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连载136)在宋朝文臣的攻讦下,狄青郁郁而终。

第二卷  文治

第十六章 悲怆的名将

人言可畏

按照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一个个体的高层次需求在于受到尊重和实现自我价值。

狄青驻守边防的时候,他的军事才华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围绕在他身边的,尽是武将士卒,他们都感佩狄青的忠勇,服膺于狄青的权威。可以说,狄青之于战场,一如鱼儿之于江河,鸟儿之于长空,得其所哉。

可是,一入朝堂,事情就不一样了。

狄青虽然依然负责处理军务,却尽是些案牍事务,并非他所擅长。最令他郁闷的是,满朝之上,尽是文臣的天下,这些科举出身的臣僚早已形成了固定的价值取向,对于行伍出身的狄青,始终无法给予真心认同。在文人的心中,大宋皇帝应“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只有文人士大夫才能和皇上休戚一体,武人纵有再大的功勋,也是一个“局外人”。

更有不少文官,始终对狄青保持着戒心和偏见。那些从未战场狼烟,天天纸上谈兵的书生自不必说,就连那些曾经在和狄青共事过的文臣也是如此。更有甚者,还在背地称呼狄青为“黥卒(脸上刺字的小卒)、赤枢(宋朝社会上有人蔑称兵士为赤佬)”。

狄青当上枢密使不久,韩琦回到朝中,出任三司使。韩琦是和范仲淹一起主持西北防务的名臣,曾是狄青的上级领导,对狄青也多有提携。然而,时过境迁,曾经的无名小辈,现在居然跑到自己前面了!这让心高气傲的韩琦心里很别扭,平时对待狄青也不是很尊重,依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相比韩琦,枢密副使王尧臣的心里更别扭。前面提到,天圣五年,王尧臣高中状元,当时的狄青刚刚入伍,属于围观群众中的一个。顶着状元名头的王尧臣仕途升迁飞快,在皇祐三年(1051)就当上了枢密副使。第二年,狄青因军功卓著,也当上了枢密副使。彼时,两人地位基本相当,类似于现状某个局中的两位副局长,可王尧臣心里却很不服气,总是拿狄青脸上的两行刺字开涮。

有一次,王尧臣又嘴贱,对狄青开玩笑说:“这两行字可是越来越鲜亮了啊。”狄青也不服软,回了一句:“您要是喜欢,我就免费送你一行,你看怎么样?”王尧臣听了,被怼得满脸通红,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从其他事迹来看,韩琦和王尧臣绝不是什么大奸巨恶,甚至也算不得小鸡肚肠。问题在于,防范武将弄权,早已是宋朝根深蒂固的祖宗家法。这些从小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文人士大夫,对武将有着天然的排斥心理,无论是维护赵氏祖宗家法,亦或是文官集团的整体利益,都本能地排斥武将做大。尽管他们彼此之间经常因为政见不同吵得不可开交,但是,在反对狄青出任枢密使这件事上,却难得的达到了高度一致。

狄青深知朝中很多大臣都对自己抱有成见,平时做事非常谨慎低调,甚至很少发表意见。但是,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再小心翼翼,却也架不住别人捕风捉影,往你身上扣黑锅。

嘉祐元年(1056),一次普通的消防事件居然让狄青陷入了舆论漩涡。

事情要从京城开封的“火禁”制度说起。宋朝的开封是个繁华的大都市,人口稠密、民居商铺聚集,为防止因火灾造成大的损失,开封设置了一整套非常现代化的火灾预防机制。开封城内每隔一定距离,都会设置一处军巡铺屋,里面设铺兵五人,负责日夜巡察。在京城高处,还设有望火楼,有专业的厢吏在楼上瞭望查看,一旦发现哪里有火情,可以紧急呼唤“消防队员”。

没错,当时的宋朝还真建立了世界上最早的专业消防队伍,当时被称为“潜火队”。这些宋朝消防官兵配备了水囊(用牛羊皮等制作的贮水器具)、唧筒(用竹筒制成的消防水管),斧锯(消防救生斧)等专业的消防设备,甚至连用于高处救险的消防梯(云梯)都具备了。

为了提前发现火灾隐患,开封规定:谁家若是要办醮事(祭祀活动),就得提前向负责消防的厢吏报备,这样即使有人夜间烧纸钱,望火楼上的厢吏看见了,也不会误以为发生了火灾。

不巧的是,嘉佑元年的一天,狄青家里做醮事,管事的仆佣却疏忽大意,没到去“消防局”备案。结果,当天晚上,厢吏发现狄府火光闪烁,发出了火灾“警报”,消防队员跑过来一看,才发现是虚惊一场。

这原本是一件再小不过事,但因为事情发生在枢密使大人的府上,闹得人尽皆知。有个叫刘敞的人,当时担任知制诰,拿这事做起了文章,说什么唐朝叛将朱全忠的家里,就曾发生过夜里闪怪光的现象,旁边的邻居都以为着火了,跑去救火,结果发现啥事都没有。狄青和朱全忠,前后两件事非常相象。

刘敞的话其实刻毒无比。朱全忠就是梁太祖朱温,朱温篡夺了唐朝政权,拿狄青比朱温,那狄青就要篡夺……他的言论传开后,引得开封城一片骚动,而且流言越传越不像话,最后有人居然声称看到狄青家养的狗都长出角来了。

当然,靠一些的谣言八卦还不能真正撼动狄青的地位,但“倒狄”的声音不会就此停止。

很快,三份要求罢免狄青的奏疏连续出台,在朝中掀起了一股倒狄的强大风潮。

三份奏疏出自同一人的手笔,欧阳修。

欧阳修所上的第一份奏疏叫《论狄青札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和大家讨论一下关于狄青同志的问题。

大文豪写起文章来依然洋洋洒洒,核心观点只有一个——免去狄青的枢密使职务。理由三条:

其一,狄青虽然为国立有功勋,但才能功绩尚无法历代的名将相比(尚未得古之名将一二),之所以现在看起来如此突出,只因我朝善于掌兵的人实在太少了。

其二,狄青武人出身,靠军功骤然位极人臣,其他的武人难免心生羡慕效仿的心思(一犬吠形,百犬吠声),如果武人竞相逞强掌权,和本朝的祖制不符,容易出现尾大不掉的危险。

其三,即使狄青忠诚无二心,但也架不住那些怀有二心的骄兵悍将挑唆裹挟,早点让狄青离开枢密使的位置,也是为了保全狄青。

最后,欧阳修还苦口婆心地劝赵祯,千万要牢记前代的教训,防患于未然(戒前世祸乱之迹,制于未萌)。

欧阳修兜兜转转说了那么多,说穿了还是防范武将的老调调:现在不反,未必将来不反;自己不想反,未必不受他人胁迫而反,从制度上杜绝武将掌权,才能天下太平!

第一个奏疏上去以后,赵祯并不为其所动。不过欧阳修并不气馁,逮住机会还是要继续说。

七月,京城开封因为连年下大雨,发生了水灾。这次水灾闹得特别厉害,许多地方要靠撑着小船才能进入,开封城简直变成了威尼斯。狄青的府邸在汴水河畔,受灾也很严重,只好搬到附近的大相国寺居住。这个大相国寺,是开封最著名的寺庙,赵匡胤都曾几次到访,算是一个政治敏感地带。

果然,谣言很快又来了,有些嘴碎的家伙就开始议论,声称看见狄青穿着黄色衣服坐在大相国寺的大殿上。黄色衣服、大相国寺,两样东西加在一起,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谣言一传,又给狄青带来了巨大压力。

借着这个由头,欧阳修连续上了两份《论水灾疏》。这回,欧阳修祭出了“天人感应”的大旗,他认为老天之所以降下水灾,正是在向我们作出警示。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古人说了,“水者,阴也。兵者,阴也。武将者,亦阴也。”言下之意,老天都在警告我们,不能让武将继续占据高位。前面我们还说过,古代是讲究五行学说的,宋朝自认属于“火德”,而水又是克火的,实在太不吉利了!

欧阳修这么一说,群臣鼓噪。

也是凑巧,那一年朝中还发生了很多不吉利的事情。什么皇上生病、黄河决口、彗星划过夜空,日食等等等等。无一例外,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都被扯到了狄青身上,搞得狄青狼狈不堪。再搞下去,恐怕连开封的母鸡不下蛋也要算到狄青头上了。

面对满朝上下的议论纷纷,一贯维护狄青的赵祯都不得不产生动摇。于是,他开始征求宰相的意见。

当时的首席宰相已经换成了文彦博,文彦博也是文臣出身,知道赵祯心里也很矛盾,就和了一把稀泥,认为还是把狄青外放做官为好,品级上可以再提升一些,领一个两镇节度使,算是补偿。

赵祯左右为难,转头就去听狄青自己的意见。狄青一听就不乐意了,我又没立新功,为什么要提升我的品级呢?我也没犯什么错误,凭什么免去我的枢密使呢?

赵祯一听,也对,觉得狄青确实委屈。转头,他就把话递给了文彦博,并一再表示,狄青是员忠臣,不可轻易罢免。

此时的文彦博并没有顾惜赵祯的想法,面对游移不定的皇上,他不紧不慢地吐出了最致命的一句话。正是这句话,让一心保住狄青的赵祯无言以对。

“太祖难道不是周世宗的忠臣吗?为何仍然有陈桥兵变一事?”

文彦博的话一举击中了赵祯的命门。

是的,赵祯断不敢承认太祖赵匡胤是一个篡权贼子。既然忠臣赵匡胤可以在“众人拥戴”下黄袍加身。那么忠臣狄青同样可以复制一出“陈桥兵变”。

文彦博用最直白的话说出了无数文臣心中想法,让人无法辩驳。

连皇上赵祯听了,也只能默不作声(上默然)。

默然,即是默许。

诏令很快颁下:狄青被免去枢密使,出判陈州。作为弥补,狄青获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得到了尊贵的使相身份。

不过,再多的荣衔也无法掩盖狄青内心的失落,耿直的他也曾找到文彦博,当面进行申辩。

然而,回复他的,是更加诛心的六个字:

“无他,朝廷疑尔。”

没什么,只是朝廷怀疑你罢了。

听到这句话,狄青惊得连退数步。

是年八月,狄青黯然离京。

半年之后,一代名将狄青在陈州郁郁而终。

不世功勋却抵不过一个进士名头,横扫敌军却敌不过悠悠之口。

直到七十年后,人们才意识到。

狄青的悲怆,也是宋朝的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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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进行时》(又名《瓦舍聊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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