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绯:江南才子开心果
卢前:江南才子“开心果”
肖伊绯
江南才子卢前(1905—1951,字冀野),在民国时代的才情与盛誉,随着八年前中华书局所辑《冀野文钞》的出版,已渐为世人所知。文钞中所附录的友朋悼念文章及评传,大多都会描述其肥胖的体型与开朗的性情。随时随地与人欢笑的卢氏,其如“开心果”一般的性情让人印象深刻,似乎还更胜过其诗词歌赋皆擅的才情罢。
但文钞中没有辑录梁实秋对卢前的忆述,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梁笔下的卢,更富生动活泼,如素描一般,勾勒出其人其形,其思想其性情。原来,1940年1月,因抗战而从北平内迁至重庆的梁实秋,接到当局通知,邀请其参加“国民参政会华北慰劳视察团”。这个视察团一行六人,其中就有卢前。后来梁写了一组《华北视察散记》的文章,第一篇“我们六个人”,逐次介绍了此行六人的生平履历,而在写到卢前时,笔墨最为淋漓酣畅,描写得也最为细腻,堪称卢在世时最为形象生动的一篇简传。文字绝佳,足可传世,在此转录全文如下:
“卢前先生,号冀野,南京人,他在南京东南大学读书时我就和他相识。他胖,很胖,能诗能文能曲能唱,而又滑稽,而又健谈,而又广交游,而又喜欢狂吃狂饮。在川时难得吃到活鱼,饮宴遇到烹鲜,辄除其小帽起立鞠躬,对着鱼头轻呼'久违了!’于是动手取食,如风卷残云,几根山羊胡子都沾上了鱼汁鱼刺。遇到烤鸭时则下手扭断鸭颈,连头带颈而大嚼。黄酒三五斤,能立罄,无醉意。谈笑自若,旁若无人。席上有冀野,则无不欢乐。他是吴梅教授的弟子,善度曲,对于词曲一道之爱好无以复加,曾为国立编译馆编刻《全元曲》,雇刻工监刻版,成若干种,不幸于胜利后停顿未竟全功。但已有【饮虹簃】刻曲六十一种行世。在华北途中,每至一处,不免登临古迹,晚间回到旅舍就看到冀野摇首吟哦,撰小令一首以纪其事。他才思敏捷,能出口成章,而词意稳切。朋友们半开玩笑的送他一个绰号曰'江南才子’。在我的朋友当中,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像莎士比亚剧中的孚尔斯塔夫(Falstaff)。抗战时他任职于国立编译馆,和我同事,时相过从,兼任国立礼乐馆的礼仪组主任,尝自谓'礼失而求诸野’,因自额其书斋为'求诸室’。冀野风流自赏,实在他是一个忠厚善良的人,像他这样类型的文人,如今已不可多得。他参加本团工作,为我们的寂寞旅途平添无限情趣。”
梁实秋以五百字的篇幅,所刻画出来的“江南才子”卢前,栩栩如生,似在眼前。他们相识于大学时代,共事于抗战期间,可谓相知有年。作为中国译介莎士比亚的佼佼者,此时已译完八种莎氏剧作的梁氏,自然而然的将卢前与莎氏剧中的人物联系了起来。他认为卢前就是中国的孚尔斯塔夫(Falstaff,又译作法尔斯塔夫),这是莎士比亚剧作《亨利四世》(Heinrich IV.)中的喜剧角色。他曾有一句特别著名的自白:“我不仅自身幽默,我还要成为别人乐趣的源头”。看来,这句莎剧中人物自白,同样适用于现实生活中的卢前。
事实上,卢前在友朋圈子里的“开心果”角色,由来已久,早已南北驰誉。不但梁实秋等为之绝倒,一帮海上文坛的友朋,还曾以图文版方式,为之推出过一期“特别海报“哩。
那是1936年元旦,上海的《青鹤》杂志推出贺年特刊(总第四卷第四期),特刊除目录之贺词之后,有一整版印有卢前的五张圆形照片的海报,颇似一张巨大的麻将牌“五筒”。仔细一看,五张圆形照片其实都是同一张照片(只是在角度与明暗上略有加工),但每张照片之下的文字说明很有趣。一说“方面大耳应开府”;二说“面团团是富家翁”;三说“酷肖外国电影明星哈台”;四说“好一副娃娃面孔”;五说“总可算头号胖子”,而冠以“卢冀野先生最近肖象”之总名。
应当说,《青鹤》杂志能刊登出这样调笑戏谑的图文海报,是相当罕见的。因为《青鹤》杂志的撰稿者群体大多为文坛与泛文化圈子中的遗老遗少,主要以刊载旧式文人的诗词文论为主,其中不乏象章太炎、陈三立、钱基博、陈衍等旧文坛领军人物文稿,晚近文坛作者也不少,但甄选精严,并不是《宇宙风》《人间世》一类专以诙谐幽默为旨趣的杂志。依照惯例,该杂志于目录页之后,往往附印有一页珂罗版图片,大都印有文坛宿儒或新人先进的肖像照,但皆为正襟危坐的标准尺度,还从未出现过卢前这类“特别海报”式的样式。
虽然卢前也是《青鹤》杂志的撰稿人之一,且常有作品刊载其上,但显然,海上文坛的友朋们,更看重他身上的“开心果”气质。于是,有了这么一张破天荒的“特别海报”问世。就目前笔者所看到的卢前照片,这可能也是他存世最早的一张照片,时年30岁左右,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与之相比较,从他1940年代之后的照片相来看,他显然是越来越胖,这也顺理成章,并不奇怪。一生才情纵横心无杂念的他,一生开心豪爽从不灰心丧气的他,自然应当是心愈宽、体愈胖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