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 梦中吟
梦中吟
他身体的各省都背叛了
——W·H·奥登
1
漆黑的风景。梦中的城市墓地。
玻璃上站立着轻若柳絮的幽灵。而星星
已经不真实,像被屠杀后洗涤过的心脏。
啊!恐怖的时辰到来了。啊!
我们奔逃吧!哪怕成为流水;哪怕
就此一去不回。谁愿意成为死亡的俘虏?
在今天,在九五年的第一个月,谁愿意
被梦恐吓?漆黑的风景。仇恨的风景。
2
他的心中升起解构的快乐;片言只语的快乐。
虚伪的时代秩序,纲领性文件,
节日的出场。与豺狼的相遇是什么?草叶,
树叶、屎克郎。他的憧憬已经转向,
不是对幸福理想的转向,是转向一幢建筑;
水泥语言、钢铁语言、铝合金语言,
美是对实在的否定。他已经厌倦对它下定义。
他说“双簧脸的祖国,我是你最后一个情人。”
3
像垂死挣扎,我犹如潜水员潜入色情小说中。
虚构是至上主义者的武器。淫欲的
灵感的泛滥,从怡春院流淌到大街上。
面具似的青春,假睫毛的青春,圭胶
的乳房。一个搞字便全部概括完。
我是专家水平了,我使得满城乱嚎的
歌手成为小巫。这难道不也是文化大围剿中的
突围?何必要在舞台上哼哼叽叽发情。
4
而嗡嗡蝇蝇的是什么?昨天你听到了
爱情的呼唤。现在听到了爱情的呻吟。
昨天爱情吃着空气也能像树一样成长,
今天喝牛奶啃面包也呻吟不止,
而你却没有成为一座仓库,
没有取之不尽的激情。你也没有成为
一个魔法匣子,一会儿变成房屋,一会
又变出金钱和权力,伟大的金钱和权力呀!
5
可怕的物质的眼珠在他的脸上晃动。
一切不再是风景。正是他,用病理学的逻辑
看到了政治的细菌像虫卵已密布
在语法中。而文明成为汽车的电喇叭,
在大街上制造噪音。
为什么不能要恐怖主义?为什么不与日益增长
的消费欲望握手言和?痴心和疯狂,
激情和专注,证明了教育的失败:没有力量。
6
履带似的电梯把我和你带到琳琅满目的
商场第四层;玩具汽车以高昴的价格
刺激人的神经。这是大围剿的时刻。
心,为之流血吧!因为我满足不了
你的愿望。失望的儿童的目光是可怕的,
犹如针刺向我们的心脏。而做父亲
意味着什么?奉献和宠爱。
但他又怎能对抗物质的陷阱,它的包围。
7
于是,那远走他乡的人,革命的策动者,
新时代的堂吉诃德,把自己安置在
画饼充饥的角色里。于是,
他的声音就像纸一样苍白;飘起来的纸啊!
它怎么能改变人命运的路线?
把地狱说成天堂,把漂泊说成安居?
异乡人,当故乡成为你衣兜里的一张证件,
亲人们成为一叠照片。什么才是痛苦?
8
而我,幻想即犯罪。包括面对年迈的父亲。
他的面孔是遥远的,犹如古老的冥王星,
神秘的光辉中存在着拒绝的成份。很多次,
我认定我和他从来没有在一个空间,
他是飞翔的父亲,而我是他遗落的肮脏的
精液。世界从来不是共同的世界。世界,
对他是光,对我是黑。仰望、仰望,
在对他的仰望中,我变成放大镜也无济于事。
9
他终身奔走在无聊的文字和城市的喧嚣中。
在这里,他将成为庸俗生活的牺牲品。
面对敌人出卖灵魂并不悲哀,
为了一册书出卖灵魂却让他悲哀不已。
曾经渴望书的拯救。
到头来拯救变成一场闹剧。多少围观者呀!
一个是蒲松龄,还有一个是吴敬梓。当然,
有一个是自己。他早已成为自己的反对者。
10
平庸的生活是幸福的生活。历史是黑洞。这
成为他的口头禅。肥皂剧的眼泪和他的
眼泪一起洗涤着黯淡的黄昏。他的
神经末梢已交给欲望的旁观者身份。英雄,
征服苦难的英雄,让他们抱怨身不逢时吧!
而他感谢身不逢时;远离伟大的时代
多么好;铁和血,囚禁和逃亡。他
以对待神话的态度对待它们。缥缈的神话。
11
同志们、战友们、先生们、太太和小姐们。
在这些称谓的变迁中,算盘代替了心脏。
个人主义的小九九啊,
像戏剧已到达第三幕;像秋风响彻在大地上。
他的耳朵承受着,就如同鼓承受着重槌。
如果耳朵可以流放,他愿意自己的耳朵流放,
从政治学流放到经济学。
从幻想流放到什么都不想。而寂静就是歌唱。
12
我怀着乌托邦似的乡愁眺望死亡。
我看见在那里修辞学正掀起白色的波浪。
我能以什么样的模样到达那里?
以金属的五脏六腑,还是以一身文字的创伤?
冬日的黎明到来了,寒冷使我苏醒,
盛满尿液的膀胱使我起床。
这是九五年的第一个月。我身体的各省都背叛了。
我看见,我怀着乌托邦似的乡愁眺望死亡。
1995·1
诗 // 读梁随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