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娜:二伯
二伯
王静娜
那一年的冬天,好冷。
猛烈的西北风已疯狂地扫荡了三天三夜,依然没有消停的迹象。满地的枯枝碎叶早就蜷缩到了沟沟坎坎的犄角旮旯。尘土也被刮飞了三层,路面比舔过了还干净。
那一夜,好冷。
电被刮停了,地狱般的漆黑世界,除了肆虐的风声,就是可怕的寂静。午夜时分,蜷缩在依然冰冷的被窝里,我突然被院子里树枝“咔——”的断裂声,吓得浑身一激灵,噩梦惊醒。外面的风,吹着哨声呼啸掠过墙面,最左下角的那块窗玻璃猛然剧烈地颤动不停。
母亲见我翻了个身,就压着声音小心地问:
“你耳朵比我灵,有没有听到刚才有人敲咱家玻璃?”
“是风吧?”我怯怯地回了一句。
半宿无眠。
天,刚擦点亮,公鸡就执着地搅了残存的一丝睡意。父亲从外面回来,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二伯的媳妇昨晚跳井死了。
那一幕!我庆幸自己没有看到,而又埋怨自己还是听到了别人的叙述。从此那个披头散发,浑身水淋淋的,从井里捞出来瞬间就冻成冰棍的画面,就永远地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那块半夜里颤动的玻璃,成为压在我和母亲心中的一个梦魇。
二伯,父亲的堂哥。年轻时家境殷实,人也精爽,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在生产队里,他一出现,大姑娘小媳妇都挪不开眼。后来,村长的女儿以绝对的优势成为了我的二大娘。印象中的二大娘娇小,白净,瘦弱,很少下地,总围在锅台边忙碌。在那个只有四五户人家的小胡同里,二伯家住在最底户,平时也最热闹。他家院子里有七邻八舍赖以生存的一口井和一个碾盘,我们同宗的小孩子们经常端着饭碗凑在碾盘上吃饭。二伯家的伙食里总有我们艳羡的成分,他有时故意用筷子把碗里的肉挑得高高的,谁先喊声二伯,或是喊得最响,最甜,他就把肉塞到谁的嘴里。
二伯性格豪爽,也好管点闲事,逐渐成为家族里实际的掌门人。他的名字里带个“虎”字,虎虎生威者也。可是,二伯却“虎”不起来,因为十几年了,二伯没有儿子,甚至连个女儿也没有。
没有儿子的二伯终究像是戳了孔的皮球——鼓不起来,脾气也日渐暴躁。摔盆摔碗声,骂骂咧咧声,二大娘的嘤嘤声,不时地从胡同底飘来,像吹不散的阴霾。
后来,二大妈从远房亲戚家领养了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改名叫“招弟”。这个名字的深意,你懂的。
可招弟很难融入到我们的圈子,她那浓重的异乡口音常惹来嘲笑。每当我们在胡同里玩着跳皮筋时,那个怯怯的身影就晃动在远远的拐角处,像幽灵般不接近也不离开。但如果这时无论从胡同的哪头传来二伯的咳嗽声,我们都是赶紧把橡皮筋一收,贴着墙根站成一排,静等二伯走出我们的视线才敢再接着玩,而那个躲在墙角的招弟,早已不知道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五六年过去了,招弟还是没能完成“招弟”的任务。而二大娘的身体愈发弱不禁风,走路气接不上,即使到胡同口这么短短的一段路,她也要歇上两三次。那一夜,究竟是何等的绝望,让一向懦弱的她毅然跳入冰凉的井水里。那块颤动的玻璃,到底是人?是风?还是......
人们用院里的碾盘覆盖了那口深井,也覆盖了昔日的虚华和热闹。
再次让这个家热闹起来是因为二伯拉起了赌博,胡同里经常穿梭着陌生的面孔,更加深了我们对夜间的恐惧。那时十四五岁的招弟,早已辍学担起了里里外外的活计,在二伯阴晴不定的心情下小心翼翼地生活。后来不知怎的,招弟被亲生父母找上门来带走了。
不久,二伯和一个山里女人搭了伙,那人还带来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一切似乎很合适,可终究培养不出感情,二伯那火爆脾气又压不住了,硬生生地把人家赶走了。
让这个家满血复活的是二伯的第三段婚姻,一个早已升级当了奶奶的本村女人,长得五大三粗,还好吃懒做,不顾重重反对,也不知给二伯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被明媒正娶了过来。我们族人都看不起她的人品,也不看好这段婚姻。这也难怪,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的农村,这个岁数还嫁人,真够八卦的吧。可比这更八卦的是,这个五十岁的老女人居然给二伯生了个孩子,而且是个儿子!
不管你服不服,有时候命运这东西,就是像过山车一样玩你。
孩子的到来,驱散了胡同底久滞不散的阴霾。老来得子的二伯,一改以往的种种陋习,酒,烟,赌博,都戒了。也不成天吊着黑脸了,晚辈们见了也敢和他打个招呼了。除了种地,他还承租了村委会的小卖部,虽说卖的还不如自家吃的多,虽说只维持了两年就关门了。好在这个家总算圆满了,二伯的生活有了奔头。
可命运再次轮回。就在孩子四岁那年的一天,连绵的秋雨下了几天几夜,天终于放晴了。那个女人去久不光顾的小卖部里晾晒发霉的衣物,就坠落在卧室里的一口枯井里。原来,二伯承租的小卖部是在村里废弃的龙王庙基础上盖起来的,至于说庙里还有口老井,这可是连村里的老人也不知道的秘密,想想真让人脊背发凉。
奄奄一息之际,女人浑浊的老泪纵横在满是泥水的脸上,却说不出一句话,儿子吓得涕泪横流。
送走女人的那个夜晚,二伯一宿都没有开灯,孤零零地坐在冰凉的台阶上一直到天亮,孩子睡在他的怀里。
我忽然非常可怜二伯,也理解二伯了,他,只不过是想要一个最最简单的幸福,仅此而已。
遭此变故,二伯的情绪一下子跌落到谷底,生活的热情一落千丈。有了儿子的二伯依然“虎”不起来。又回到了抽烟、酗酒、赌博的状态,四岁的儿子就在这种烟熏火燎的麻将声中,在邻里街坊些许的帮衬中,踉踉跄跄地成长着。
一向没有来往的养女“招弟”反倒是在这个时候,又出现在二伯的生活里,每年的夏季都来帮他们拆洗拆洗被褥,这让二伯后悔当年的不够厚道。
年岁越来越大的二伯为了给儿子翻盖房子,一改往日的倦怠颓废,开始辛苦的劳作,省吃俭用地攒钱,有病也舍不得治,。拼了老骨头,耗时两年,终于七拼八借地盖起了四间新房,那年儿子十七岁。实在是没钱装修,就又搁置了下来,直到二伯灯枯油尽。
可偏偏二伯的儿子是个不务正业的主,成天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混吃混喝,让邻里心惊胆战。二伯是带着一身的病痛和一生的伤痛走的,因为儿子屡次的打骂早已让他生无可恋,有了儿子的二伯最终也没有“虎”起来,我不知道二伯的心中是否后悔过。
二伯走后,一把大锁孤零零守着这个空空的家。院子里杂草丛生,兔从狗洞入,鸡从梁上飞,成了动物世界。秋风袭来,房顶上的衰草,像冲冠的怒发,像压抑的怒火,随风诉说……
王静娜,女,1973年出生,籍贯:河北省博野县人,现任河北唐县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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