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尾小鱼“浅游”琉璃厂 | 李成
文/ 李成
一
琉璃厂(也称“厂甸”),是明清以来北京城著名的图书、字画、古玩等集散地,是住在北京或往来北京的文人雅士的必去之地。
那里有一家家古籍书店,可谓缥缃满架、书画琳琅,更兼文房四宝古雅芬芳,甚是诱人。甚至一些文人把约会见面的地点定在这里,几位知己把臂书摊,一同披沙拣金、互相指点鉴赏。店伙与他们早都认识了,会专门留心搜集图册,更不用说孤本、珍本了,就算是零本、残本也极为难得,有的还直接把书和字画送上门去。近代以来,如梁启超、刘半农、陈垣、阿英、邓拓等都是琉璃厂的熟客,鲁迅先生的日记里也频频提到去琉璃厂觅书。这是一个多么辉煌的所在,我很早就对琉璃厂充满了欣羡和向往。
我究竟是何时第一次去琉璃厂的,现在已记不清了。1990年夏天,我第一次到北京参加研究生复试,因种种原因未能录取,因此在北京只有短暂逗留。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我的两位在北京读研究生的同学带我逛了几家书店,买了几本书,但有没有去过琉璃厂,竟毫无印象了。
我只记得,在一家书店那一长溜的旧书摊上,发现了一套《义门读书记》。这才知,古人读书竟如此下功夫,而又以这么朴实的字眼给自己的著作命名。可惜我只翻了翻,怕自己看不懂,又因为价格昂贵,踌躇再三而放下了。那是在琉璃厂卖旧书的中国书店吗?有点像,但我不能肯定,只因那是初到北京城,简直是晕头转向。
二
记得比较确切的是第二年再到北京复试,这次我确实到了琉璃厂。
因为,不仅我自己想去看看琉璃厂的风光,而且受一位酷爱古典文学的同事之托,要为他代买一些古典文学书。我跑到琉璃厂一看,似乎与我过去读到的那些名人笔下的琉璃厂不一样,除了街道两边的房子都是仿古建筑以外,想象中到处可见图书摊位、觅书者熙来攘往的景象,却一点也没有看到。
我走进几家书店,按那位同事的口味挑了二十来本书,有《庾子山集》《陶渊明集》《近体诗钞》等。这捆书由店员用绳子扎好,提在手里沉甸甸的。我步行至和平门路口,看见一家邮局,便走了进去,打包付邮。
那年下半年,我就来京读书了。按照我的性格,当年应该就会重游琉璃厂的。那时,我对琉璃厂的地理位置已有了一点模糊印象,是从和平门地铁下来往南走约一站路。一条东西向的街巷,初看与普通商业街没什么两样,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往西拐,就会看到沿街的确开了一些书店。
有的书店,书架上摆放着一部部成函成套的线装书,到底是古书还是今人印的呢?看那崭新雪白的切口,我觉得大多都是今人翻印,再上前一看,价钱都高得令人咋舌。我自是不敢问津,只好转到卖现代出版物的店里。看了两三家,大约都是出版社设在这里的专卖店,整个店里几乎都只卖自家出版的书。
有一次,大约快到傍晚时,我匆匆忙忙进了商务印书馆,看一排排书架上摆满了汉译名著,都是西方大学者的著作,我当然是目迷神夺、爱不释手。奈何自己是个穷学生,只选择了其中几本,如黑格尔的《美学》、孔狄亚克的《人的思维是哪里来的》、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列维·布留尔的《原始思维》等。我又在中国书店或古籍书店,买了几本唐人诗集,如《杨炯集》《王维集》等。此后的读书期间,我还去过几次,也买了些外国文学作品,如漓江出版社的诺贝尔文学奖丛书《太阳石》《狮子与宝石》等,以及商务出版社的罗素《西方哲学史》,这几种书都深得我心,我抱回去读得很认真。
三
我后来走上工作岗位,在宣武门上班,距和平门倒是很近。可是隔了一段时间不去,地理方位又变得模糊,虽然知道琉璃厂“近在咫尺”,但每次骑自行车前往,仍要向路人打问。很快,我记住了附近一些标志性建筑,如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好像鲁迅先生在此演讲过。我仍像学生时代一样,每次只匆匆来逛一下,买三五本自己喜欢又定价不贵的现代印刷品,线装古籍照例是不敢问津。我大约买过《菊与刀》《日本与俄国的现代化》《阿拉伯通史》《论法的精神》《论美国的民主》等商务出版社名著,一一通读后,感觉颇有收获。偶尔,也到卖字画的店里张望一下,看那下面标注价格都是数千元、几万元,当然是极感“震撼”。
有一次,读到张中行老人的《我的琉璃厂今昔》,其中提到荣宝斋里卖启功先生的字,20世纪80年代初一幅售价200元。他写道:“不想又过了几年,连续有人告诉我,原来二百那样的,已经涨到六千。”我就曾在这家店里见过一幅启功的字,标价是7000元。那字写得真好,一改我过去看到启功书法印刷品时留下的印象,只觉得那笔画鲜颖、浏亮,就像一个姑娘忽闪着亮晶晶的眸子,就像春雨过后的一竿竿翠竹,简直会说话似的。我不禁大为佩服。
四
时光进入21世纪,我仍偶尔去逛琉璃厂。最初几年,以前由出版社所设的“专卖店”似乎还有三四家,我曾陪一位女同事去那里访书,还买过几本。我记得因那位女士喜欢纳兰性德,我还买了一本袖珍版《饮水词》送她。此后一两年再去,那些门市部一一消失了踪影,都已换成富丽堂皇、现代气派的画店。两街边上也有两个一伙、三个一堆地矻蹴着、倚立着的中青年男女,他们每见一个游客便扬起脸望着,甚至凑上来问:“要画子吗?高仿的。”或直接就两个字:“高仿!”所谓高仿,就是对名家画作的仿作,达到几可乱真的地步。
几乎每次去都是这种情形,而图书只有中国书店仍在经营。这家书店分成两爿,一爿在海王村的南新华街,一长溜,有几间卖新书,有一大间专门卖收来的旧书,但没一本是线装的;另一爿就在琉璃厂街上,上下两层,一层多卖绘画类书籍、大型画册等,最里面也有一间卖旧书,而二层一大间卖线装书,另一间卖旧书。
我照例只在卖旧书的地方浏览。有一次,陪家乡一家报社老总看了琉璃厂的旧书,在卖旧杂志(一般都是合订本)的架子上还发现了刊有我旧作的杂志,同时在旧书架上买了中华书局出版的《安南志略》和《岭外代答校注》。而在靠近海王村的中国书店旧书部,我浏览得更细致。但这两处旧书其实都不便宜,我只挑了一些。最近,又去买了两本别的书,一本是《乐章集校注》、一本是叶灵凤的《读书随笔》第三册,正好配上此前搜罗到的两册成为一套,其实这书我在20世纪80年代就有过一套,只是没带到北京。
值得一提的是,前年我还带女儿来逛过一次琉璃厂。我心里当然祈愿她能热爱书籍,但她才7岁,也难预测未来如何。不过她倒是吵着要这本或那本,我虽没有都答应,心里却还是很高兴。我在中国书店买了一套京剧脸谱小泥人送给她,是放在一个长条形小纸盒里的,一共6个,憨态可掬,只是那盒已经旧了。价倒不贵,12元。另外,我们还踱进一家字画商店兼私人工作室,观赏一位中年书家挥毫泼墨,我和他略交谈了几句,并得到他的一张名片。
今日的琉璃厂与往昔相去甚远,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时间改变着一切。如今专心于搜罗并阅读、研究线装书的人,可能越来越少了,像我这样的,也可算得半个读书人吧,也几乎没有关注过线装书籍。所以,我逛琉璃厂从来没有体验过如我们的古人和前辈淘到孤本、珍本,哪怕零本古籍时的喜悦与快慰,也不了解里面的经营流通等情况。
如此说来,我逛琉璃厂只能像一尾小鱼,从不敢往深水里去,只能靠在岸边“浅游”。不过,这也不失为一种颇有收获且身心愉悦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