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苑】李建军：此情可待成追忆（散文）
阿明与阿秀自幼出生在湘东明珠大围山的山脚下，阿明家住在山脚下的集镇上，阿秀家住在山脚下离集镇有二十多里远的山窝窝里。
俩人年龄相差不到一岁。虽说不上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从进初中开始，就是同学。直到高中毕业，俩人也同窗共读了四年书。阿秀虽说是个山里女孩，但清新的空气、灵秀的山水滋养着她。等到高中毕业时，16岁的阿秀，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美少女，剪着20世纪80年代初期全国流行的“包菜”脑壳，圆圆的脸蛋上衬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会说话似的，一见面就让人喜欢。
那时的男孩女孩没有现在的孩子那么开放和大胆，男孩与女孩之间，很少说话。偶尔交流，也是刚刚启齿，就满脸绯红。阿明与阿秀尽管同窗四载，真正的交流说话却没几回。即便有时相遇，阿秀也是望了一眼阿明，就羞涩地低着头走了。有几次，阿明返身转过头去回望，恰巧也与阿秀会说话的眼睛撞上了，阿秀却是莞尔一笑地跑走了。
阿明和阿秀高中毕业后不久，便都在本村小学谋得了一个民办教师的工作。阿明所在村小学离集镇不远，加之村小学校长也是个开明的人，学校里又有一个年轻漂亮且未婚的女老师，另外，阿秀的姨妈也在此任教。同学们无论男女都喜欢到阿明的学校聚伴玩耍。阿秀只要一放假，也常常到阿明的学校去玩，晚上就与阿明学校的女老师住。
也许是穷人家孩子懂事早，亦或是有着潜在的激励因素起作用，阿明在工作中分外吃苦努力。那时的条件很艰苦，没有电脑、打印机、互联网等如今看来很普遍的办公设备，学生考试用的试卷全靠人用细小的镌刻铁笔，在油蜡纸上手工枕着专用钢板进行镌刻。然后，用手工油印机一张张印出来。不熟练的人，一个晚上刻不好一张油蜡纸试卷，印出来的试卷也不干净整洁，总是油墨东多一砣，西少一点。要么就是答卷人弄得满手油墨，要么就是试卷看不清楚。阿明不嫌累不怕脏，基本上一个人把学校的制卷镌刻油印工作承担起来了。因此，远远看去，阿明房间那盏电灯常常在乡村夜深人静之时，颇像萤火虫光影深夜依然闪烁。
同为民办教师的阿明阿秀，心中都有着同样的梦，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阿明除了努力工作教好书之外，还积极地向党组织靠拢，在20岁生日之前就被吸收加入了党组织，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入党后的阿明工作更加努力了，不仅积极参加组织活动，还主动地承担起了学校的公开课教学任务。在完成教学任务之余，阿明还自费订阅了《新闻与写作》等书籍，挤出时间把发生在学校和周边乡村的新闻事件采写成新闻稿，投向县广播站。阿明会不时收到县广播站寄来的五角钱、一块钱不等的稿酬通知单。每当收到稿酬通知单，阿明都会如获至宝似地收藏好，待阿秀来校时，悄悄拿给她看。每当此时，阿秀那双大大的会说话的眼睛，总会向阿明投去赞许的目光。此时阿明的心就像装了个蜜罐子，甜透了。
阿秀在离阿明学校二十多里路远的山中一个单人校任教，山里孩子少，说是学校其实也就只有一间可坐十来个学生的教室，一间卧室兼办公室，一间厨房，比一户人家的面积还小多了。阿秀在此教着七八个一至三年级的学生，承担着语文、数学、音乐等各科的教学。孩子们除了上好几节课，根本就没有什么补习班要上。白天，有学生们陪伴着还算不寂寞，一到放学，整个学校就只剩下阿秀一个人守着，除了寂寞就是孤单。好在阿秀是在大山深处长大的女孩，习惯了白天听鸟鸣、晚上听狗叫的生活。她把业余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除了偶尔给阿明等同学写写信之外，其余时间都用来了搞学习，准备参加民办教师的转正考试。
那时，尽管办学条件艰苦，但教育行政部门还是想尽办法抓教学质量。每到寒暑假期末考试，乡文教办就要组织老师赴各校对调监考。那一年冬天特别寒冷，天空早早地下起了鹅毛大雪。
刚好这次期末考试结束后，有一个阿明同村的高中同学要结婚做酒。这是阿明阿秀同学中第一位结婚的同学，大家早就相约好了一同去祝贺吃酒。
于是，阿明主动向乡文教办领导申请去阿秀所在的最偏僻学校监考。乡文教办领导正愁不好派谁，见阿明主动找上门来了，就巴不得，当场就将密封试卷交给了阿明，并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
阿明心里有着自己的“小九九”，这次去监考，明着是工作需要，其实他是想借此机会去接阿秀出来与同学一聚，争取一次见面的机会。
领着试卷后，第二天天未亮，阿明就动身出发了，经过近三个小时的艰难跋涉，在上午十点之前到达了阿秀所在学校。望着满身雪花、脸上冻得有点红的阿明，阿秀既激动和惊喜，又充满着爱怜和羞涩，连忙动手煮了一碗面条外加两个荷包蛋给阿明吃。阿明吃着香喷喷的荷包蛋面条，边叫阿秀组织学生考试。那时的小学生考试很简单，只考语文、数学两科，每堂考试只考45分钟。阿明边吃面，边监考，边与阿秀细细声聊天。
两堂考试很快结束了，纷飞的雪花也不见了踪影。阿秀交待完孩子们离校事宜及来期开学时间之后，就给孩子们放了假。
忙完孩子们的事后，阿秀也简单地捡拾了些日用品，关好学校门窗后就准备出发。阿秀将一张新做的自用小方桌送给了阿明，阿明喜不自禁地围着小方桌看了两圈，一把将小方桌扛在了肩膀上，与阿秀开始了一前一后的踏雪而行。
二十几里山路，上坡下岭，虽没有了漫天飞舞的雪花相伴。但天寒地冻，厚厚的积雪并没有融化，天地间好一片银装素裹，满眼望去到处都是洁白无睱。崎岖的山路上很少有行人，真似古人诗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感觉。除了两人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开心欢笑，此时两人的心境就像这圣洁的积雪，没有一丝一毫杂质。在两人身后，洁白的积雪上，留下了一串串清晰而又美好的足印。
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回到阿明所在学校时天已断黑，其他同学早就在此等候了。也不知大家什么意思，待阿明阿秀推门而入时，学校老师和阿明阿秀的同学们竟一哄而起，欢呼雀跃。吃完饭，同学们打扑克时非得要阿秀和阿明打一方，习惯左手出牌的阿秀不时在同学们的调侃下，面似桃花，娇羞地露出洁白的牙齿。大家惹得起劲，阿明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就是这次相聚，好像有颗种子种在了阿明阿秀彼此的心田，但又好似还隔着一层薄薄的窗花纸没有捅破。
阿明心中的这颗种子悄悄地萌芽了，他想着怎么去捅破这层薄薄的但又好像遥不可及的窗花纸。在那个通讯落后的年代，既没有手机，更谈不上今日三岁小孩都会玩的微信、QQ，就连村部也只有摇把子电话且还要通过乡政府总机人工转接。这种只有俩人心有灵犀的事情，其他人也帮不上什么忙。
连着几天，阿明总是寝食难安，魂儿被什么牵走了样的感觉。一周后，经过了激烈思想斗争和苦思冥想后，阿明决定还是用当时最常用的方法——书信，去巧妙地捅破那层神秘的窗纸。
冬日的乡村,夜晚天黑得很早，空旷的天空万籁俱寂。琢磨了很久的阿明端坐学校备课桌前，提笔给阿秀写下了这么一些话：
“阿秀：你好！上次相聚一别，已有十多天了。同学相聚时的快乐却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尤其是你那羞涩的含笑和会说话的大眼睛更是时时浮现我的眼前。你我同学也那么久了，彼此应该也比较熟悉了解，你的亲戚和我们的同学好像都在有意撮合着什么，我俩的关系是否也可以在同学关系的基础上升升级？这是我内心的真诚期待！盼回复，期待着与你的再次相聚！老同学阿明。”
将这段话写在备课用的本子纸上，阿明反复一遍又一遍地读，生怕有什么差错，直到确认无误后才将备课纸小心翼翼地撕下装入信封，用胶水严严实实地封好信封口，写上收信人地址和姓名，在寄信人栏内写上“内详”后才去睡觉。第二天一早，就静静地坐在校门口，等待来校收取邮件的乡邮员。当信封被乡邮员收走后，阿明心中好像如释重负，却又充满着期待，只盼着佳音早日来到。
此后的日子又似煎熬，阿明数着指头过日子，一晃十天过去了，信件竟似泥牛入海，没有半点音讯。盼呀盼，在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阿明终于盼来了一封在寄信人栏内同样写着“内详”两字的信件。揣着这封信，阿明回到自己的房间，仿佛听见了胸中“怦怦”的心跳声。会是什么结果？阿明的心里好纠结的，只想快快拆开信封，竟又有点害怕拆开。正当阿明纠结矛盾的时候，一位铁杆发小刚好来到了阿明的学校。看着阿明魂不守舍的样子，铁杆发小打趣地鼓励阿明：
“这要什么紧呀，快点拆开来看看就知道了，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呀！”
在铁杆发小的鼓励下，阿明咬牙一下拆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半截牛皮纸，上面稀稀地写着几个草草的字：“不可能，同学永远只会是同学！”看到这几个字，阿明一下子像掉入了冰窟窿，将牛皮纸给铁杆发小看了一眼后，迅速将纸撕碎放在手心用力一搓后，疾步走进了厨房，将纸团快速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灶膛内。阿明出神地望着灶膛内的牛皮纸，感觉心中的希望也随之化为了烣烬。平时他不理解的“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的情景怎会落到自己身上。既然如此,不如放下。从厨房出来，自尊心极强的阿明好像又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当天晚上，阿明邀上铁杆发小，跑到街上去了，从未喝过酒的他一口气喝下了三瓶啤酒。
从此后，阿明工作更加发奋努力，县广播站寄来的稿酬通知单也更多了。
春季一学期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就到了放暑假的日子。那时的暑假，阿明除了要参加家里紧张的“双抢”劳动之外，还要挤时间补习知识，报名参加民办老师转正的学习考试。阿秀家住在大山深处的重点林区，家里种植的是一季稻，没有“双抢”任务。阿秀好像没有发生任何事的人一样，没有任何的变化和尴尬，照常来到阿明所在的学校，还主动帮阿明家搞“双抢”栽禾。倒是阿明有些难堪和尴尬，对阿秀也不像以前那样热情，有种爱理不理的感觉。“双抢”结束后，他就在学校，独自一人坐在阿秀送的小方桌旁搞复习。
阿秀虽然与阿明同校的女老师住在一间房，但看见阿明一个人搞复习时，总会拿着书本来到小方桌旁向阿明讨教问题，切磋着复习中遇到的难题。阿明却总是心不在焉，答非所问，还不停地举目四望。一旦发现学校只剩下他们俩人时，阿明就总是找借口离开了。
尽管放了暑假，但阿明和其他老师却还是住在学校的时间多，家住附近的阿明阿秀的一些同学也会常来学校玩耍。有一天傍晚，有位经济条件较好的男同学骑着一辆新买的凤凰牌女式包裢单车又来了阿明学校玩，恰好阿秀也住在阿明学校。同学一起聊天，不知怎么聊到了婚姻的话题。阿秀说：“只要谁此时送一辆凤凰牌单车给她，她就愿意与谁结婚。”偏偏那位骑凤凰单车的同学也对阿秀颇有好感，他就说：“我就把这辆凤凰单车送给你要得啵？”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阿明一听此话，竟在旁边煽风点火地起哄作劲，连连说“要得！要得”，拼命地做着撮合文章。
阿秀自知话讲塌了场，也不知是否对阿明的起哄撮合有意见，竟红着脸说“你们又领不到结婚证呀!”。
见阿秀这个样子，阿明俩人闹得更起劲了，就大声说“一言为定，不许反悔，今晚就去乡政府领结婚证”。说完，阿明溜进房间偷偷地将一本红皮壳学生毕业证装进了口袋中，竟真的与骑凤凰单车的男同学连夜到街上溜达去了。男同学当真还买了一些糖子带在身上。约摸溜达个把小时后，俩人又兴冲冲地骑着凤凰单车回到了学校。
一进门，阿明就将事前带在身上的“红皮壳”拿在手上直摇晃，口里说“扯哒结婚证了，要讲话算数啦”。男同学就将买来的糖子分发给大家吃。阿秀又羞又恼地说：“你们莫骗人，我都没去，怎么领得到结婚证咯？”
阿明与男同学就像演双簧似的，绘声绘色地将“领证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单纯的阿秀一听竟也以为是真的了。听着听着，阿秀竟一扭头，真的生气了。她怒气冲冲地冲进女老师的房间，随手就将门栓顶上。
开着玩笑的阿明等人，见惹得阿秀真生气了，也一下子慌了神，连忙跑到房门口，对阿秀说“嗯真的相信吗？咯是同嗯开玩笑咯，快点开门。”
无论怎样解释，怎么劝导，阿秀就是不开门。此时的阿明，竟真的害怕起来了，他不时从房外的窗户上，趴着去看阿秀到底在干什么。他最担心阿秀一人在房间内会上吊自杀。当他从窗户中看到阿秀伏在床头上嘤嘤啼哭时，急得阿明连忙着道歉赔不是。阿秀问：“红皮壳是怎么一回事？”
阿明赶忙回答说：“那是学生的空白毕业证书咯。”阿秀就是不相信，阿明说尽好话劝其开门，并拿着自己的高中毕业证在手里晃。好说歹说，阿秀总算肯开门了，但提出要看毕业证。阿明答应了，手里攥着自己的高中毕业证在房门口等阿秀开门。阿秀开了一点门缝，要阿明把毕业证递进去。阿明赶忙将自己的高中毕业证递进去，阿秀一把抓在手里说不是的，打开门就哭着直接往女厕所内跑去。阿明猝不及防，跟着跑到女厕所门外，内心最担心阿秀会将自己的高中毕业证扔进粪坑中去。阿明在女厕所旁足足站了十多分钟后，阿秀才出来，娇媚的脸上似嗔似怒，爱怜地说道“蠢宝”并将毕业证塞进了阿明的手中。阿明悬着的心才从喉咙眼里放下去。
自此次暑假后不久，阿明考上了当地乡政府的招聘干部，阿秀也通过了民办教师转正考试，到县城脱产进修学习去了。从此天各一方，杳无音信。
招聘到乡政府工作后的阿明，工作更加敬业。然而，每当夜深人静时，他就会呆坐在房间，遥望着县城方向，不时会回忆起与阿秀交往的那些往事。阿秀那甜甜的笑靥总在阿明的脑海中浮现。阿明明显感觉到了阿秀娇羞的笑靥和会说话的眸子仿佛在告诉他什么，却不懂阿秀为何又在回信中那么干脆明确地回绝。阿明伏案桌前，又给阿秀写了一封长长的告白信，历数过往难忘岁月及思念之情，浓情蜜意，情真意挚。
待阿明将长信精精致致地折叠好装入信封后，工工整整地写上了收信人姓名及地址，只差一枚八分钱的邮票没有贴上去了。第二天，自尊心极强的阿明却又犹豫了，害怕再次受到伤害，硬是没有将邮票贴上去将信件发出，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将这封信珍藏在行李箱中，直到阿秀结婚以后才销毁。
从此之后，多年没有联系。后来，俩人也各自组建起了幸福的小家庭。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同学之间的联系和见面才多了起来。
虽然各自成家立业了，同学之间也早已走过了那段青葱岁月，但每次见面之时，阿明分明还能感受到阿秀的那份只有他才能读懂的矜持和羞涩。一次酒后，阿明鼓起勇气问阿秀为何那次回信会这么断然否定。阿秀低着头说当乡邮员告知她村部有寄信人为“内详”的信件时，她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打开信后根本没有读懂信中深刻的“内涵”，就在村部随手找了半张牛皮纸写下了那句“态度坚决”的话，又匆匆装入信封后交乡邮员寄出了。
听完对方的解释后，阿明阿秀各自叹息一声，缘分如此！两人相约就让初恋的美好各自珍藏心间，直至地老天荒！
责任编辑 ：朱玉华
审稿编辑 ：陈淑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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