瀾滄江以外,為哀牢故地,內地移民與牢、孟、俅、撣錯居。嶲唐居中,控馭商道、鹽道最便,故以為益州西部都尉治。劉昭引《古今注》謂“益州西部都尉治嶲唐,鎮慰哀牢人、楪榆蠻夷”是也。

嶲唐因嶲族為名。“嶲”者,舊葉榆縣屬之游牧民族,與昆明同類,故《史記》連稱之。昆明在北,近鹽泉區。嶲在南,為山牧地區。今巍山、南澗兩縣仍為彝族聚居地。漢世蓋尤集中於保山地區,故置縣以嶲唐名。《史》《漢》曰嶲,《常志》云躶濮,今世曰彝族。“唐”者,《爾雅·釋宮》“廟中路謂之唐。”謂自廟堂出廟門之大路也。此地聚居嶲族而當內地門戶,故縣名以嶲唐也。舊地理書因《哀牢傳》,言鄭純為西部都尉課民以鹽,遂因鹽泉所在擬嶲唐於雲龍者,並非。

漢嶲唐縣與不韋縣同在瀾潞二水之間,相距不過百里。故嶲唐縣轄境絕大部分皆在瀾滄江內。縣治雖在瀾滄江外,西界至周水(潞江)而止,不過百餘里。南界不韋,僅有枯柯河(永昌河)上游數十里地。過此即為不韋縣境。瀾潞二水之間,保山以上甚狹。保山以南漸擴展至數百里,民族小部落甚多,包括諸孟(閩濮),皆附屬於不韋。呂氏世以鹽布市易羈糜之。故閩濮叛而郡治徙。今施甸以南至西雙版納地方猶多有孟族。

周水即潞江,字亦作怒,緬甸語曰薩爾溫。

【22】雍鄉縣,《晉志》有。應是呂凱或呂祥時已置立。過去地理書與今世期刊,未見有論及其地理位置者。茲估定其故治為今之孟勇。在施甸東南三四百里間,為一海拔頗高之山原,介於鎮康(鳳尾壩)、永德(德黨鎮)與臨滄(舊緬寧)之間。雍、勇古音同,本孟族小王所據。其地在南服中,爽涼無瘴,故呂氏置為縣以撫慰“閩濮”(孟族)耶?

《新纂雲南通志》定鎮康為永壽縣,蓋未知閩濮即孟族,鎮康即閩濮孟統地,呂氏因閩濮叛亂而徙永壽,安得有轉而徙入閩濮之理?鎮康去不韋三百餘里,亦非千里。鎮康可為雍鄉縣地,不得擬為永壽也。

【23】南里縣,《晉志》作南涪。舊無攷訂其位置者。茲就“有翡翠、孔雀”文,知其為具熱帶氣候之河谷,故擬其地為今瑞麗江河谷之畹町鎮、瑞麗一帶。猛卯為其中心,即今之瑞麗縣也。在明代號為麓川,曾與明朝戰爭甚久。《清一統志》卷三百八十“隴川司”云:“元中統初內附。至元十三年置麓川路軍民統管府。明洪武十七年,置平緬軍民宣慰使司。正統三年,土蠻思任發叛。六年,討平之,遂廢。十一年,復置於隴把之地,改曰隴川宣撫司。”萬曆十三年又析隴川地置“蠻莫宣撫司”。清朝廷移蠻莫司於隴川界。順治十六年平滇,改蠻莫為猛卯安撫司,即今瑞麗縣也。

中印緬通道

【24】博南縣,《後漢志》云:“永平中置。南界出金。”《范史·哀牢傳》:“建初元年(76),哀牢王類牢與守令忿爭。遂殺守令而反叛,攻越嶲唐城。太守王尋奔楪榆。哀牢三千餘人攻博南,燔燒民舍。肅宗募發越嶲、益州、永昌夷漢九千人討之。明年春,邪龍縣昆明夷鹵承等應募,率種人及諸郡兵擊類牢於博南,大破、斬之,傳首洛陽。賜鹵承帛萬匹,封為破虜傍邑侯。”嶲唐上越字,舊以為緣越嶲文衍。惠棟亦謂:“《續(後漢)書·天文志》只云攻嶲唐城,衍越字。”今按:謂類牢與守令忿爭鹽利,殺哀牢令。欲殺太守王尋,尋奔楪榆。類牢追殺未得,遂據不韋、嶲唐,並逾越嶲唐界,攻破博南縣城也。嶲唐本哀牢故地。其北瀾滄江橋與博南山內,則漢初舊境,武帝劃屬楪榆縣。而類牢以鹽利故,欲兼佔楪榆,故漢廷與之力爭。鹽工利於屬漢,不願附哀牢。故鹵承率昆明種戰鬥甚力。遂誅類牢,平其亂,受上賞焉。鹵承者昆明鹽工之首領也。史言昆明夷,已可知其為鹽工。說在注【5】。姓名“鹵承”,更可知其為鹽工。鹵字,本殷周時用為食鹽之字,故屬鹽之字皆從鹵。漢世,每借為虜字,加於少數民族之來歸附者。此鹵承,能率其種人破此巨寇,則其鹵字非有係虜之義。其為昆明鹽工,有聲於一方,欲仿內地制作姓名以便與官府接觸,故官紳為之制名“鹵承”,以明其為鹽工之傑出者耳。昆明夷鹽工,以業務需要亦自團結,有其頭領。《漢書·西南夷傳》記昭帝時“廉頭·姑繒夷反叛”,姑繒為姑復縣夷,廉頭即臨池澤之鹽工,非民族名稱(另詳《巴志》附《說鹽》)。以此知鹵承亦廉頭之類也。

【25】博南縣,以博南山得名。山在縣西,故曰“西山”。博南者,本作“薄瀾”,取薄臨瀾滄江之義,踰山而下,即瀾滄江橋,故取為此名。俗從省便,寫作博南。夷人不習其稱,故自漢世後,山名竟不著。人言博南,皆指縣城焉。

【26】瀾滄江與金沙江並從康藏高原中產金地區流出,故沿岸多有沙金。金沙江中上游麗江地區,在漢世為邪龍縣,其人初不知產金,六朝時乃有人知而淘取之,周興嗣《千字文》所謂“金生麗水”是也。瀾滄江此段,自漢武帝開博南,已有人知淘洗,並正名其為“黃金”,以別於銅(赤金或金)。他處瀾滄江雖亦多金,漢民無由至採,故漢晉但傳“博南南界出金”。博南南界,即博南山下瀾滄江,大迴折處,上游衝來金屑金塊至此大都停滯於沙岸中,搆成金穴。層層皆然,亙古未已。是為我國古代產金最富之地,故常氏特稱述之。

【27】“光珠穴”,謂琢磨光珠工人所聚之處,非有鑛穴產光珠也。光珠與蚌珠有別,蚌珠舊稱真珠,或明珠,有明月、夜光之目,產於湖海大貝體內。體率扁圓,有瑩光。古人尚之,用嵌冠履及頭飾、釵釧。圓巨者值千金。不待人工雕琢之珠也。光珠,取美色諸石琢成之。頁岩、石灰岩、火山岩,大理石、菜玉(二者亦石灰岩類)與各種寶石皆可為之。琢者先用鋼砂傅鑌鐵盤,踏機轉動,如解玉法解成方塊。置鐵盤鋼砂中,壓以板,多方迴旋琢磨之。漸失圭角,終竟成渾圓球,大小一致。分別以鑽傅鋼砂,踏機造高速度鑽孔。薄傅以蜡即成。其術最早創自北印度罽賓與天方諸國。漢魏世乃傳入雲南。南亞各民族尚之,用為瓔珞,項鍊、腕飾及數珠(供計算用)等。其值不高,一般人皆能購置。其用寶石琢成者,價亦與真珠相似。鋼砂皆硬度甚高,如剛玉、黃玉、水晶、石碤之細粉,恆與黃金伴生於金沙中。凡淘金者,洗去泥沙後,入水銀提取金質,最後所存之重砂即鋼砂也。價遠遜於金,售供琢玉,永不耗失。以其硬度,加高速旋轉,則可解玉及各種寶石。琢石使渾圓,尤易致也。雲南地區多各種寶石與大理石,故珠工聚焉。恆就產石諸山開琢。古人或不知其處,謂為“光珠穴”也。

《太平御覽》引常氏此文,多“珠有黃珠、白珠、青珠、碧珠”數字,皆謂寶石所琢之光珠。黃珠,蜜蠟石琢成,《天工開物》所謂“木難”者是也。青珠用銅礦空青琢。碧珠用美麗之銅礦號祖母綠(珇珻綠)者琢之。白珠,則純白大理石琢成。又有稱為“喇子”者,色正紅。是為五色寶珠。漢魏以降,內地佛教漸流行,光珠漸受珍愛。永昌太守呂祥,“太康中獻光珠五百斤”。足見晉初此間光珠業已經大盛,郡守徵取積累之多,輒以百斤計也。

【28】琥珀吸芥,實然。即松脂,磨熱亦能拾芥,如磁之引鐵也。故人知琥珀為松脂入土所矽化。既已矽化,即為寶石。其最名貴者作黑色,稱瑿[yī]玉,價高於黃金五倍。晝見則黑,燈光下甚紅。一般琥珀唯黃色,亦可琢為黃珠。有煮牛羊明角,加色為偽琥珀者,非矽化,無金石聲,亦不能拾芥也。

珊瑚,海中珊瑚蟲之殘骸也。有百千數種,惟赤珊瑚為古人所重。一般自海道輸入內地,由永昌者少。然琢珠業為永昌最工,故各種寶石亦每有因備琢珠用而輸入者。

按《常志》文,晉世中印緬間互市之市場,逐步由西向東,由南向北轉進。最早在密支那與八莫。後漢世集中於哀牢。晉時已轉進至博南。南詔以後則更移向大理之下關。近世則已移至滇池(昆明市)矣。蓋商人不畏險遠,但依力所能至之市場,以就僱主。漢魏瀾滄江內最安全,內地商賈不樂於渡江而西,則工商業者皆願來就於博南也。

文字/《華陽國志·任注》

排版、編輯/巴蜀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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