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文天祥更忠,比岳飞还冤,难道他才是古代最悲壮的文臣?
大明正统十四年,瓦剌[là]太师也先,挥师南下,直逼大同,威胁京都。
英宗皇帝大为恼怒:“朕要御驾亲征,灭掉这群蒙古人!”
掌印太监王振,最先应声:“吾皇圣明!区区乱匪,岂能对抗天威!”
吏部尚书王直,却站起来反对:“如今秋暑未退,粮草不足,冒然出击,危险系数太高。”
其余各部长官,也纷纷附议。
年轻气盛的英宗,却一声冷哼:“我大明历代帝王,皆能征善战,威震四方,朕要亲率雷霆战将,亮剑沙场!”
他并没有夸大其词。
除了被叔父篡位的朱允炆,明初的几位皇帝,的确都有过赫赫战绩。
朱元璋建立大明,朱棣兵变夺权,仁宗坚守北京,宣宗平定叛乱……想起先辈的光辉事迹,英宗的热血,立刻沸腾不已。
他坚定地认为,文武双全、英勇善战,是刻在老朱家基因里的东西。
打仗,那还不跟闹着玩一样。
结果,还真是跟闹着玩一样。
出发前,英宗特意嘱托有司,在京城最繁华的闹市,张贴皇榜,预告战事:
请关注,看天朝精兵强将,怎样打“接化发”,并出手如闪电,对阵就分输赢。
行军至大同,朝廷又发了一则告示,在提醒民众的同时,还抄送给了朝鲜、日本、安南等邻国:
当朝天子首次御驾亲征,就在今秋,请关注战情并静候佳音。
字里行间,信心满满。
明朝的百姓,也都翘首以盼,希望英明神武的帝王,能够早日消除战乱,赶走虎狼。
但前方的战况,却急转直下,让人猝不及防。
昂首挺胸、自信爆棚的英宗,尚未行至大同,就惨遭敌军多次伏击。
心生怯意后,他准备班师回朝,却在一个叫土木堡的地方,被也先围困。
匆忙上阵、人心涣散的明军,面对来势汹汹、训练有素的蒙古铁骑,很快就自乱阵脚、溃不成军。
危急关头,监军太监王振,却不思突围之策,不献御敌之计,只用荒诞的借口,回应天子的怒吼:
蒙古人不讲武德,他们偷袭。
我们大意了啊,没有闪……
最终,明朝二十万大军伤亡过半,太师、驸马、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等数十位高官,死于混战。
英宗被俘。
九五之尊的御驾亲征,终究变成了一场“千里送人头”的闹剧。
得意洋洋的也先,迅速安排使者,喊话北京:
陛下现在一切安好,请勿挂念。待时机合适,我会亲自护送回京。
这话说的,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对于大明而言,天子被俘,丢失的不仅仅是颜面,还有可能是江山。
前方兵败的消息传来,朝中立刻有人提议,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侍讲徐珵进言:“星象有变,国都当南迁。”
兵部侍郎于谦,一通劈头盖脸:“这是想让大明成为第二个南宋吗?妖言惑众者,当斩!”
监国的郕[chéng]王朱祁钰,同意于谦的观点,但还是有些慌乱:“劲旅精骑,皆陷于前方,城中将士,不足十万,何以为守?”
于谦早有准备:“可调两京、河南备操军,山东及南京沿海抗倭军,还有江北及北京诸府运粮军,则京师可保。”
郕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随即下令,擢升于谦为兵部尚书,统领北京防务。
著名的“京师保卫战”,由此拉开序幕。
公元1398年,于谦出生于杭州府钱塘县。
七岁时,一位云游四方的高僧,在给于谦相面之后,便惊诧不已,称他日后必是国之栋梁,出将入相。
不愧是高僧,预言极准。
后来的于谦,不管是学业,还是仕途,表现都非常抢眼。
二十三岁时,他便金榜题名,高中进士。
宣德初年,他担任御史,论及百官得失,总是思路清晰,声音洪亮,言语流畅,天子对他很是赞赏。
都察院长官顾佐,历来清高严苛,经常diss同僚,训斥下属,却对于谦这个手下心服口服。
汉王朱高煦在乐安谋反,宣宗皇帝御驾亲征。
等到朱高煦出城投降之时,天子让于谦代表朝廷,历数汉王的罪行。
于谦义正词严,声色俱厉,只三言两语,就将朱高煦批判得痛哭流涕、伏地不起,连称罪该万死。
书生一张口,堪比百万兵。
天子极为满意,在战后的总结表彰大会上,也视于谦为有功之臣,和对待冲锋陷阵的将士一样,论功行赏。
果然知识就是力量。
此后,于谦便备受皇帝信任,先是巡视江西,考察吏治,平反冤案数百件,处理了一大批地方官员,后又越级提拔为兵部右侍郎,巡抚河南、山西。
到任后,他轻车简从,遍访乡亲,体察民情,多次上书朝廷,为民请命。
村落甚荒凉,年年苦旱蝗。
老翁佣纳债,稚子卖输粮。
壁破风生屋,梁颓月堕床。
那知牧民者,不肯报灾伤。
——《荒村》
村落荒凉,连年灾荒。
卖儿卖女,都凑不够公粮。
墙不能挡风,屋不能避雨。
衙门里的官员,却熟视无睹。
民生多艰,既是天灾,也有人祸。
为了改善百姓处境,于谦建议朝廷,各级衙门均应设置“预备粮”。
极端贫穷的下等户,可在春季向州府借粮,待秋收之后再行偿还。
“预备粮”不足的州县,长官任期虽满,也不得升迁。
皇帝恩准,诏令施行。
豫、晋两地的百姓,无不拥戴于谦,感恩朝廷。
黄河沿岸,每逢雨季,常有决口,村庄十年九涝,庄稼颗粒无收。
于谦在下令厚筑堤坝的同时,还要求每个乡里都设置亭长,负责监督修缮堤坝,带领村民种树挖井。
几年后,当地不仅河道安澜,远离水患,且榆柳夹路,绿树成荫,百姓从此再无旱涝之苦。
大同远在塞外,巡抚山西的官员,常常无法顾及。
于谦便上奏天子,请求另设御史治理,并把镇边将领私自开垦的农田,收归国有,用于边防。
一时间,于谦威名远扬,连太行山上的强盗,都避之唯恐不及。
九年后,因政绩突出,他再次升迁,任兵部左侍郎,享受二品俸禄。
图片:《大明风华》剧照
大明正统年间,执掌内阁的,是杨士奇、杨荣和杨溥[pǔ]三位大学士。
于谦颇受“三杨”器重,早晨递交的奏章,傍晚就能批回。这让同僚极为眼红。
最关键的是,于谦每次进京,从来都是两手空空,不会携带任何礼物。
朋友好心相劝,说找人办事,得学会打点。
于谦笑而不语,只写下四行诗句:
绢帕蘑菇与线香,
本资民用反为殃。
清风两袖朝天去,
免得闾阎话短长。
——《入京》
田间地头的物品,本该由农民享用。
却因为珍贵稀有,被州府搜刮,给百姓招来灾祸。
官员两袖清风去朝见天子,才不会有负于民、有愧于心。
这官当的,着实清廉。
但在大明官场,清廉也是一种危险。
“三杨”相继去世后,大太监王振开始掌权。
他对这个不会来事的于谦,越看越不顺眼。
适逢于谦入朝,举荐参政王来、孙原贞接替自己。
通政使李锡为了迎合王振,便上书弹劾于谦,称他此举是要挟朝廷为其升职,属大不敬。
真是让人叹为观止的逻辑,让人欲罢不能的推理。
更神奇的是,于谦的罪名,竟然被坐实。
他被判了死刑,关入天牢。
山西、河南的官员和百姓,听到这个消息后,自发前往北京,数千人跪在宫门外,联名上书,请求朝廷刀下留人。
老朱家的周王、晋王,也在天子面前,为于谦说情。
迫于沸腾的民意和舆情,王振只得辩称,当初要惩办的,是一个和于谦同名的人。
终于,被关押了三个月后,于谦出狱,获任巡抚之职,再次成为朝廷重臣。
英宗被俘后,于谦被火速提拔为兵部尚书,并提督各营军马,将士皆受其统辖。
临危受命的于谦,只用了三招,便打赢了“京师保卫战”。
一是全民抗敌,除了调配兵力,加强训练,日夜备战,于谦还善于发动群众。
他把京城里的青壮年,全都拉进前线,木工做云梯、造兵器,石匠筑城墙、挖战壕,没有手艺的百姓,就负责将周边的粮草,运进京城。
二是鼓舞士气,面对大军逼近,有些将士心生怯意,只愿守,不敢攻,于谦就亲自督战,并告诫众人:“奈何示弱,使敌益轻我!”
没错,敌人像弹簧,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
三是严明军纪,出城迎战之后,于谦就下令关闭城门,并约法三章:“将不顾兵,临阵脱逃者,斩其将;兵不顾将,退缩不进者,后队斩前队。”
军令如山,将士莫敢不从。
加之于谦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又有火器部队“神机营”的加持,以及充足的后勤保障,大明将士顿时军心大振,斗志倍增,前方捷报频传,瓦剌伤亡惨重。
待到十月下旬,也先不得不下令撤军,退回漠西。
于谦领导的“京师保卫战”,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此时的于谦,刚过知天命之年。
经此一战,他的资历、威望和功绩,在朝堂之上,几乎无人可比。
朝廷对他的倚重,也是与日俱增。他的所论所奏,天子从来不会否定,全都批准施行。
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身居要位且为人正直的于谦,难免遭人嫉恨,一张围捕他的猎网,已经在暗地里悄然织成。
当初,英宗失陷,东宫未定,国不可一日无主。
太后有意立郕王为帝,郕王却一再推辞。
直到于谦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好言相劝:“您可以不为个人着想,但必须得考虑大明和老朱家的未来啊。”
郕王这才答应登基,是为明代宗。
守卫北京时,于谦大胆启用从土木堡逃回的石亨,让他戴罪立功。
德胜门大捷后,石亨为了表示感激,特意上书朝廷,为于谦之子于冕申报军功。
于谦断然拒绝,并当众批评石亨:“你身为将军,不推荐贤能,不体恤基层,只为上司请功,何以服众?”
石亨无言以对,心里却万马奔腾: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走着瞧!
景泰元年八月,英宗已在蒙古当了将近一年的阶下囚。
瓦剌战败后,也先终于明白,仅凭武力占不了大明的便宜,又主动遣使求和。
为了表示诚意,他准备送还英宗。
收到瓦剌的国书,代宗满脸不高兴,便指责身边大臣:“朕本来就不想当这个皇帝,现在上皇要回来了,尴尬不?”
于谦倒很是从容:“陛下天位已定,不管上皇是否归来,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万一蒙古人使诈,还可以趁机再教训一番。”
代宗侧着头,看了于谦良久,才勉强表态:“好吧,就依你。”
退朝后,同僚纷纷向于谦致谢,称能够迎回上皇,全靠于谦一人之力。
于谦也颇感欣慰,毕竟英宗贵为天子,总不能长年滞留于蛮荒之地。
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正是眼前的这个决定,直接改写了他与皇朝的命运。
英宗回京后,被安置在南宫。
代宗监控严密,戒备森严,上皇见不到宗室和旧臣,更无法干预朝政。
几年下来,两代帝王之间,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景泰八年,大明上演了“夺门之变”。
图片:《大明风华》剧照
早在代宗登基之前,太后就已经将英宗之子立为皇储。
朝堂上下,也一致认为,代宗继位,只是权宜之计,金銮殿上的宝座,终究要还与英宗一脉。
但代宗掌权之后,竟出于私心,力排众议,废掉太子朱见深,将亲生儿子朱见济,确定为皇位继承人。
不得不说,代宗的这番操作,确实不厚道。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第二年,新太子竟染病身亡。
代宗很受打击,此后,东宫之位,便长期空缺。
1457年正月,不到三十岁的代宗,突然身患重病,立储之事,再次提上日程。
于谦和王直的意见比较一致,希望能复立朱见深为太子,正准备次日早朝,会同群臣再议,不料当天夜间,宫廷就发生了政变。
石亨、徐珵和太监曹吉祥等人,眼见代宗病危,为了寻找新的靠山,换取更加长久的荣华富贵,他们决定孤注一掷,拥立上皇复位。
结果,他们成功了。
这三个人当中,于谦至少当众得罪过石亨和徐珵。
英宗做回皇帝后,他俩都成了肱股之臣,于谦的悲剧,已经注定。
果然,英宗复辟当日,朝廷就将于谦逮捕入狱。
石、徐统一口径,对外宣称,于谦密谋更换东宫,要迎立襄王之子。正是因为如此,上皇才会重新出山,以稳控局面。
于谦谋反,论罪当斩。
弹劾的奏本呈上后,英宗有些举棋不定:“于谦可是大明的功臣啊!”
徐珵立马进言:“若非于谦谋反,威胁皇权,陛下重登大位,则师出无名。”
“哎——”英宗长叹一声,之后便不再言语。
正月二十二日,六十岁的于谦,以谋逆罪被抄家、处死,暴尸于市,家属被流放,往昔所提携举荐之人,也一一被贬。
行刑当天,阴云四布,天下之人,无不知其冤屈。
于家世代敬仰文天祥,长年将他的遗像,供奉于正堂。
于谦出生前,父亲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文天祥告诉他:“吾感汝父子侍奉之诚,顷即为汝之嗣矣。”
你们待我如此虔诚,我无以为报,就投胎转世,做你的儿子吧。
父亲当然惶恐万分,连称“不可,不可!”
第二天,孩子出生。
为了表示对文丞相的感激和敬重,父亲就给他取名为“谦”,“以志梦中逊谢之意”。
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未必全信。
但于谦的身上,确实有几分文丞相之风。
他至情至性,忧国忘身。呈进朝廷的奏折,若是没有回应,他便急得捶胸顿足,大呼:“这一腔热血,要洒向何处?”
瓦剌入侵后,他立誓不与贼寇共存,经常夜宿兵部,通宵研究战术。
“京师保卫战”中,他更是将生死置之度外,选择防守最危急、最紧要的德胜门,不成功,便成仁。
于谦的住处,极为朴素,仅能遮风避雨。
皇帝让他搬到西华门的府邸,他却坚决推辞:“国家多难,臣子岂能贪图安乐?”
朝廷赏赐的书、袍、剑器和金银,他全都贴上标签封存,每年省视一次,从来不做私用。
蒙冤下狱后,官兵前来抄家时,并没有找到多余的财物,只发现正室锁得非常牢固,打开一看,里面尽是天子历年所赏之物。
堂堂兵部尚书,忠勇似文天祥,却悲壮如岳武穆,在场之人,全都唏嘘不已。
可能有人要问,发生“夺门之变”时,于谦去哪了?
其实,对于徐珵、石亨等人的阴谋,于谦事先已经知晓,“徐石密谋,左右悉知,而以报谦。”
而且他身为兵部尚书、加少保,总督军务,手握重兵,兼领朝政,要干预政变,并非难事,“时重兵在握,灭徐石如摧枯拉朽耳。”
既然如此,他为何会听之任之?
难道是因为两任帝王,都对他有知遇之恩,于私情而言,他左右为难,不便出面,干脆置身事外,在乱局中苟且保全?
恰恰相反。
于谦十分清楚,如果英宗复辟,徐、石当权,变了天的大明,绝对容不下自己。
当晚,于冕曾急匆匆地报告父亲,说宫廷会有大变,于谦却一声呵斥:“小子何知家国大事?自有天命,汝第去!”
没错,彼时彼刻,他心中所念,唯有“家国大事”。
眼下代宗将殁,太子未立,形势比建文帝时还要危急。
如果于谦领兵制止叛乱,或许会立下“不世之功”,只是英宗一脉,将被赶尽杀绝,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多的宗室、权臣、武将甚至外敌,觊觎大位,干戈四起。
大明,绝对不能出现第二次“靖难之役”。
但是英宗若能复位,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这样一来,于谦就只有一个选择,“屹不为动,听英宗复辟。”
很明显,他极力保全的,不是自己,而是社稷。
哪怕因此坠入万丈深渊,也在所不惜:
千锤万凿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石灰吟》
成化初年,于冕被赦,随即上书替父鸣冤。
很快,宪宗朱见深便为于谦平反,恢复原职,派员祭祀,并在诰文中大为褒奖:
“当国家之多难,保社稷以无虞,惟公道之独持,为权奸所并嫉。在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实怜其忠。”
历史真是惊人的相似。
南宋时,岳飞冤死三十年后,孝宗也是这样对岳霖说:“卿家冤枉,朕悉知之,天下共知其冤。”
好在“夺门之变”以后的剧情,还算大快人心。
徐珵因与石亨、曹吉祥争权,被二人栽赃构陷,贬为广东参政,后流放至云南金齿,最后郁郁而终。
石亨、曹吉祥本已权倾朝野,却欲壑难填,竟然相互勾结,图谋叛变,东窗事发后,一个惨死狱中,一个被剐于闹市。
而于谦,被宪宗平反后,又在孝宗时,被追授正一品之职,谥号肃愍[mǐn]。万历年间,改谥忠肃。
他的墓旁,朝廷还建有旌[jīng]功祠,逢年过节,都有官员致祭。
他从政的江西、河南、山西等地,百姓更是对他深切追念,无限缅怀,历朝历代,奉拜祭祀,从未停止。
果然,时间才是最公正的审判官,善恶终有报,是非终有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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