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吴穷/散步二十四节气之 立春

散步二十四节气之 立春

作者：吴穷

春从哪个方向来？

2月3号或4号，立春。“于此而春木之气始至”，在古人眼中，春，五行属木。木，在东方。用地理学来评判，温润柔嫩的春风，的确是从中原地区东面的大海吹来的。

东风解冻,万物生长。春，于是和“东”这个方位词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中国人对“东”的偏爱不必言说：紫气东来，旭日东升，大江东去。《礼记·月令》中说：“立春之日，天子亲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岁于东郊。”四时初始，人们在东郊设祭坛，具乐舞，迎候青帝。

“东方风来满眼春”，立春，虽然，气温尚低，离春天真正到来还有一段距离，但婴儿般柔嫩的东风，掠过垂柳枝头隐隐的青色，拂过红梅的疏影横斜，吹裂白玉兰紧闭的芽蕾，也吹乱了人们迫不及待迎春探春的心。

有趣的是，人们以东为春，又以春名酒：松醪春 、梨花春、洞庭春、金陵春……还有沿用至今日的五粮春、剑南春。《诗经·豳风·七月》里说：“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之所以酒名为春，是因为酒冬酿春熟，加之酒色黄绿，宛如早春嫩芽初发。那是在苦寒盼得太久的春之色。

“但令千日醉，何惜两三春”，春色如许，春风自带醉人酒香，这份“畅饮春天”的文雅与浪漫，令文人雅士诗情勃发。

“此度春非草草回，美人休着剪刀催。”北宋元祐二年的立春，正好是正月初一，秦观凭借《元日立春三绝》，在京城文坛上占尽了春色，甚至在风头上抢过了自己的老师苏轼。

秦观，字太虚，又字少游，因为别号淮海居士，后人也叫他淮海先生。

他是后来人心中与佳人相配的多情才子，“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人们甚至杜撰了聪慧的苏小妹来与之匹配。《红楼梦》的第五回，秦可卿房中壁上贴的就是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那天宝玉在房中午睡，梦中游历太虚幻境，窥见了贾府那些女孩子们未来的命运。

回到元祐二年，那是苏轼人生的最高峰，被召回京城的他一连擢升三次，达到了礼部尚书兼翰林侍读学士之高位，那是苏轼一生中最高的职位。

而秦观与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等人文章议论深受苏轼青睐，得以并称“苏门四学士”。尤其是秦观，苏轼以为其有屈、宋之才，希望帮助他。当秦观科考两次不中之时，还把秦观的文章推荐给政敌王安石，王安石看后，也称赞秦观的诗文“清新似鲍、谢”。在二人共同的鼓励下，秦观又去参加科举，最终考中进士。

这一年，秦观以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被荐之于朝。苏轼的大力推荐是有效的，元祐二年六月，秦观被擢升为秘书省正字，八月任国史院编修官，参与撰写《神宗实录》。

那是他人生中少有的风光快意的时刻。在闲暇之余，他和同门友人们或举酒欢宴，或同游京都名胜，或彼此诗文唱和，“一文一诗出，人争传诵之，纸价为贵”。

这种好日子实际上并不长久。元祐八年（1093年），宋哲宗亲政，启用新党，旧党苏轼等人遭贬，已44岁的秦观也被逐出朝堂，独自一人南迁，从杭州、处州、郴州到横州、雷州，越贬越远，职位越做越低。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时光匆匆，人生短短，生命的春天在何处，他不知道。

长久的贬谪之旅，失意的词人，想得到而得不到，得到了又失去，困穷卑微之际，要在其间拿起放下，谈何容易？

多情敏感的秦观，词作变得更为凄清哀婉。

踏莎行·郴州旅舍

宋 ·秦观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在荒僻的湖南郴州，秦观被削去职位，免去俸禄，要被贬往更远的地方。

馆外春寒料峭，词人将自己困锁在冰冷孤寂的客舍中，终日的漂泊，已经让他渐渐了悟到，他望断天涯想要寻找的桃花源，其实根本就无处寻找。只有此刻夕阳西下，杜鹃啼血，声声叫着“不如归去”的人生才是真实的。

宦海沉浮，贬谪之痛、飘零之愁，在动人春色映衬下，格外令人感伤。

秦观极善写愁，他或直接写愁之深之多，如《千秋岁》之“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江城子》之“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或含蓄写愁之无时不在，无处不有，如《浣溪沙》之“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或用以丝缕来喻愁之乱，如《菩萨蛮》之“新愁知几许，欲似丝千缕。”《梦扬州》里“江南远，人何处，鹧鸪啼破春愁”，这是闻鹧鸪而生愁，《减字木兰花》中“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这是见鸿雁而生愁。他还将愁拟人化的，如《满庭芳》之“谩道愁须殢酒，酒未醒、愁已先回”。

秦观以心体物，以情融景，道尽了“古之伤心人”苦痛的内心，也让读词的下层文人心有戚戚焉。

词人笔下那么多春天寂寞忧伤的女性，他又何尝不是在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很多时候，文人士大夫吟咏最多的爱情，在不少时候都是超越了爱情本身的。从屈原的《离骚》开始，爱情就常常映衬人类在短暂旅行中的孤独，寄予着人们对政治理想和功名的渴望。

同样是遭到贬谪，同样是在美丽的春天，欧阳修会写出“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快意人生，刘禹锡看到的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生机盎然；苏轼更是成为豁达乐观的代名词：“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

而秦观，“高才更难及，淮海一髯秦。”虽然是生着长须的大汉，但是他的内心太敏感太单薄，他既无法自我释解，在焦虑绝望中，只能无理发问：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是压在秦观心头的疑问，也是对不如意的命运的追问：为什么天地之大自己却无路可走？为何美好的理想总是无力且彷徨？像郴江本来应该绕着郴山流淌一样，我却为何被无端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元符三年（1100年），哲宗去世，徽宗继位，大赦天下，秦观被召还湖南衡阳。

《宋史文苑传》记载，秦观“至藤州，出游华光寺，为客道梦中长短句，索水欲饮，水至，笑视之而卒”。在藤州，游光华亭，秦观口渴想要喝水。等到水拿来的时候，他面含微笑地看着，就此溘然长逝，终年52岁。

秦观终于没能等到重登朝堂的那天，终于没有活成他想要的样子。但是，他将人世间的伤心愁绪，化为人生的滋养，尽数注入词作中，词风含蓄清理，朦胧凄清，成之为“婉约派一代词宗”。

据说，在秦观去世后，苏轼曾在一把扇子上写下了《踏莎行》的最后两句词，叹息道：“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在苏轼心中，他最好的学生秦少游死了，一万个人也无法赎回他的命。

“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或许，秦观的心，一直停留在元祐二年的那个立春。那是专属于鲜衣怒马的秦观们的春天。

作者简介

吴穷，中学教师，省级普通话测试员，曾获岳阳市金鹗奖金奖。

_{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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