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野心,希望,爱情——无论什么都赢不过混乱与虚无

科恩兄弟的作品给我的印象:一是白茫茫的一片冰雪世界,二是角色总是莫名其妙地突然死去。

这是一个极其残酷的世界,不是“坏人好凶残,人心好恶毒”的那种残酷,而是更高一层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残酷。这个世界里好像没有上帝;或者如果有的话,上帝似乎既不关心人类的痛苦,也没兴趣为我们主持正义。如果说这个上帝对我们人类的世界还有什么意图的话,那只能说是某种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冷漠而神秘的意图。

在《巴斯特·斯克鲁格斯的歌谣》里,五大湖区的冰雪换成了新墨西哥的炎热和沙尘,故事也变得热闹了许多。活泼洒脱的游侠一言不合就唱起欢快的歌曲。然而,那份冷漠和残酷依旧,就像你不能真的指望靠唱唱跳跳来逃避死亡的空虚一样。

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我们人类的处境大概类似于第三个故事里那个没手没脚的表演者。这个表演者对自己的身体和境遇毫无任何控制权;我们对命运,不也是这样毫无还手之力吗?然而,纵使无力至此,悲惨至此,这个表演者每日仍然认真地涂脂抹粉、无比严肃地占据舞台中央,一遍又一遍地朗诵着最真挚动人的诗篇;我们不也一直是这样,一代又一代的“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吗?

这个表演者反复朗诵的诗歌:

第一首是雪莱的《奥兹曼迪亚斯》,讲的是拉美西斯二世生前是万王之王,功业盖世,死后却塑像倾颓,唯余黄沙莽莽。

接下来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29和30两首,诉的是人生诸般痛苦,最后却说“可我一想到你,我亲爱的朋友,我的心便如云雀从阴霾的大地震翅直上破晓的天空”。

然后穿插《圣经》中该隐弑弟的故事,这是伏笔最后表演者被兄弟所杀。

最后是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讲》:“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当永存于世”。

然而,故事的结局是这位表演者随随便便就从世上消失了踪影,他被一只会算数的鸡完美取代了。虚空如同漫天的沙尘,人类的震天豪情、盖世功业都敌不过这沙尘的侵蚀。我一方面觉得这位表演者可笑可悲:对着穷山恶土、村野愚夫还非要夜夜念雪莱、莎士比亚,大概真是连只鸡都比他有用。然而,人类历史上许多追求真理和进步的人,不正像这位表演者们吗?他们呕心沥血,“愚蠢的同胞”们却并不理解他们,更不打算感激他们。但我们又有什么立场去责怪那些所谓“愚蠢的同胞”呢?也许像这个故事里的那位兄弟一样,他们只是为了在荒凉的世界里混口饭吃而不得不残忍和麻木;也许,“对牛弹琴,不是牛蠢是人蠢”也算是一种逻辑吧。所以,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这个表演者非常高贵,他也许就是“大家都生活在阴沟里,我却偏要仰望星空”的那类人。但不管可笑也好,高贵也罢,他的生命都毫无意义。对于他的死亡,观众甚至不会觉得太难过,因为我们看他活着,只感到“受罪”两个字。

这就是科恩兄弟世界里人类的处境。有人挖到金矿,有人遇到良人,有人枪法盖世、歌艺超群,有人精通雪莱和莎士比亚。但梦想,野心,希望,爱情——无论什么都赢不过混乱与虚无。我们不仅毫无还手之力,甚至根本找不到任何一条反抗的途径(哪怕是无用的反抗),因为从头到尾,这个世界对我们并无恶意,它只是对我们毫不在意而已。

那么面对这样的世界,人类该何以自处?

在科恩兄弟的世界里,这个问题大概有些可笑。莫非我们还有的选吗?

“你看了牌,就得打完这副牌。”那个一脸严酷的男人冷笑道。(第1个故事的插图配词)

好在这个世界虽然无情,从某个角度来看却也异常公平。完全的混乱和无序,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你好与不好,怎样选择,都不打紧。管你是功业盖世,还是废柴一根,时间都以同样的步调流逝,死亡都驾着同一辆车悄悄驶来。你拥有几乎不受限制的自由,你可以心血来潮去抢银行,也可以浑身挂满锅子和抢匪作斗争;你可以沉默不语,可以喋喋不休,也可以拼尽全力大声呼喊——只不过“那个驾车的人并没有慢下来的意思,不管他有没有听见。” (第6个故事的插图配词)

一旦接受这种终极的无意义,也就意味着终极的洒脱和淡然。反正我们的选择并不重要,在科恩兄弟的世界里,人类的选择对故事结局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而在广阔的大地上,看不到人的踪影,也看不到人类之手留下的痕迹。”(第4个故事的插图配词)

也许我们该学学第2个故事里的那个牛仔,当命运的绞索套上脖子时,放宽心多看几眼人群里的漂亮姑娘吧。

或者我们该学学最后一个故事里的那个胖子,即便死神当前,正正帽子、坦然前行就好。

所以科恩兄弟的世界,是终极的冷漠,却也是终极的慈悲。

“这慈悲不是出于勉强,它像甘霖一样,从天上降下尘世”。(第3个故事的插图配词,语出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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