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半生，才懂母亲||熊瑛 / 四六文摘

下午时光，我打开封闭了好久的书柜，取下一本带着薄薄灰尘的书——《泰戈尔诗集》，想从他的笔下了解下百年前的印度。也不知道是阳台上的阳光太强烈，还是手机里的视频太经典，在我看到20多页的时候习惯性的合上了书，回头去想刚看过的内容，竟然全然记不起来。正在郁闷中，手机响了，一看，又是老妈打来的。

老妈在去年腊月的早些时候去了南方弟弟家过年，那边暖和。

走的时候新冠肺炎这个名字还没出现。腊月二十九，武汉封城，接着随州和其他的市、县也先后打上了封条，妈妈是从电视新闻上得知的消息的。武汉有五姨一家和我姐姐一家，随州还有我二姨一大家、大哥大嫂小侄子一家和我们一家。妈妈尽量克制自己，不想在大过年的时候把大家的心情搞得沉重。

老妈因为担心而一夜未睡。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就忍不住给还在睡梦中的我们一一打电话嘱咐：千万不要出门……谁知这电话一打就是半个月没间断，弟弟开玩笑说，现在打电话成了老妈的工作和必修课。有时候我真的听厌了，就借口说有事就匆匆挂掉电话或把电话给老公，让他来解围。

都说子不嫌母丑，而我从小到大都说爸爸好，似乎没有感觉到妈妈的美丽之处。甚至在我小时候，谁说我长的像爸爸，我会很高兴，如果说我像妈妈，我就揪气小嘴……

记忆中，妈妈不会做针线活。上小学时，我们村里的孩子都有妈妈做的千层底鞋穿，春秋是布鞋，冬天是厚厚的千层底棉鞋。而我们家四姊妹却一年四季穿着供销社买来的黄球鞋。每到冬天，那双脚必然会生冻疮，少不更事的我们总是缠着妈妈给我们做鞋，但是她总是以不会做、没时间等等理由来搪塞我们，并且打发我们一边去玩，而她就到村上幼儿园教书。

我也一直认为妈妈是有点粗心，有点不爱我和姐姐，还有点重男轻女。哥哥老大，妈妈总说他身体不好，要少干活，弟弟又最小，所以家里的好多活儿就成了我和姐姐的专利。我和姐姐几岁的时候，就踩着凳子在灶台上做饭炒菜，笨手笨脚的我经常会有开水或是油渍溅到手上、脸上或是手被锅边烙个泡而疼痛难忍的时候，每当这时，我就会傻傻的问姐姐：“我们是不是妈妈亲生的？”

老实憨厚的姐姐总爱说实话：“如果我们不是亲生的，为什么妈妈会让我们读书呢？”待我和姐姐读初中时，周末或是寒暑假时候的农活更多了，我们也曾提出来不读书了，回来帮家里干活，但是妈妈总是不同意，很凶的样子说：“活要干，学也要上”。

就这样，每个周末，我和姐姐俩经常从周六干活干到周日下午太阳快落山时，才匆匆忙拧着中午做饭时炒好的几罐头瓶酸菜，再背上半袋子米，借着月亮朦胧的光，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乡村的路上，连走带跑地赶往十几里外的镇上学校去上晚自习。

“咱妈也不送送我们，这走夜路她也放心，真是粗心的妈……”

一路上，我和姐姐总是数落着妈妈的不是。姐姐甚至说，她个头长不高可能是因为担挑子担多了压矮的。

就这样，在总也做不完的农活和对妈妈的不满中，我和姐姐读完了初中。其实那年头妈妈为了多挣工分，放弃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回来务农，一人带着四个孩子，还要干农活，记工分。爸爸从部队转业在镇上的农机站开拖拉机到处耕田，早出晚归，有时候去河南拉煤跑运输，十天半月回来一次，家里大部分事情都是妈妈一肩挑，愚钝木讷的我们不但无视妈妈的辛苦，反而认为她的“不能干”和“粗心”才导致我们没有优越舒适的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妈总也说不到一块去，她有她的观点，我有我的理由，我们像两个不同国度的人，思想和认知总是难以产生共鸣。在和妈妈的斗争下，我总是那位出力不讨好的孩子，做的事情最多，同时也是挨吼挨骂甚至是挨打最多的那个夹生姑娘。

妈妈经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就是：我家媳妇比儿子好，女婿比姑娘好。并且这句话随着她的四个儿女都先后成家而说的频率更高了，每每说起，她那一脸陶醉在幸福的模样总是让我对老公对弟妹心生羡慕嫉妒恨，还不由自主的嘀咕道：好个老太太，看你总是说媳妇好女婿好，老了你就靠他们吧，反正姑娘儿子是靠不住的。

我家孩子两岁的时候，我又上班又带娃，老公三天两头下乡，下乡就下乡，还经常喝得晕呼呼，迈着踉跄飘逸的步子回家，一见那站不稳的醉态样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那平时少言寡语的老公一旦喝了酒，就秒变成伶牙俐齿巧舌如簧的人，我也辩论不过，上前就踢了他一脚，谁知道，他返踢了我两脚，后来从脚发展到手的打斗……

我反锁着卧室的门，也不管醉酒的老公是睡沙发还是睡地面。拥着早已熟睡的儿子，我思绪万千，这就是婚前百依百顺的他吗？这就是我众叛亲离苦苦追寻的爱情吗？不，这分明是伪装，是欺骗，是家暴……哭了一宿，想了一宿，这日子没法过了。第二天一早打电话给妈妈告状，等我哭诉发泄一通后。

妈妈不紧不慢地说：“喝醉酒的人，你和他吵个啥子嘛？喝多了，他自己就糊涂了……”

“糊涂了干嘛还知道踢人，还知道还手，还知道不打自己来而是打我呢？”我一边哭，一边对着电话那头的妈妈大声嚷嚷，妈妈同样也提高了嗓门，“谁让你先踢他呢？，你趁他喝醉了踢他，这不是趁人之危吗？首先要检查自己，我自己养的姑娘就是火药脾气我还不知道吗？”

我本指望和老公吵架能得到来自娘家的庇护、撑腰和安慰，反而被妈妈训斥了一顿。在妈妈的嘴里，她女婿错也是对，她姑娘对也是错。从那以后，我和老公再生气了，我宁可憋在心里也不找妈妈诉苦了。说来奇怪，自那次打架以后，我和老公再也没有动过拳头。

从小到大，我不知道和妈妈拌过多少次嘴，我曾经不止一次的认为妈妈并不爱我，因为无论我做的多么好，您都不肯表扬过，哪怕是一回，但是妈妈，您没有，可能是你们那一代的父母都不会表扬孩子，而会的只是批评和责怪。

感谢这个最长的年假，我有更多的时间来反省自己，重新感受母爱的伟大和母亲的良苦用心。

妈妈，正是您的批评，才让我更加清楚地了解自己而不至于蛮横不讲道理；正是您的责怪，才让我正确看待生活中所遇到的挫折和困难，从而理性对待；正是您的“粗心和狠心”，才早早锻炼了我们四姊妹的生活技能，因为多一项技能，才能多一份立足社会的资本；正是您对自己子女的“无能”，而对事业，哪怕是务农的认真和倾心，才让我们幼小的心里就植入了为人处世的担当和责任。

妈妈，我曾经是那么不认同您的一言一行，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也成了您一样的“粗心、狠心和无能”，用同样的招术来逼迫锻炼我的儿子，让他早早成为小大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也成了像您一样的——把母爱的细腻温柔深藏于心，而更多的是指责批评，就是想让您的外孙受得了挫折，经得起委屈，而不至于拥有脆弱的玻璃心。

在这安静的夜里，我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思念过小别的母亲，我已近80岁的母亲，您和姥姥姥爷一起逃荒躲避过战乱，目睹过文化大革命、经历过险些被饿死的荒年；我出生于1941年的母亲，您是五、六十年代的读书人，您坦然面对命运的安排不怨天尤人，扎根农村积极乐观从不抱怨；您开明的放手让我们“天高任鸟飞”，说哪好去哪里，您从不依赖我们，不需要儿女缠身儿孙绕膝……

您总是为儿女着想，说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家庭和事业生活不易，您不想给儿女添加一丝一毫的负担，您坚持独居生活自理，面对儿女的忙碌从不埋怨更不生气，还有意制造“偶遇”，直到看见我匆匆的脚步或忙碌的身影，才肯悄悄离去……

我亲爱的母亲，还能有多少个春秋让您包容儿女的愚昧无知和粗心大意？还能让我们享受您多少年的无私奉献和朴实无华的母爱呢？我很惭愧，我已走过半生，才读懂母亲。

母亲，等疫情过后，我会用最坦诚的胸怀拥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