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命运把我带上了一座桥
【《我的“私人高考史”》之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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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从我参加高考的那一年,1979年,中国高考的年度大考时间定为每年7月的7、8、9日三天,雷打不动,年复一年,直到2003。
那一年,何时报了名,何时领到准考证,何时通知说考场设在了建国中学,我统统记不得了。考完之后准考证我记得是收着的,这会儿已无处可寻。网上那么多老学生心潮澎湃地晒出当年的准考证,让人羡慕,我却做不到。
我只记得,一听说考场在建国,我心里很得意,紧张感顿时减轻不少。嗨!那地方,我熟悉,每年至少会去一次,多了就说不清有多少次了。知道京杭大运河吧?对,这大运河流经故城县的那段,又叫卫运河。卫运河西岸,有个千年古镇,从前叫武城,现在叫建国,当地人唤作河西街,我们村里人惯称“街上”。“街上”早年修了一座大桥,通往运河东岸,叫“武城大桥”。方圆几十里哪里还有比它更大的桥呢?所以一说“大桥”,当地人都知道你在说什么,不用非啰里啰嗦加上“武城”二字,那样会显得自己像是外地人,一点都不像街上的。桥西头紧连着一条街,说是叫太平街。这可是镇上最繁华的所在,百货商场、副食店、照相馆、理发馆、饭店、药铺等等,应有尽有。人们口中常说的“街上”,就是指这一带了。出西桥头,顺太平街西行50米,右拐,下一大斜坡,然后左拐,沿胡同走至深处,可见尽头迎面有两座大门洞。小时候每至此处,心情激动,急急推开靠北侧的两扇大门,冲进院里,朝北屋高喊一声:“大姑姑——!”此时,姑姑尚未露面,屋内常常就已经传出她的声音:“啊!这不是俺侠来了嘛!进屋进屋!”
考场所在的建国中学离我姑姑家很近,走路也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自天平街右转,沿着中大街一路北行,发现街道由宽变乍时,建国中学就到了。当然这个地方现在早不是建国中学了。前几年我回乡时曾去探望,见房屋久无人烟,废弃多时,院中杂草丛丛,一片荒凉。现在又不知如何了。当然,很久很久以前,此院亦非建国中学,而是山西会馆。想当年,哪里有晋商聚集,那里必是富贵繁华之地,可见如今的建国镇虽然经济繁荣,而当年也曾是很阔过的。
且说1979年的7月6日,我将要赴建国中学应考。母亲说,去了街上在你大姑姑家住着,好好考,饿不着渴不着的,別让你姑姑、姑父生气。父亲说,咱这是街上有亲戚,人家没亲戚的孩子还不得来回跑啊,你省下来的时间多背几道题,別烤糊了。
这一会儿,父母当年云淡风轻般的叮咛言犹在耳,可有一件大事却无论如何回忆不起来了。不是送考。那时哪有人送考。哪像后来乃至现在,家长隆而重之,郑重其事,送子赴考,犹如送子出征。学校门前各种花样,各种彩头,各种焦虑,各种表演。我们那时候,高考平常得很。昨天我问一位同学当年高考情形,她竟然说:“我参加高考了吗?我都忘了怎么回事儿了。”
我记忆模糊的是,那天我是怎么去的河西街呢?刚刚我用手机导航地图查了查:胡官屯村到建国镇,驾车距离12公里;步行距离,9公里。这和我小时候的“距离感”有点出入。我们从小就知道我们村儿到街上的里程是“15里”,当然是所谓“华里”。
我是骑自行车去的?还是步行去的?乘坐公共汽车是不可能的,一来车站在三五里之外,并不方便,而来,家中也没闲钱去买车票。步行去的可能性很大,“15里”地,两个多小时也就到了,这段路来来回回我已经走过多次。那时农村所谓“走亲戚”,是真需要走路的。不过,我参加高考,虽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大小也算个事,我傻傻地走着去,似乎也不合情理。按原来的做法,逢有事需要跑趟街上,我一般会去邻居家借辆自行车。可是,当天来回还可求助,一连三四天不回来,借别人家的车骑就是太过分的事了。
最大的可能,是骑我们家那辆“高大破”自行车开启我的高考之旅。这辆车一直归我在军屯中学当老师的大哥使用。那几天,或者他让给了我用,或者那时他已经买了新自行车,这破车已经被他淘汰回家。
我反复申说此事,无非想说明那时我们和高考的关系,是极平常的相遇与相与,哪像现在,是死缠烂打与海枯石烂的一般。回忆中彼时细节的模糊,正因现实中印象的肤浅。感觉平常的事,记忆中不会留下深刻的痕迹。
然而,这15里路,于我而言,却非同小可。重点不在里程,而在它通往的地方。
我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华北平原一个落后村庄长大。那种落后、封闭、贫穷、沉寂,非现在的孩子们所能想象。吃饱肚子,对许多家庭来讲都是奢望,其他种种何用细说。月月年年,我们生活在一个面貌固定的世界,走动范围,不过是当天走路可以来回的距离,再远些,就得麻烦亲戚留宿了。如此,去姑姑家,几乎是我小时候能到的最远距离。
我多么喜欢河西街姑姑家啊!姑父在河东上班,挣一份不低的工资。他又有修理自行车的本事,可以起早贪黑挣点外快贴补家用。我在他们家,吃得比我们家好太多了:不用非得先吃一肚子红薯不说,他们家的馒头是不掺红薯面或红高粱面的,他们家的菜里是有肉的,他们家的早饭是有油条豆浆的。吃饱肚子,我可以走出门外,像个本地人一样溜溜哒哒就上了街,然后溜溜哒哒就上了大桥!那是何等雄壮的大桥。那大桥,架在一条何等宽阔的大河之上。我站在高高的武城大桥上四处眺望:凭南侧栏杆眺望一会儿桥南蜿蜒而来的浊水,再转到北侧扶栏眺望一会儿突突北上的机船,再眺望一会儿河西堤岸上成排的柳树,再眺望一会儿东岸隐隐茫茫的老城镇。望来望去,眼睛如饥似渴,心里乱七八糟。这是我离开胡官屯所能看到的最陌生也最壮阔的世界了。我不在这个世界生活。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在我的世界边缘。若再远一些的地方,比如河水涌来的地方,流去的地方,就非我能达到和猜想的了。站在大桥之上,我从未产生过闯荡大世界的雄心,从没有过我将属于这个世界的野心。我只是看看。能看看别人的世界我已经满足。
然而,当我揣着准考证再度来到大桥之上,我突然想落泪。
【此系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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