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198周年 | 纪德:他永远是最伟大的小说家

纪德:陀思妥耶夫斯基永远是最伟大的小说家

今天是俄罗斯文豪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Фёдор Михайлович Достоевский,1821年11月11日—1881年2月9日)的生日。

鲁迅先生曾这样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

显示灵魂的深者,每要被人看作心理学家;尤其是陀思妥夫斯基那样的作者。他写人物,几乎无须描写外貌,只要以语气,声音,就不独将他们的思想和感情,便是面目和身体也表示着。又因为显示着灵魂的深,所以一读那作品,便令人发生精神的变化。灵魂的深处并不平安,敢于正视的本来就不多,更何况写出?因此有些柔软无力的读者,便往往将他只看作“残酷的天才”。

陀思妥夫斯基将自己作品中的人物们,有时也委实太置之万难忍受的,没有活路的,不堪设想的境地,使他们什么事都做不出来。用了精神的苦刑,送他们到那犯罪,痴呆,酗酒,发狂,自杀的路上去。有时候,竟至于似乎并无目的,只为了手造的牺牲者的苦恼,而使他受苦,在骇人的卑污的状态上,表示出人们的心来。这确凿是一个“残酷的天才”,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

而奥地利小说家茨威格则评价说:对我们这一时代的文学和文化能产生深远影响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存在主义的鼻祖克尔凯郭尔,另一个就是俄国的小说家陀斯妥耶夫斯基。

有意思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日,正是克尔凯郭尔的忌日。

本文系法国作家安德烈 · 纪德在老鸽棚剧院纪念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一百周年大会上的讲话。纪德视陀氏为天才的小说家,而且是“所有作家中最伟大的一位”。

他永远是最伟大的小说家

文 | 安德烈 · 纪德

图 | 伊凡 · 伊凡诺维奇 · 希施金

女士们,先生们:

几年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崇拜者还寥寥无几,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那样,最初的一批崇拜者都是精英,而且他们的人数在不断壮大,以至于到今天,连我们这个老鸽棚剧院都显得不够大,容纳不下所有那些人了。我今天首先要探讨的是,为什么如今还有人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杰出作品那么反感。因为,要战胜一种不理解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看成是出自真心的,并努力去理解它。

人们以西方人的逻辑出发谴责陀思妥耶夫斯基,我看主要是他笔下人物的性格,他们往往不合情理、优柔寡断,而且几乎总是不负责任。他们的形象因而可能显得乖戾和疯狂。有人说,他表现的并不是现实的生活,而是一些噩梦。我认为这么说是完全错误的。但是,我们不妨暂时接受它,还可以像弗洛伊德那样回答说,我们的梦其实比白日的行为更真实。

不过,我们并不满足于这样的回答,我们还是来听听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是怎么谈论我们的梦的吧。他说:

我们的梦充满了荒谬性和不可能性,但你们立即接受它,几乎并不感到惊奇,即便在另一方面,你们的智力发挥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威力。

他继续说:

为什么当你们从梦中醒来,又回到现实世界中时,你们几乎总是感到,有时甚至还非常强烈地感到,梦在离你们而去时带走了一个未被你们猜破的谜呢?梦的荒唐让你们微笑,同时你们却又感到,这荒唐的外表中包裹着一个想法,一个真实的想法,某个属于你真实生命的东西,某个存在着的东西,始终存在于你们心中的东西;你们会认为,在你们的梦中找到了一种期待已久的预言……

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梦的这一番话,我们将应用到他自己的作品中去,但这并不是说,我一下子就赞成把他的那些故事跟某些荒诞的梦境相提并论,而是说,当我们从他的书中醒来时,我们也一样感觉到——即便我们的理智拒绝给予一种完全的赞同——我们感觉到,他刚刚触及了某个“属于我们真实生活”的隐秘点。

我想,这样我们就找到了解释,知道了为什么某些聪明的学者会以西方文化的名义,拒绝承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才华。因为,我马上就注意到,在我们整个的西方文学中,我说的不仅仅是法国文学,而是整个西方文学,小说——除了极其个别的例外——关注的只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激情的或者理智的关系,家庭、社会、社会阶级之间的关系,但从来都不关注,几乎从来都不关注个人与自己,或者与上帝的关系,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最后的那种关系要超过其他一切关系。

霍夫曼夫人写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传记(据我所知,这是写得最好的一部传记,只可惜没有翻译过来),其中就引用了一个俄罗斯人的话,她认为,那句话能帮助我们更好地感受俄罗斯灵魂的一大基本特点,我也认为,没有任何什么比这句话更能说明我想要说的话了。当那位俄罗斯人被指责不守时间时,他很严肃地反驳道:“是啊!生活是困难的!有些时刻需要人认认真真地去过,这要比按时赴一次约会远远重要得多。”在这里,个人的私生活要比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更重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秘密正好就在这句话里,你们不觉得吗?它让某些人觉得他是如此的伟大,如此的重要,而又让其他许多人觉得他是如此的难以接受。

我绝对不是想说,西方人,法国人,完全地、彻底地是一种社会的生物,只是穿了社交礼服才存在于世的:帕斯卡的《思想录》摆在那儿,《恶之花》摆在那儿,这些严肃而又孤独的书也是法国人的作品,跟我们法国文学中的另外一些作品一样。

但是,某种类型的问题,焦虑啊,激情啊,关系啊,则似乎应该留给伦理学家、神学家、诗人去解决,而小说根本就不必去过问。在巴尔扎克的所有作品中,《路易 · 朗贝尔》无疑是最不成功的;无论如何,它只是一篇独白而已。

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创造的奇迹是,他的每一个人物——他创造了整整一大批人物——首先是依据自己才存在的,这些富有内涵的人物的每一个,都带着各自特殊的秘密,为我们展现了他们复杂的内心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奇迹还在于,他的每一个人物所体验、所经历的,恰恰正是这些问题,我或许应该说,这些问题恰恰是依靠了每一个人物才得以存在的——这些问题互相碰撞,互相斗争,形成了人的模样,然后在我们的眼前走向死亡,或者走向胜利。

无论多么高深的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都敢涉及。但是,这句话刚刚说出口,我就必须马上补充说:他从来不以抽象的方式来涉及它,在他的小说中,思想永远是依靠了个体的存在而存在的;思想永恒的相对性就在于此,思想的威力同样也在于此。

某个人终于想到了上帝,想到了天命和永恒的生命,只是因为他知道,再过不几天,或者再过几个钟头,他就要死了(《白痴》中的希波利特),而在《群魔》中,另一个人建立了整整一套形而上学的体系(尼采的思想已经在这个体系中萌芽),只是由于他要自杀,因为他必须在一刻钟之后杀死自己。听他这样说话的时候,人们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因为必须自杀才想到了这些,还是因为他想到了这些才必须去死。

最后,还有另外某一位,梅什金公爵,他最异常的直觉,他最神圣的直觉,只有在他癫痫症即将发作时才能产生。从这些观察出发,我现在根本不想得出任何的结论,而只想说明一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作为思想最丰富的一种小说——我本来想说的是书籍——从来都不是抽象的,而始终是我所知道的最富有生命力的小说和书。

因此,无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多么具有代表性,我们却从来看不到他们脱离人性,而成为所谓的象征。他们也从来不是什么典型,如同在我们的古典戏剧中那样;他们始终是个人,跟狄更斯笔下最有特点的那些人物一样特殊,与任何一种文学中的任何一个人物肖像一样,被描绘得同样有声有色。请听这样一段话:

有那么一些人,我们一开始很难就说得出他们最显著的特点是什么;他们正是那种通常被称为“普通”人、群众的人,而实际上,他们正是人类的大多数。我们故事中的好几个人物,就属于这个广大的类别,特别是加布列尔 · 阿达廖诺维奇。

这确实是一个我们很难揭示其特点的人物。且看作者是怎么提到他的:

几乎是从少年时期起,加布列尔 · 阿达廖诺维奇就时常为自己的平庸而苦闷,而与此同时,他还受到一种不可抑制的欲望的折磨,一心想证明自己是一个上等人。他充满强烈的渴望,可以说天生就是神经敏感、易于烦躁的命,而且他还相信自己欲望的力量,因为它们十分猛烈。他那种一心想出人头地的冲动有时会使他做出最轻率的冒险,但是到了最后一刻,我们的这位主人公就变得过于理性,不能痛下决心。这一点简直要了他的命。

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一个最不起眼的小人物的描绘。我们还必须补充说,其他的人物,近景中的大人物,他就不去描绘他们,而是让他们在整本书的过程中自己来描述自己,而且,描画出的肖像还在不断变化,永远没有完成。他的主要人物永远处在成型的过程中,始终难以从阴影中彰显出来。

我顺便还注意到,在这一点上,他跟巴尔扎克实在是太不相同了,巴尔扎克最基本的考虑,似乎永远是人物的完美结果。巴尔扎克的描绘类似大卫,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描绘类似伦勃朗,他的那些画属于一种如此强有力的、而且常常还是如此完美的艺术,以至于在它们的后面,在它们的旁边,是不会有太深的思想深度的,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将永远是所有小说家中最伟大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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