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长篇连载)三卷 麦子熟了
街上老槐树上的那口铁钟现在终于沉默了,人们再也听不到队长肖来顺的吆喝。街上和田间的树荫越来越浓,那些阴凉平静地躺在路面、沟坎和田畦之间。菜园的老水车早已废弃,代之而起的是些小巧的压水机,在各自的地头上依呀作响。
麦地灌浆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了。人们零零散散地出工,直到太阳偏西,才有斗笠出现在田野,偶尔也有谈话的粗嗓门,那是在小路匆促相遇的时候。也时有激情难耐的流行曲调,那是小伙子发自本能的心声。直到黑夜,大麦田里,水泵马达还响个不停,为了争得水源,人们不惜熬几个通宵,白天尽可放心蒙头大睡。
天擦黑,顾桂英从姑娘家回到家中,对襟雪青色套褂,褐色毛线疙瘩帽,五四女士短发更长了一些,靛灰色筒子夹裤。她推门的声响很让承均承匀弟兄俩惊喜,他们看到娘的臂弯里提着竹篮,一些果母和杏儿,味道鲜甜带点苦涩,润遍了弟兄俩的咽喉、五内、全身,似乎空气也甜涩了,屋里的电灯似乎更加亮了许多。
肖明山到哥嫂家去串门,很晚才听到他的拖沓的脚步声和习惯性的咳嗽与吐痰的节奏穿过胡同,由远而近,归来,大门依然是陈旧的吱呀声。老两口见了面,默默的样子,相互看看,肖明山问:“啥时回来的?”“天黑,鸡钻窝的时候。”顾桂英说。第一年分开地收麦子,她要做好后勤工作,烧水、做饭、洗衣服,等过完麦,她和肖明山再回省城打工。
晚饭后,一家人就在灯下拉呱,顾桂英偶然叨念起,五八年带领着肖玉芬和下东北的事,姐姐和哥哥一人一顶狗皮帽子,姐姐的帽子是红的,哥哥的是水清色。找不到活干,还是让派出所的人发现了,他们给买了车票送了回来。“唉,也知足了,没有大富贵,日子平常人还旺相。风里雨里的走南闯北多少年,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我顾桂英啊!”她叨念着。
雨是麦之霜,地里下了一场雨,经太阳一晒立即大片熟黄,所谓“麦熟一晌”。已是阴历5月中旬。家家都磨好自己的镰刀,这时的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总有一天,镰刀和牛都会退役,被收藏或者消失的无影无踪。肖明山家的老枣树已是叶影密集,院外也不知那一片绿荫里传来麦蝉的叫声。从麦田飞来的热风,送来了几只小小的七星瓢虫,爬在窗棂上钉在泥墙上,浮雕一般美丽。当细小的蝉鸣从树冠枝叶间飞出,布谷鸟的叫声覆盖麦田,麦田熟黄的味道以风的速度顺风传播。一样的节气,比生产队的时候,人们更加期待,也更焦灼焦躁的隐忧,麦秋的天空诡谲多变,是云是风,时时牵动着人们的心,人们最担心下雨,尤其担心火烧云,也就是太阳倒照后的暴风骤雨,那种天往往夹杂着冰雹,如江湖暗器,瞬间让你半年的辛劳颗粒无收。
村庄里没有了钟声没有了吆喝,人们倒是起床更早,麦田里收地更快,家家户户都开镰割麦,一片片麦子在晨光里沙沙倒地,麦子变为有序平静的麦捆。没割的一垅垅小麦,像道道桔黄色矮墙。在大麦田里,肖明山原来用扁担担,现在用自家的太平车子推麦子,两个儿子也一人一把镰刀,肖承匀虽比哥哥小二岁,却比较适应农活,割麦时他割地比哥哥快。在他们的镰刀挥舞下,麦子上的七星瓣虫纷纷逃离动荡的“家园”,小虫们飞到田埂上和小道上。肖承均直起腰来,喘一口,看看树梢看看天边的云,风难得吹动树梢叶片,就算有叶子的轻响,也给镰刀沙沙和牛的急促的叫声淹没了。而路边的茅草的静态衬托着太平车和胶皮车的旋转的轮子。村庄里,肖明山家很准时地飘起炊烟,顾桂英换上了自己陈旧的橙色头巾,忙着做饭烧水,送饭送水,肖明山发现,老婆炒的芹菜,色彩更鲜了,味道更美了。“没白到大城走一圈,手艺锻炼出来了”,顾桂英诡秘而得意地说:“关键是掌握好火候,放葱花姜末,花椒,少放清酱、盐,滴上一点醋,等菜出锅,调上一点味精。”。
吃过野餐,肖明山吩咐承匀继续割麦,让承钧上车、跟车,然后在谷场摊麦。打麦场还是那块打麦场,各家各占一隅,晒麦子,铡麦子,人工拉碌碡或套上牛压麦子。又是一个艳阳天,别人家的牛迈着稳健滞重的步子,重演着自然经济古老的节奏,让谷场里那些碌碡轧出好多圆心。当然也有机动三轮的轰鸣,那三轮的机声漫溢并淹没了碌碡的咿咿呀呀。
肖明山家都是用人力完成,不论用木杈摊麦子,还是拉着绳子用碌碡压麦子,都要面对金色的麦场,身边紧跟着短短的身影,灼热的阳光在金黄麦秸上漫反射,耀得肖承钧眯着眼,破草帽下满脸汗珠,那汗水淹疼了眼角,淹咸了嘴缝。他忽然想到夜间一个梦:水淹没了残壁断墙,自己在清凉的墙垣上逃亡……。麦场休息时,就到场院边的杨树下,膝地喝着大碗的茶水,在杨树灰色的枝干上,他看到,一只微小的淡青绿螳螂正蜕着白色的外壳。
人们看不到自己的轮回,倒是每年都目睹粮食成长收藏的轮回。人们把玉米种子种到麦茬地里,只等着老天爷下雨。这个时候,人们能直起腰身来,谈天说地,看看天边的云,暂时悠闲的心最爱没有冰雹的雨天,山雨欲来的天空,或者风卷残云的雨后景象,天晴后格外迷人,太阳西下,凉爽的气温,脉脉余辉透过忧疑而游弋的富有立体感的云朵,照射在收割后的麦田里,那云朵半阴半晴,镶着金边,潮红的脸膛,尚有愠色留在云的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