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元童发“博焦”到巴拉子王:老赵聊铜人图形名物探索上篇

老赵聊铜人
从金元童发“博焦”到巴拉子王
图形与名物
探索上篇

第一、鹁鸽与博焦

博焦,也叫婆焦,鹁角,是一种宋元时期儿童发型的称呼。几种写法不同,相应的是读音,我推测应是非汉族词汇。

《宋史》记载:“剃削童发,必留大钱许于顶左,名‘偏顶’,或留之顶前,束以彩缯,宛若博焦之状,或曰‘鹁角’。”可见,博焦是一个被比喻的对象,但是这只是表明宋代的儿童发型如此,并不表明被比喻的“博焦”也是完全如此。从这个记载看,宋代人是很明白博焦并非唯一名称的,所以有云“或曰‘鹁角’”。

按照这个定义,则博焦大致的特点为:第一、位置在脑顶前,不偏,偏的叫偏顶。第二、束以彩缯。第三,宛如博焦之状,博焦是啥,继续猜。

这个婴戏图中,前两位儿童,发型上都可见有彩缯结束。

清代 顾洛婴戏图 南京博物院  乐艺会资料

从婴儿发型可以看到勃鸽般的松软模样以及约束的彩缯

契丹铜人中的童子发型,其实也是彩缯结束,只是无法表达彩色  老赵藏品局部

辽代婴戏钱,胡坚藏品。穿左右童子发型明显有结束带子。

此为嘉德图录上从钱币图形上抠出的穿右童子造型图

此为嘉德图录上从钱币图形上抠出的穿左童子造型图

金代彩绘砖上的童子发型结束

这个娃娃额前束发的,也应该是彩缯。

《 端阳戏婴》宋 苏焯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片来源:网络,画面前端两个小孩,如果另一面没有头发,则就是所谓左侧“偏顶”式发型。

苏汉臣 《灌佛戏婴图轴》  台北故宫博物院  图片来源:网络。中间孩子发型,类似“留之顶前,束以彩缯,宛若博焦之状,或曰‘鹁角”。

所谓鹁角,中原古代文人认为是取其形而得名,这个是古代中原文人对名物认识的偏好性姿势:以形状,以历史掌故得名,以价值观念命名,然后上升到喻世化人的道德教育层面。

辽代铜人发型在脑顶且不偏者  老赵藏品

其出发点是,凡用一字,凡用一词必有文化的确切含义,而忽略民族交流中异族借用词汇的音译存在,当然,就算开始是词汇借用,词义并无所指,中原文人也会使用种种文字道德的魔法,使得“它词”转化为汉族熟悉的具备道德价值的“我词”,这样的转化工作的最高境界,便是所谓的“信雅达”了。但是“信雅达”们更多地保存了翻译动机的信息,而往往丢失了词汇本来的民族文化信息。

回到博焦,中原文人认为既然叫鹁角,则无非是与“鹁”与“角”有关,所以推演道,这个发型是类似鹁鸽的发角,鹁鸽则指一种类似鸽子、鹌鹑的小型鸟形动物,为什么不比喻为飞鸟,大概因为鹁体形小而肥,肉都都地,与孩子软而一撮的头发类似。当然,这个是中原自成逻辑的文化表达。

竹石鹁鸽图 易元吉 北宋,约公元1060~1069年  宾夕法尼亚大学考古学与人类学博物馆 网络资料

鹁鸽在宋人眼里并不陌生,刘扬曾辑录过《宣和画谱》中记载的鸽鸠图,《宣和画谱》,20卷,成书于宣和庚子(1120)。书中共收魏晋至北宋画家231人,作品总计6396件。并按画科分为道释、人物、宫室、番族、龙鱼、山水、畜兽、花鸟、墨竹、蔬果10门。其中鹁鸽图竟然是一种常见绘画题材。试举几例:

长安人边鸾,御府所藏三十有二,其中辑入《梨花鹁鸽图一》、《木笔鹁鸽图一》、《写生鹁鸽图一》、《花苗鹁鸽图一》;十七岁事蜀后主王衍为待诏的黄荃,辑入《海棠鹁鸽图一》、《牡丹鹁鸽图七》、《玛瑙盆鹁鸽图一》、《鹁鸽图三》、《竹石金盆鹁鸽图三》;黄荃子黄居寀,辑入《桃竹鹁鸽图一》,《牡丹鹁鸽图八》、《踯躅鹁鸽图四》、《湖石金盆鹁鸽图一》;江南显族徐熙,辑入《牡丹鹁鸽图二》、《蝉蝶鹁鸽图一》;徐熙之孙徐崇嗣,长于草木禽鱼,辑入《牡丹鹁鸽图一》、《药苗鹁鸽图一》;善画花果,名重一时的赵昌,辑入《桃竹鹁鸽图一》、《海棠鹁鸽图一》、《牡丹鹁鸽图二》;易元吉,辑入《牡丹鹁鸽图一》、《芍药鹁鸽图二》;内臣乐士宣,辑入《牡丹鹁鸽图二》,不一而足,蔚为可观。

可见鹁鸽在宋代文人阶层生活中的熟悉喜欢程度,以鹁鸽喻儿童发型,既是信手拈来,也是以可爱比喻可爱。

元大德本《宣和画谱》 网络资料

元大德本《宣和画谱》 网络资料

《宣和画谱》记载中不乏其他雀鸽、家鸽、白鸽的作品,可见当时人家对他们彼此的区别是很了解的,文人们对鹁鸽熟悉,喜爱,那么社会底层的人们对鹁鸽如何呢?在社会底层流行甚广的反应宋元社会生活的《水浒传》中,竟也有几处说到鹁鸽,一处是在打无为军的时候:

"穆弘道:"此间芦苇,油柴,布袋都有,我庄上的人都会使水驾船。便请哥哥行事。"宋江道:"却用侯家兄弟引着薛永并白胜先去无为军城中藏了;来日三更二点为期,只听门外放起带铃鹁鸽,便教白胜上城策应,先插一条白绢号带,近黄文炳家,便是上城去处。"

可见在这里,鹁鸽类似于信鸽的功能,拴上铃铛,飞起作为有声信号,等于鞭炮号炮的作用。且不会引起对方的警觉,只要约好,就是一种不打草惊蛇的有声信号。另一处是在燕青与任原比赛相扑之时:

任原却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胁下穿将过去。任原性起,急转身又来拿燕青,被燕青虚跃一跃,又在右胁下钻过去。大汉转身终是不便,三换换得脚步乱了。燕青却抢将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裆,用肩胛顶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将起来,头重脚轻,借力便旋四五旋,旋到献台边,叫一声「下去!」把任原头在下脚在上,直撺下献台来。这一扑,名唤做「鹁鸽旋」,数万的香官看了,齐声喝采。
燕青以小扑大,借力打力,将大汉任原直托起来,借力旋四五转,并扔下台,作者以旋四五转的特点,将之比喻为「鹁鸽旋」,可见作者对鹁鸽的习性是很熟悉的。
图片来源:远古玛瑙珠
图片来源:远古玛瑙珠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博鸽的形态比附,那么以上这个发型,是我心中最接近的了。况且鹁鸽眼色是深青色,所谓鹁鸽青,一说,宋徽宗闻金兵至,从汴梁“夜御骏骡名鹁鸽青,望睢阳而发”。骏骡既然名为鹁鸽青,可见鹁鸽的青色,是常态,而孩子的头发也是黑黝黝的。

第二、博焦发型的猜想


那么,博焦,婆焦该如何比附到博学与婆婆身上呢?况且还有“不浪儿”词汇的出现。
我们再复习一下宋人对博焦的叙述:《宋史》记载:“剃削童发,必留大钱许于顶左,名‘偏顶’,或留之顶前,束以彩缯,宛若博焦之状,或曰‘鹁角’。”

同时,我们再复习一遍课后习题的要点:按照宋史这个定义,则博焦大致的特点为:第一、位置在脑顶前,不偏,偏的叫偏顶。第二、束以彩缯。第三,宛如博焦之状。

大家要注意,这段记录出于《宋史·五行志》,是作为服妖现象来呈现的,所谓服妖,就是在服饰风俗方面出现的不吉祥的现象,一般指妖异的现象,以及模仿外族,尤其是模仿敌国的穿着。由此,鹁角一词来源于北族,或者并非无稽。

金元儿童形象中脑前有如鸽而横亘者 且加束缚 河南博物院藏陶俑  乐艺会资料

宋金儿童形象中脑前有如鸽而横亘者 且加彩缯束缚 网络资料

让我们继续来看南宋人记录的蒙古族的发型,称呼也是一样的,叫婆焦,婆焦,博焦,一音之转。南宋赵珙《蒙鞑备录》载元人发式:

“上至成吉思汗,下及国人,皆剃婆焦,如中国小儿留三搭头,在囟门者稍长则剪之,两下者总小角,垂于肩上。”

故宫藏元仁宗像  三搭儿前一搭偏右

宋郑思肖《心史·大义略叙》云:

“鞑主剃三搭,辫发。三搭者,环剃去顶上一弯头发,留当前发,剪短散垂;却析两旁发,垂绾两髻,悬加左右肩衣袄上,曰不浪儿。言左右垂髻,碍于回视,不能狼顾。或合辫为一,直拖垂衣背。”

可见宋人眼中蒙古人的“不浪儿”“婆焦”是整体发式的称呼,包含环剃一弯,留当前发,与垂髻三部分内容,也可见起码在宋元时期,婆焦的原形,并非只形似鹁角一事可涵盖与对应。也可以反证,中原的鹁角从词意上无法与博焦完全重合。无论从词意内涵还是字面表达都是改良的修正的。也体现了不同时期对名物名实的演变。

上图中,三搭头中,前一搭才明显可辨。前一搭呈长方形下垂,边缘整齐。

美剧《忽必烈》中忽必烈的扮相,三搭头的前一搭也很明显,但是这个比上一图的整齐平整形成反差,而显得蓬松,真如宋人熟悉而喜爱的鹁鸽一般。

《冬日婴戏图》局部 (传)宋苏汉臣,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辽代婴戏钱,胡坚藏品。穿上左右童子都是三撮发型。

辽代铜质童子绣球飘带造型,老赵藏品。三撮发型。

在这个传宋代婴戏图中,两位儿童,发型上都可见有彩缯结束。假设左边童子的发型为博焦,则可解决两个难题,第一,他脑门前端的突起,可以比拟为勃鸽之状,第二,有彩缯结束,第三,中间突起与两边脑侧的三个突起,组成一个所谓三搭头的组合,之后元蒙的不浪儿,与此结构类似,完全可以比拟,无非此类三凸起造型,是"三星堆",是"三潭映月"。而元蒙不浪儿的造型,是一上突二下垂,下垂部分且绕圈而已。

契丹铜人中的三撮童子发型,老赵藏品局部

契丹铜人中的童子发型,呈三出凸起,囟门前端有团状发保留   老赵藏品局部

假设这样的推理成立,那么以下这个契丹铜人的发型,则是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博焦发型了,而且这类发形在辽代铜质童子造型中非常普遍。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况且契丹与蒙古都是东胡系统,自有传承的一面。

契丹铜质童子,老赵藏品

第三、博焦、不浪子与不周儿

山西有一种面食,用莜麦面(就是燕麦粉)拌成小块状然后蒸熟,称为“不阑子”,民族地区有一种食品叫“油不浪儿”,从不阑子表现为小块形状来说孩子的“鹁角”,又似乎对形态会意的贯通。值得探究。

另外,在北方民间如内蒙,山西等地,不浪儿有其实在的含义,那就是棍子。比如俗话称“家有‘愣子’,不如一不浪儿歇死”,这里的“不浪儿”指木棍;“拐不浪儿”则指瘸腿人,不浪儿就是像木头段子类的东西。内蒙西部有一种类似棒球的游戏叫做“打结克儿”时,用手中的木板将放在地上的“球”斫起,嘴里念念有词“一结克儿、二不浪儿、三比斗”。

由此我们可以获得一个新的视角,以不浪儿称发型,固然与棍无关,但是以不浪儿的棍子含义指代男娃,却是十分合理的,中土也多以“带把的”或者“小吊子”称男娃,用意是一样的,以“不浪儿”“不浪子”称娃娃,有实证,94年我在新疆采风,所到之处,无论维吾尔、哈萨克、塔吉克,把小孩子都叫做“拨浪子”、“小拨浪子”。

辽代铜人中的三撮发型   老赵藏品

由此引起我的好奇,转念想,“拨浪子”的急读,不就是“博焦”吗?况且不浪儿与博焦,又曾指向同一类发型。

所以,很可能,不浪儿是通过木棍—男孩—儿童—儿童发型的称呼路径在作着延伸。再往下,就是儿童玩具“不浪鼓”的用法。汉族所谓的不浪鼓,蒙古语称丹不楞儿、布楞儿。

假设这个说法成立,那么由拨浪子转音而成的婆焦、鹁角,就不必过于再去考究他字面所指动物象形的准确性了。上海话有“小八拉子”称小娃娃,江南话有“小兵拉子”称下级士兵,有文字叙述说山东俗语中也有将喜鹊称为“长尾(yǐ)巴郎子”的说法。诸位,又是小娃娃,又是喜鹊,小鸟,宛如童子博焦的“勃鸽“修饰,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此中含有民俗融合与语音变迁的源流干系。值得继续探索。

辽金铜人中的杩子盖发型  老赵藏品

我们继续做一个相关不浪与幼小之间的北族西域名物读音的浅探。

清代库车王达吾提·买合苏提被册封时只有14岁,人称“巴郎子王”;匈奴乌维单于死后,其子詹师庐幼立,被称“儿单于”(见《史记.匈奴列传》);首位察哈尔蒙古部可汗巴图蒙克达延汗6岁即位,故称“小王子”,含义都是一致的。至于契丹遥辇诸汗中有巴剌者(亦名习尔或习尔之),是否也是儿可汗之意,就不得而知了。此其一;

近读《大食东部历史地理研究》(G.勒·斯特朗格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1月第一版)一书,内有 “靠近哈儿八只城的八剌得(注:AL-Balad,意为小)村在地图上还能查到”内容,此其二;

《大食东部历史地理研究》中,还有语句,“西边的希腊门和南边的八卜.塔儿(Bab-aL-Arman,即小山)”,此其三;

近读商务印书馆出版拜占庭 约达尼斯所著《哥特史》中,看到谈及匈人国王巴拉米尔的时候,在注解中有标注,“巴拉米尔(Balamir)它与‘巴兰伯‘一词同意,意为‘年轻的国王;”。巴拉米尔,是巴拉修饰米尔(国王),有些资料或译为巴兰梅尔,巴兰伯是巴兰修饰伯(伯克,突厥语酋长,有些资料或译为巴兰勃),两个词的词根都是巴拉(拉与尔在阿尔泰语中可视为同音)。同样是这个在欧洲闻名的匈人历代匈人国王的先王巴拉米尔,在近期翻阅[德]克劳斯·罗森所著、后浪丨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7月出版的《匈奴王阿提拉》一书中,则看到巴兰伯被称为巴兰比尔国王。此其四;

关于“白蹄乌”的命名,千百年来,人们一直持是一匹有四只白蹄的纯黑色骏马的说法。但葛承雍先生研究认为,作为“天可汗”唐太宗赫赫战功的赞美之称和坐骑专名,“白蹄乌”的命名不足以说明李世民丰功伟绩的含义。他认为,“白蹄”二字来源于突厥语“bota”,意为幼马或幼骆驼,是“少汗”之意。“白蹄乌” 应是一匹冠以突厥语“少汗”之意的荣誉性专名的坐骑,“在立有战功的黑马名称前带有赞美的称衔或加诸各种高贵的官号,其象征意义不仅符合突厥歌颂上层领袖坐骑的习俗,而且也符合唐人颂扬圣皇名君的传统作法。所以,突厥语‘少汗’ (bota)应该是汉语 ‘白蹄’真正的原意。”(葛承雍《唐昭陵六骏与突厥葬俗研究》,《中华文史论丛》第60辑)。此其五。

浙江安吉县博物馆藏 青瓷胡人骑羊形器

以上博焦与不浪子的读音的有趣联想,供方家一哂。可见不浪本身确有少,幼小之意。但是博焦真是不浪子的急读吗?

兹引一段理据。据《新华外来词词典》(商务印书馆2019版)巴郎子条:孩子,小孩子,尤指维吾尔族儿童。”“原本是维吾尔族人的‘土汉语’,即在维吾尔语词balng的后面加上汉语的”子“,发音为balingzi。

按照这个辞条,巴郎子的主体是巴郎,子只是后缀,且是为了汉化的表达而安装上去的假肢。如果这个说明是客观的话,那么博焦就不是巴郎子的急读。我们在此先将不郎子的探索告一段落。按下不表。我们回过头来继续探索博焦的语义。

儿童骑竹马彩绘砖画 敦煌佛爷庙湾36号魏晋墓出土

在资料探索中发现,蒙古语中有一个词汇(音bijuuxai),汉语读音为本周儿。意思是小鸟,麻雀(见《新华外来词词典》商务印书馆2019版)。本周儿,读音与博焦非常契合,又是与小鸟麻雀的意思契合,完全符合博焦——勃鸽的演变思路。

其实,有趣的是,广东人说的「宾周」,就是指阳具,也真有学者认为「宾周」是来自自蒙古语的「bijuuxai」,而普通话「本周儿」和广东话「宾周」发音是非常相似。阳具尤其是小男生的阳具与小鸟家禽,麻雀之间的对应隐喻,是一种世界现象,比如英文中的Cock就是如此。我们的民间话语对此都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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