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青年女性的家庭生活特征

作者:莫小北
2020年5月至8月,我访谈了“80后”“ 90后”的青年女性共28人,通过她们的叙述试图一窥当代年轻女性的家庭生活经历,本文的探讨就基于调查发现而展开。
一、女性气质与实践
通过亲密关系冲突来观察青年女性的家庭角色特征,我们可以发现:已婚女性受性别气质约束的可能越来越小,刻画出女性从“为他人而活”迈向“一点属于自己的生活”的轨迹——即使她们对好夫妻的定义都游移在传统到现代之间。女性在夫妇式家庭中为妻为母的角色期待压力在减弱,浸润了个体主义话语的女性更可能强调自我欲望的满足而不是家庭整体的稳定去展开性别实践,这尤其体现在:即使十分关注孩子,她们也是以自主性的责任话语而不是传统伦理的规约去对之予以理解。
调查所示,接受了“快乐至上”话语的年轻代女性抛却了无限隐忍的女性角色,她们更可能根据自己的心意而成为亲密关系冲突的主动一方,例如,她们接纳却最终排斥凑合的态度——不再将就、她们更易于凭个人喜好去争吵的动机——满足自我、她们争吵后由丈夫哄一哄,很快就能和好的经过——率性而为、她们和长辈发生的抵牾——拒绝屈从,等等,都体现了年轻代女性在更具个性化的亲密关系冲突中对女性气质的打破。与此同时,年轻代女性更多习得的是“没有个体主义的个体化”,因而她们对待家庭的态度有时显得草率而自我。
随着意识形态或者说话语霸权的变化,对女性性别气质的建构标准也发生了从文化话语到政治话语再到经济话语的转变。古板的看法认为,家庭生活是妇女的首要责任,这样的规训强调女性在夫妇式家庭中为母为妻的义务,却忽略了女性做自己的权利。动态地看,家庭变革某种意义上是一部“她历史”。家庭角色在改革四十多年来实现了从劳动单位向消费单位的转型,其中尤为突出的变化是女性经济地位及由此带来的女性议价能力的提高。由于妇女解放运动的动员和过去所受压迫的深刻,女性遂表现出更深的反弹力,在改革时期,因为女性对家庭的贡献更大,所以她们热烈而坚定地赞同并实践着夫妇式婚姻的理想,会主动争取婚姻关系的品质。在家庭变迁的过程中,女性超越于传统性别定义而进行丰富多彩且自由自主的性别实践的可能性增加,即年轻代女性之(现实)性别实践与性别气质(期待)发生错位的机会、频率和程度往往大于以往,她们在家庭生活中的性别经验更加多元和丰富,塑造女性性别身份的性别社会化机制也开阔起来。
年轻代女性的情感、欲望和对自由的追求已成为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她们在亲密关系冲突中倾向于扮演积极的角色(不论挑起冲突还是化解冲突),而孩子始终是其中的一个焦点,但青年女性的母职实践是多元化的——有人因不同的育儿模式而争吵,有人努力工作以给孩子最好的,有人为密集母职的压力而焦头烂额。
随着全球化、风险社会、个体化等的持续进行,女性在家庭中的“她力量”体现为挣脱性别角色典型定义所带来的行动对结构的重塑、以及性别气质的制度性和规定性与性别实践的灵活性和多样性之间的博弈。通过社会性别的视域来观察女性家庭生活,可以发现女性拥有了更多的可能性与自主性去重新定义性别身份(这并不否认在不同阶层和城乡之间,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经由交叉性机制所表现出的异质性)。
二、女性主导的家庭关系
通过亲密关系冲突可以观察到青年女性家庭生活中有关家庭关系的特征是:女性更具有主导子代家庭与父母家庭相联结的意愿和行动。年轻代女性所组建的小家庭可以依托同父母家庭的合作而满足自己在情感等方面的需求,换言之,年轻代女性所在的夫妇式家庭织就和团结于家庭网的可能、意愿与行动十分强烈。虽然在今日的家庭中,年轻人的幸福才是关键所在,但这并不必然导致他们对父母家庭的排斥,甚而可能相反,上一代人为子女及其家庭的付出,通过解除小家庭后顾之忧的方式而有利于年轻人家庭的展开,这就是建设性的代际关系,它“提供了连结而非束缚,亲密而非窒息,认可而非同化”。
“大家户”成员间互助传统的衰落意味着个人选择可能性的增加,个体更能够根据自己的意愿去做出生活决策,悖谬的是,这一决策可能恰是在重构互助传统基础上对大家庭的加固。首先,小家庭的重要性并不必然导致对大家庭的排斥,主干家庭的分离为子母家庭的平等地位和代际间的积极情感关系创造了前提,这是“亲密性和疏远性结合的发展”,是家庭边界确立与消融的并行过程;其次,只要亲属关系网是出于个体——特别是家庭地位升高的年轻女性的主动选择,联系松散又牢固的大家庭内部的和谐与互动就变得可能。调查表明,父母家庭同子代家庭的生活以及个体的利益可以共存——这特别依赖于女性的认可和付出。也就是说,不是联合两代家庭的优势导致了年轻女性的主张,而是她的主动态度促成了对家庭关系网的建构。代际家庭的和谐,其一不一定有功利性的目的,而可能仅仅是情感性的,年轻女性的行动使子女与父母之间先赋的、机械的纽带转变为了夫妻家庭与父母家庭之间获致的、有机的纽带;其二从女性的角度看,情感上的反馈模式是双系并重的,摆脱了父权制的权威,虽然娘家之于小家庭的地位和功能越发重要,但这并不意味着(女性主导的)夫妻家庭与婆家联系的淡漠。
在改革进程中,针对子辈家庭与父辈家庭的关系出现了两种声音,一种观点认为自私的小家庭只会盘剥父辈家庭(强调年轻人的功利),另一观点认为“积极父母”所主导的与子代家庭的协商式亲密关系是对理想大家庭的建设(强调父母辈的主动)。这意味着我们对两代家庭的理解多集中于年轻人自私自利和年老人尽心尽力此二种颇有些脸谱化的模式,本文的发现强调了年轻女性在建构亲属网时所扮演的关键角色(在主观的认同和客观的实践两方面),这启发我们去观察一种或可称为“她家庭”的模式——将这一特性与个体化时代女性“为自己而活”的姿态相对照,就更能体悟年轻代女性在家庭与自我之间的游刃有余或兜兜转转。调查发现,今天的子代家庭选择主动构筑与父辈家庭之情感纽带的关键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女性对(双系)父母家庭的认可和协调,她们的经济条件和家庭地位的上升使之更有机会和权力去以自己喜欢的方式来操持家庭网络中的情感生活,反过来,由于人们在亲属关系网中的交往模式取决于他/她在夫妇式家庭中的地位,所以女性对家庭网建设的主导体现了她们在家庭生活中的重要性。两代家庭组建的网络呼应了回归家庭的趋势,因为“中国社会中的个人,脱离家庭与集体后,很难再找到有归属感的群体”,但家庭网中的情感交流未必存在上多下少的代际不平衡,反而更依赖于子辈家庭特别是年轻代对建构家庭网络的态度和做法。
现代化过程中的家庭变革并不简单表现做大家庭让位于小家庭的线性变化,认为家庭生活中的横轴压倒纵轴的简单观点跌入了进化论、结构功能主义的窠臼。在今天的中国社会,在具有模糊性和不确定性的本土家庭,从大家到小家是一个挣脱束缚的过程,从小家到大家是一个收益(并不局限于物质方面)互惠的过程。年轻代女性对代际间家庭关系和谐的强调体现出家庭生活之于个体生命的意义,“只有自己所在的家庭整体过得好了, 才谈得上一个人过上好日子了”。在现代化深入推进而难以捉摸的今天,家庭与风险的关联日趋紧密——不论家庭是作为风险来源还是作为抵御风险的共同体,当此之时,(一个)主干家庭中的义(规范)被淡化,(两个)核心家庭中的情与助凸显出来。换言之,年轻代女性正通过自己的认同和行动而实现着两代家庭的共生共荣。
调查指出在家庭生活中:其一,年轻代女性在小家庭和家庭网中“自由发挥”“顺心而为”的几率更大,这一群体通过经济和观念因素等所获得的对家庭生活的话语权和决策权,有助于使家庭网络的情感功能释放出来(不论亲近还是不和);其二,年轻女性对双方父母均表示认同的可能性较大,特别是在面对婆家时(但这里还需要考虑本文没有涉及的城乡和阶层等因素的影响)。
概言之,亲密关系冲突对于青年女性的家庭生活具有重要意义,透过它,可以一窥女性身份的操演和家庭模式的建构等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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