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六十年代的自行车》节选

——今天是“文革”五十周年——


序曲

早晨,赤裸着呆在屋内,凉像薄纱

轻贴在皮肤上。点燃一支香烟,

我坐下来,把昨天没读完的书重新翻开;

爱尔兰小镇上,贝克特度过他的童年;

一九一六年,父亲带他到都柏林,

一场起义燃烧的大火让他惊恐,

嵌入他的记忆,成为一生都困扰他的情景。

我的童年:文化大革命。同样目睹了

很多混乱的事件:大街上呼啸的

汽车上挥舞枪的红卫兵,破四旧

推掉的皇城坝(1)。这些也深深嵌入

我的记忆。我还记得离家

半里多路的西乡中学(2),一场武斗过后,

一个戴眼镜的红卫兵举枪射击

电杆上的瓷瓶,瓷瓶被击碎像鸟四处飞散;

也记得路边一辆废弃的卡车上的

被沥青裹住的尸体,在阳光下

发出的黑黝黝的光亮;以及我的母亲

作为产业军(3)的小头目被另一派通辑,逃到外地,

外婆从早到晚为她担惊受怕;

如今外婆已死去多年,可我仍能

看见她听到母亲逃跑时,脸上的表情。

文革镜像(4)

一场武斗之后,二十几辆卡车

放下挡板,载着尸体在街上缓缓前进。

我怀着好奇的心情站在街角,

加入观望的人群,听人们谈论

子弹钻进人体如何像花一样炸开。

我眼前出现幻景:一朵朵花

从人的头顶、胸前、背部绽放。

我还注意到:在一辆车上,

从包裹的尸布露出的脚,一只穿着鞋,

另一只袜子烂着洞,露出脚趾。

它使我想起爷爷有一次告诉

我的话:人死时穿着什么,

到了阴朝地府,会一直那样穿戴。

听某X讲佛经

睡觉起床吃饭穿衣,

你没有厌倦可以厌倦不必厌锩。

在街上走,见到警察卫生监督,

见到乞丐倩女,你打招呼吗?就像我。

你可以点头不必点头。你心里

有诅咒产生,这是应该的这是不对的。

你见到一排排商店见到一辆辆汽车见到,

这样说吧,见到电脑手机香水,

是不是太多了?你没有钱你囊中羞涩你感到灰。

报纸上显然不登这样的消息。

报纸上彩票股票奖券,领袖们开会;

歌星们演唱,还有杀人偷盗;

某处的房屋裂缝,另一处煤气泄漏;

一女人生连体婴儿,一男人体重达三百斤;

森林失火鱼蹦上岸自杀。你读到了你不想读。

你的大脑不是容器身体不是仓库。

你的心脏已经早搏你的肝脏已经长脂,

你的眼睛已经远视。你的灵魂?

你的灵魂已像乱鸡窝。你想没有想过,

下辈子可能转世变成狗?天哪!一只黑毛狗!

人民南路的塑像(5)

他的汉白玉身体站在广场中心,

像一根粗大的钉子钉在那里。

一只手背在后面,另一只高举着伸出

五个手指。二十几年前流传着这样

的故事:一个知青来到他面前

鞠完躬,问道:我还要在山里呆几年?

一位刚好路过的中年人听到后说:这还要问,

你没有看见是五年吗?但另一位

也是刚好路过的孩子却说:你说得不对,

他还有一只手背在后面,加起来

应该十年才对。一直以来,我走过他身边都要仰头

打量一番;有一天,我看见

几只灰色麻雀站在他的头顶,蹦蹦跳跳,

他的眼睛下部出现几个黑斑,就像

泪痕挂在那里,或者像溃烂的伤口。

这一幕像一幅画印在了我的心底。

我记得我当时站下来看了很久,还想到过

是不是他太高大,搞得没有人

上去赶跑麻雀,把那几个黑斑从他脸上擦掉。

防空壕(6)

让我怎么说呢?报纸上强调

威胁来自北方和南方,来自天空。

在居委会老太太带领下,我们在院子中

挖防空壕。尽管我们的心里怀疑

这几米深的壕沟能否保护生命,

仍然挖掘不停。直到有一天,

在我们的挖掘中一具棺材浮现出来,

它已经腐朽,在铁镐的轻碰下顷刻间便破碎了。

躺在棺材中的没有皮肉的骷髅暴露

在我们的眼里:肋骨已经散架,

头颅上两个眼眶的黑洞仿佛

深不可测的枯井。这是我第一次

看见棺材和死亡的形象。空气被它散发

的恶臭弥漫,使我丢掉铁镐,

跑得远远的。我把这看作不祥遭遇。

那以后,路过这段防空壕,

我都要绕道,似乎这样能绕开死者。

记忆中的奶牛场

它在铁路新村后面的竹林中,

我和同伴经常翻栅栏进去,

那里,一头公牛与成群母牛隔开。

我们喜欢围着工人看他挤奶,

听奶水射入桶中发出的哧哧声。

有一次,我和同伴站在栅栏外

用弹弓打那只公牛,它

发出痛苦吼叫,惊动了饲养员,

他冲出想抓我们,而我们

钻进竹林跑掉。就是在那里,

我目睹了生殖和死亡的过程——

牛犊热漉漉的从母牛体内落下

很快便站立,看得我目瞪口呆。

更让我目瞪口呆的是生下公牛,

饲养员会把它们杀死,当

尖利的刀刺入牛犊体内又拔出,

喷涌的血像地毯,铺满一地。

芒果(7)

几只非洲丛林生长的芒果

越过波涛滚滚的大洋,越过无数城市,

来到我们的眼前。不是眼前,是高高搭起的供台。

我们,我指的是一座城市,为了它集会。

是谁使一只芒果上升到圣物的行列?

是谁赐给我们看见它的幸福?

我当然没有这样询问。我站在万众聚集的广场上

我看见一只只高高举起的手臂

我听见一声声响如雷鸣的口号。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这样的事更神奇

——几只非洲丛林生长的芒果

当它们降落在我们的城市,已不再是水果

而是成为永恒不朽的权利的象征。

一九六六年夏天

瓢泼大雨下了一夜。

雨停后我出门,看到很多地方

被水淹没。一些街道成为滚滚河流,

成片房子浸泡在齐腰深的水中,水面上漂着木质家俱。

这种情景使我非常兴奋。

一整天我淌着水到处看,就像巡视员。

在西北桥我看见湍急的府河(8),

不时漂过散架的房梁、门窗和死猪、死狗、死鸡,

还看到一具尸体,那是泡得发白的女人。

二十年后发生在异国的一场灾难

使我头脑中又出现这些画面,

尤其是那具女尸,她在我记忆的波浪和漩涡中

上下翻滚,就像神秘的白江豚。

那天晚上(9)

电台通知有大新闻从北京传来,

学校组织我们到车站广场像接亲人似的等待,

我们到达那里,人头攒动如一锅沸粥。

我喜欢这样的热闹,人堆中窜来窜去。

在画着领袖像的高墙下的小洞里,

我发现装满剩饭菜的玻璃瓶子,

猜测它可能是某个乞丐所藏,恶作剧的心理

使我将它摔碎,并想象以后乞丐寻找它时的表情。

而我的同学们,以及更多的人关心

将有什么样的大事像一条龙从天而降,

他们挥舞旗帜,吼出的口号仿佛

把广场举到了天空中。我就像在空中

欢度整个夜晚。我的确是在欢度——像进入了游乐园。

当不少人因疲惫横七竖八躺下,

我仍然圆睁双眼,看着几个身穿黄军装的男女

挥舞“红宝书”,面朝东方跳忠字舞。

逃学(为丰林而作)

这堂课不上了。我对他说。

他的响应令我高兴。从学校围墙翻出,

我们到了铁路新村后面的竹林,躺倒在荒坟上吸烟。

麻雀叽喳,在竹梢上乱蹦,

一两朵云一会像老虎一会像女妖

在空中懒散地移动。我曾梦想当飞行员,

驾驶着喷气机在云空中翱翔。

可是不行了。我的未来已被规定:去农村当农民。

我已经由优等生降为劣等生,令老师头痛。

“你总有一天会进监狱。”

但他要头痛,就让他去痛吧!

我宁愿现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嗅着身边青草的气息,在慢慢升起的睡意中,

我对他说:明天该你去搞几支烟了。

地理学札记

夜晚,我打开屋内的灯,

众多蛾子苍蝇蚊虫扑向纱窗,

发出碰撞的声响。

我晓得它们是被光亮吸引。

但我没有理会它们。

我在看书:上个世纪初,

一位西方传教士在菜市口

看见戴木枷的囚犯被成群苍蝇包围,

搞得他毛骨悚然。

我能想到他目瞪口呆的样子。

对蛾子苍蝇蚊虫

我已无动于衷,在这个夏夜,

即使坐在屋内我也明白

世界是由什么组成,

也了解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生存。

一场雪

那个冬天比往年早一些来临?

我的记忆中仿佛是。一场成都少有的雪落下来,

我和妹妹清早端着脸盆到路边树叶上收集雪。

外婆明年要用它泡咸鸭蛋。

停课闹革命的事在继续。

零星的枪声突然打破空中的寂静。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正身处一场世界性的动荡中,

欧洲学生正在向东方学习,在大街上扔汽油瓶。

左派教授也上街游行。

不过我已经见过大字报铺天盖地,

见过武斗中死人,见过戴高帽子游街,

我的同伴已有人父亲自杀。

有幅画:《1968年某月某日雪》,记录那时的场景。

它是否我经历的这场雪?

当我回忆,一些细节已经丧失。

浮现出来的是清晨的阳光下

挂在树叶上的雪发出银色光亮。

当我和妹妹把脸盆装满,端着小跑回家,

妹妹的一个趔趄差点打翻盆中的雪,遭到我的呵叱。

那一天无疑令我兴奋。

但是它有没有留下另外的什么在我心里?

譬如荷枪实弹的红卫兵坐在卡车上,

飞驰的车辗过路面积雪,

混合着泥泞的雪水溅脏我和妹妹衣服。

回到家我和妹妹被外婆狠骂一顿。

六十年代的自行车

妈妈买回一辆红旗牌自行车,

使我结束对别人家有自行车的羡慕。

当她下班,才轮到我骑上它,在院子里转圈、上街。

我喜欢把它的铃铛摁得乱响。一个时期

它成为我的玩物,使我见到熟人

腰都比平时挺得直。一次在西郊体育场,

骑着它我沿着跑道飞驰,我的得意遭到几个小子的嫉妒,

他们把我拦下来,让我把车给他们,

我没有答应,与他们打起来;

我就像一只老虎保护自己的幼仔,

没有让他们拿走它。所以很多年过去,

它仍在我的眼前闪亮:镀铬车把、回链刹、二八圈。

我看见自己骑着它在铁路新村周围的路上

转来转去,身边的事物纷纷后退。

一本苏修小说的故事(10)

等了很久这本发黄卷边的书才到我的手中。

在夜晚上床后,躲进被窝,跳过

不认识的字,啃水果一样啃它。我体会到它的深奥;

有时仿佛进入一个洞穴,却不知怎么走下去。

常常我兴致正高,却迎来父亲的

叱咤:“这么晚?还不关灯!”

我只好在黑暗中一遍遍猜测后面还能看到什么,

或者等父亲睡后再做贼似的重新翻开它。

一天,父亲不再容忍这样的事,把书付之一炬。

我站在黑黑的灰烬前呆若木鸡。

我的大脑里一个世界就此消失。

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这样,但我感到了他的怕,

好像书中藏着妖魔,会把我的魂摄去。

他怎知我的魂早已被摄去。

一次次,我在想象中返回已消失的书,在文字中行走;

它说城堡,我就走进城堡,

它说女主人公美丽,我就盯住她的身体。

它说战争,我的耳中就传来炮声。

一段时间,我成为另一个世界的常客。

一段时间,我希望我不是我。

一段时间,我像一个词而不是人。

鸭舌帽

一张照片被翻出来。照片上,

我们一家:父母、妹妹和我。

他们表情庄重,只有我嘴撅起,一脸哭相。

这张照片摄于我六岁或七岁那年,

在成都八宝街红光照相馆。

我为什么不高兴?因为头上的鸭舌帽;

粗尼绒布料的方格帽子,父母不顾我反对买给我。

那时,电影上特务(叛徒)都戴鸭舌帽。

谁愿意像一个特务?我害怕同伴说

我是蒲志高或王连举(11)。我不愿意

他们做出缩脖子,用鸭舌帽遮住眼睛的样子嘲笑我。

梦想中,我要成为另一些人,

穿着铠甲骑在马上挥舞长矛的岳飞、赵子龙。

可这是我表情最生动的一张照片。

它使我多想回到六岁或七岁,

牵着妹妹,在父母带领下走向照相馆。

1966(12)

美好的未来向着我们招手:

不花钱就可以住好房子,

不花钱就可以吃好食物,

还可以不花钱旅行,坐火车或飞机。

可现在,敌人不想让我们过这样的生活;

他们把军舰停泊在我们的海岸线边上,

他们把大炮炮口对准我们的城市,

我们不得不同他们斗争。

我们还必须排长队购买蔬菜,

凭着票证购买油盐,如果想每天吃肉还办不到。

但是我们的每一天都过得相当欢乐。

当太阳从东方升起,

我们——老人与孩子,全都迎着它跳舞;

一个伟人在我们的前面为我们领路,

尽管他已经老了,但他的智慧,

通过一本书传给了我们,

我们学习他的书,是在学习神圣的典籍,

在其中寻找鼓舞。我们的确受到鼓舞。

如果谁把它们看作人类无聊的举动他肯定错了。

我们已经看到在时间的深处,

富丽宽大的房子矗立着,

满桌的珍馐佳肴冒着热气……

与某X关于童年的谈话

当你在罗马古老的街上被眼前的景色吸引

听陪伴你的人谈论建筑和雕塑的美

我正在铁路新村的院子里,也许在开批斗会

也许捡拾着武斗后落在地上的弹壳

它们已成为历史。我的历史与你的不同

我的历史停课、造反、武斗占据名词的位置

你的历史教堂和艺术成为叙述的主体

这样时间就不重要,重要的是空间

——一个人在什么地方生活

而如果我们谈论信仰,你信仰万能的上帝

接受他,为的是救赎灵魂,你认为能够得到救赎

我的信仰是什么?是没有信仰

或者一种信仰被强行灌进大脑,但我没有接受

不过我们都被称作诗人,

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嘴巴说

那么,你写下情欲、风景的美是对的

我写下混乱和死亡也没有错

我们经历了什么就应该说出什么

现在,恰恰是现在我的童年不可能用花来装饰

我的大脑里,刺耳的枪声由我的学校传出

一个中弹倒在墙角的人,血从他的脖子汩汩流出



(1)仿北京紫禁城宫殿式建筑,成都人俗称皇城坝。

(2)距我居住的铁路新村一里多路的一中学。

(3)文革时成都一群众组织,因其观点被反对派称为“保皇派”,成员多国营大工厂工人。

(4)一九六七年五月二十三日,成都一三二厂发生了四川省第一起动用枪支的大规模的武斗,死者好像达六十多人。我所看到的尸体游行就是这次武斗后的事。

(5)文革时塑造的毛泽东巨型汉白玉石像。

(6)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报纸的不断报道中,对战争随时会降临的认识,使挖防空壕成为当时全民必须参预的任务。如今,我们仍能看到一些废弃的防空壕。

(7)我已记不清是1968年或1969年,成都市举办了迎接毛泽东将非洲某国家元首赠送的芒果送给这座城市的庆祝活动。

(8)穿过成都的一条大河,另一条河是南河。

(9)文化大革命期间经常有这样的庆祝活动。但我记述的这一次好像是当时被称为最高指示的下达。

(10)文革中对书籍的禁毁,使得我这一代人丧失了在最好的年龄阅读的机会。

(11)此两人当时电影中的人物,均是叛徒。

(12)写这首诗时,我的脑袋里不断出现的是这样一句话:“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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