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书缘:为谁妆点水屏风?
炎炎如烹。天光如锥车,忽愣愣给你扑了过来,有几座城池能固守清凉。古时攻城的锥车,或者有时也做守城的功用,一样的道理,为了一个门隘的关闭,设置你难以面对的尖锐与锋利。此刻的阳光便是如此,让你终于明白四季更迭,不过是尖利与圆融的交相侵蚀,蚀后的花纹,你还以为是鬼斧神工,刊成不朽。
曾见过街边流浪者在街角蘸水涂划,或字或图,或笑或骂,路人为这些稍纵即逝的水痕驻足回望,嘘吁或者茫然。德里达逝前的中国之行,似乎也曾提及在这里看到的蘸水书法,也以他的文字学视域概论一番。德里达是否对中国书法有某种特别的思之延异,我们无从得知,但我们可以感受到那份对“痕迹”的重视,而无论这种痕迹是否是“字”。
约摸一年前,还见过一方奇碑。乍看之下,光滑如镜,无一痕半迹,泼水,则现一幅墨竹图,如渲若刻,笔划生灵。水干,则碑复如镜,仍无痕迹。此碑刊嵌于一窟唐式火焰纹头光的释迦佛主尊左侧,头光经过后世妆彩,浓艳异常,而此碑净白如肤,红白之间,倒真不知是谁在妆点谁了?
无字无痕,全交由一瓢水,现形观意,这倒不是泼墨山水,却是分外受用。粉壁上的竹影、窗纸上的兰影、灯罩间的蛾影,更是连那一瓢水都省了,随时应景,给出一张冷不丁泼将出来的画卷,也让你心波一颤,好似你也成了一面受水现形的古碑。而此刻,却是与“水”全然无关的。这些记忆中被所谓“审美”意向化了的图案,总是试图在某个固有的文字习惯和句法规则中重现,一如拓片,而无论是朱拓,还是墨拓。
而在蜀北的一个初唐说法窟中,我看到了一种飘然不羁的意向,这一意向的图案化并不困难,不需泼水,也不需拓印,甚至不需要某个角度适宜的光照,这一次颤动的心波,是如幡临举的微风,无影但却有踪,不知“幡然”一词是否在此刻凝驻?这是一幅红白之间的区分与融合----红色矿物颜料刷满整个石窟的背屏,白色岩面上阴刻的线条隐密地穿行在这一片红色的背景之中,线条圆融,似乎无意于区分红与白的相持,与其出刻出轮廓,倒不如说是任由一滴如水的意向,流敞出一个如花的神像。三面六臂也罢、长耳坠肩也罢;立发勾鼻也罢、拧眉瞪眼也罢,好似那一面红色的岩面迎风一飘,也就幡然而逝了。
倘若无风,这红色的岩面也就如此肃立,它不能迎风而逝,也就自然做了装饰。屏风,兴许便是“幡”的对立物。屏风,不但对风无动于衷,它还有足够的把持去阻挡风的突袭与眼波的跃动。屏风上的花纹,工巧而富于装饰意味,这意味将意向提前分配给了程式化的图案,这样的图案与“幡然”绝然无涉。或木或石、或红漆或螺钿,折叠出一道区分的界痕,这界痕昭然目前,眼波也好,心潮也罢,在这道堤埂之前,骤然而息。但倘若这屏风竟是水做的呢?
在山中闲居的两年,常在湖边独坐。时有飞鸟掠过湖面,攀上枝头,摇颤林梢;而我时常对着湖中的那些看似真实的鸟、枝,看似摇动着的鸟、枝,暗自揣思:我在鸟、枝、湖、鸟影、枝影之间的折褶处停驻,我的眼波究竟是区分了它们,还是混融了它们?湖竟是一面透明的屏风?湖中青鲤悠然一转,这屏风也就颓然而逝了。“水屏风”就是这般柔若无骨的幡然之物吗?
公元859年,良价到洞山过葛溪,睹影彻悟,写下《逢渠偈》:“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凭么会,方得契如如。”——原来,我忘了临湖自照,顾影自悟,自然写不出得法偈,修不得这文字禅了。其实,面对这水屏风,端的恼了不少僧俗,他们巴望着搭上骨架,让这屏风屹立不倒,时时临照,刻刻求悟哩。
古代禅僧们将这般惑恼写入诗章。“芦花白兼蓼花红,一日秋江惨澹中。两个鹭鸶相对立,几人唤作水屏风?”宋释惠洪则张罗着给“水屏风”搭上副结实骨架,有多结实呢?“惟有吾师金骨在,曾经百炼色长新”。宋仁宗早有诗颂,这颂诗就凿刻在普州毗卢洞的窟柱上,生生地撑拄起了八九百年的光景。洞中,毗卢佛旁没了卢遮那,却多出个卷发的柳本尊来,这“金骨”撑出个超凡入圣的“瑜珈总持王”(柳本尊),竟胜了卢遮那去,这来去之间,换骨夺胎,机锋流溢。
宋释惠洪仍有疑问。“ 芦花蓼花能白红,数曲秋江惨澹中。好是飞来双白鹭,为谁妆点水屏风?”他在《石门文字禅》 卷十六中坦言了这种疑惑。不过,这疑问掩不了“换骨夺胎法”给惠洪带来的喜悦与自信。他继而在《冷斋夜话》中提到此种法则的种种例状,如将东坡改荆公诗、山谷改李翰林诗称之为“换骨”;将舒王改顾况诗,东坡改乐天诗称之为“夺胎”。一番换骨夺胎之后,这屏风凝驻着一股坚韧,不再是花鸟虫鱼一把贴将上去,开谢、飞驻、爬跃、游沉的姿态在折叠与伸展中混融,而是将这种混融不折不扣地坦呈出来。《冷斋夜话》、《天厨禁脔》就是这样的屏风制作手册,当然也包括了为“水屏风”专列的换骨夺胎法的种种技法。当然,这样的手册是稀见的。我们已经习惯于成品堆砌的世界了,我们已经热衷于程式简便的居与行了,谁还会去刻意制作“屏风”这样古老的非必需家具呢?更何况那匪夷所思的“水屏风”呢?
夜风凉袭。《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徐徐展开,象一面屏风,搁阻了我那原本有些幡然跃动的心波。夜色如水,今夜我试着把我的眼波与夜色混融,参照着这稀见的手册,去做一面水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