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慕云：评中华戏校
以前北平的科班，本来不在少数，伶人立科班的固然很多，就是逊清末叶的一般王公、巨卿出资创办的也比比皆是。到了民国以后，就只剩富连成、斌庆社，算是强弩之末了。北伐后，党国元老李石曾等创设中华戏曲音乐院于首都，复由该院附设一戏曲学校于故都崇文门外木厂胡同，该校经费颇为充足，除按月由戏曲音乐院拨款一千元外（有说另有教育部补助两千元的)，复就近由北平市政府教育局之社会教育经费项下每月补助六七百元，计自民国十九年成立迄今，已共耗公帑约二十万元之巨。
焦菊隐
当时的校长焦菊隐（名承志），是李元老的外甥，教务长林素珊女士，又是焦校长的夫人，这个夫唱妇随的夫妻学校，居然一直到现在还照常的维持下去。俗云“金钱万能”，因为他们有雄厚的基金，每月复有固定的经费，故而焦、林两君虽都是话剧界的人才，可说是对于旧剧毫无半点研究，但是结果却还得到相当的成功，这也足见他们贤伉俪的办事精神，和平素主持校务的努力求进了。
在该校创始之时，曾组织一个聘任委员会，举凡北平市的行政、金融两界领袖，以及伶票中的先进名宿，无不聘为该校委员，所以李石曾、周大文、周作民、张伯驹、王绍贤、余叔岩、杨小楼、梅兰芳、程砚秋、钱金福、曹心泉、龚云甫、王瑶卿、程继先、溥西园、包丹庭、齐如山、徐凌霄、陈墨香、金仲荪这般人，全都网罗在内。该校本来预备开办音乐系、歌剧系、话剧系三组，后来因为经费不敷支配，所以决意先办歌剧系，倘使三四年后能正式出演，不但学生有了实习的机会，并且还可以略有收入，把这笔钱省下来，就可逐渐增设音乐与话剧两系了。
曹心泉
当时推定曹心泉老先生任歌剧系的主任，曹系昆曲名家，为名丑曹二庚之父，曾任国务院礼制馆乐律主任，其余如张荣奎、郭际湘（即老水仙花）、郭春山、王荣山（即昔年之麒麟童）、律佩芳、文亮臣等，都是戏曲的专门课程教员。该校学生，男女兼收，每日习剧之余，并由校中授以国文、历史、英法文等课程，而于公民、武术，亦甚注意。
该校所立保证书与志愿书之格式，亦系仿照旧式科班之词句撰成，其大意如下：
立关书人＿＿＿
今情愿将亲生子＿＿＿送入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歌剧系，从师学习梨园四路生理，言明 年为满，年期以内，绝对不中途退学，否则按学校学则受罚。一切校规，亦均愿切实遵守。凡因学校演剧获进之财物，均归学校所有，不与 姓相干。自投入学校之后，听凭学校与师长教诲。不许告假回家，不得已告假者，临时由铺保负责。在校自杀与学校无涉。自逃走由 姓寻找送回。天灾病症，各由天命，毕业不愿离校者，另行规定。以上并无异说，恐口无凭，立此关书存据。
立关书人 签名 盖章
立关书人及保证人、介绍人之职业、年岁、住址均须填写在下面。
北平中华戏曲专科学校第二任校长金仲荪
这种半新半旧的保证书（志愿书词句与此大同小异，惟系学生具名）在普通各级学校中均不多见。尤以“自杀'、“逃走'、“毕业不愿离校者，另行规定”这类措辞为普通学校所无，而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偏要如此书写者，实缘该校虽学校其名，然而实际上仍为旧式科班之变相。不过对于卫生清洁方面，稍加注意，设备上亦系学校的方式，旧式科班，只研戏剧，此则增设国、英、史、地等课程，较诸以前科班中，弟子目不识丁者，要高出许多。曩年坐科弟子备受教师虐待，稍不用心，鞭笞立至，俗谓“打戏子”，的确戏子是打出来的。
1934年中华戏校“武生组”学生合影
还有一件离奇的事情，说来又甚可笑。据说从前科班里教师故意叫他的弟子困在潮湿的砖地或没有地板的土地上，令染有疥疮的人同他躺在一条芦席上，再不然两人同盖一床被单，如此不到几天工夫，他的高徒也被传染上了。患了疥疮之后，奇痒难熬，夜间翻来覆去，总是抓个不停，他既醒在那里，嘴里就得背诵白日老师所教的戏词，同时心里也得揣摩些个腔调儿。如其不然的话，年轻轻的孩子们，血气旺盛，天刚黑下来，一头倒在床铺上，登时就睡得和死人一般，第二天一觉醒来，什么全都忘啦。老师同徒弟多是不识字的，全凭口授指传，忘记了，还得从头再教上一遍，试想这倒有点麻烦呢。
《连环套》 王金璐 饰 黄天霸、赵德钰 饰 窦尔墩
（1934年）
若是照上面所说的那种不科学的笨法子，使得徒弟们抓挠着疥疮背戏词，在睡觉的时候用功夫，着实觉得省力得多，同时徒弟的学业也可进步较速。不过这种不卫生、不人道、不科学的教育方法，也真是罕闻奇见，难为他们怎样会想得出呀！像这种虐待学子的残酷教育，的确使得一般年轻的孩子们视为畏途，挨打、受罪，并且连觉都睡不安稳，故而自杀、逃走这类的事情，往往也是难免的。以前科班的关书上必定要把这些话写明在上面，就是预先向学生家长卸责的一种表示。至于中华戏曲学校，是新时代中的产物，虽有时比普通一般学校督责稍严，管理稍紧，但是无论如何决不会有类乎上述诸事的发生。现在该校竟也把这些语句，全行照录在保证书上，这也未免太慎重了。
中华戏校的女学生正在练习跷功
本来凡是一种过渡时期的教育，确甚困难，太新了不大适用，太旧了又不合潮流。年来提倡改良戏剧的人不知凡几，然而究竟怎样着手改进，这非得集合全国研究戏剧的专家，开诚布公，不偏不倚的各抒己见来共同讨论一下，才能获得美满的效果。要是因人设事，单凭几个少数人的私见，就能把中国戏剧给改良啦，那真所谓笑话奇谈了！
中华戏校学生排戏
我们姑且拿中华戏曲学校来讲，国家不惜以二十余万的公帑去创办和维持该校的进展，但是结果仅仅造就了不到十名的优秀学生（换句话说就是栽培出来七八位出科的名角），只这未免得不偿失了，我在上面说过，该校既系旧式科班的变相，那末，这般优秀学生毕业以后也当然去各自组班，希冀和梅兰芳、马连良等一样，每月能赚上个三五万的大包银，享受贵族阶级的生活去了。试问国家拿出数十万的巨款，请出许许多多的名教师，算是白白替这极少数的七八个人当了牛马，想想真有些不甚值得呢。
《平贵别窑》 王金璐 饰 薛平贵、侯玉兰 饰 王宝钏
还有一说，凡是公家的钱，一定得用到社会人群上，如其这班新伶人日后都能负起移风易俗、改良社会的责任来，这还不失为以戏剧为辅助社会教育的本来宗旨，即令以往教育部和北平市教育局每月拿点钱出来补助该校也还不算白费。单怕他们一离了母校之后，就犯了我上边所说的毛病，只顾个人享乐，丝毫没有为社会人群服务的思想，这样岂不虚耗了国家有用的公帑呢？
《金山寺》 程砚秋 饰 白素贞、宋德珠 饰 青儿
据闻三年前，该校又被程砚秋一派人接收去了，至于程等接办后有无新的设施，我们尚无所闻见。现在让我先把该校几名高材生的姓名介绍在下面，读者诸君把他们当作学生看待也可，当作新伶人看待亦无不可，就是剧院当局把他们视为他日的台柱子，也像大批的邀请富连成出科弟子南下似的，替院方赚上个三万五万的整款，这样更无不可。不过所怕的就是富社与戏校两方在平市时暗潮颇烈，彼此互相倾轧，各有各的捧场（非捧角，乃系捧社与捧校）团体，因此校与社的生徒就不易合作了。
《战宛城》 傅德威 饰 张绣、宋德珠 饰 邹氏
富社根基已深，历史又久，好几科的弟子，全都先后南下奏演过，并且还有些打入剧院里当班底的。倘若戏校里仅仅出来了三五个人，南下演唱，不但邀不到马富禄、叶盛兰、刘连荣、曹连孝等这般好配角，恐怕在上海的班底里，也许还有人同他们捣乱，所以，这也是戏校人才不能南来一显身手的最大原因。其实像王和霖的唱工老生，王金璐、傅德威的武生，关德咸的红生、做工老生，赵金蓉、侯玉兰、宋德珠等的花衫武旦，赵德钰、萧德寅等的正净副净，也都还说得过去，艺术的高下，也与富社的弟子无所轩轾的，十余万公帑造就出的几个高材生的艺术，上海人却竟无缘一观，这不能说不是件憾事吧！
（摘自 《申报》1939年5月24—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