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虞廷十六字诀
所谓虞廷十六字诀,据《古文尚书~大禹谟》记载,是有虞氏(舜)传位给大禹时,告诫大禹的话,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其大意是“人心”常处于险地,“道心”又精微难见,只有去除杂念,坚持不懈,才能真正达到中道。宋代大儒朱熹特别推崇这十六个字,称之为尧舜之道代代相传的“圣人心法”,可见其在儒学中的地位非同一般。但是对这十六个字不同人也会有不同的解释,特别是牵扯到理学派和心学派的分歧,到了清代又搅入古文尚书的真伪问题,颇值得玩味。下面谈谈个人在看书过程中的一点体会。
一、人到底是一个心还是两个心?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确。不管是朱熹还是陆九渊都认为,人只有一个心。那为什么要分人心道心呢?这是从心的认知对象来区分的,如朱熹所说:“只是这一个心,知觉从耳目之欲上去,便是人心;知觉从义理上去,便是道心。人心则危而易陷,道心则微而难著。微,亦微妙之义。”或许可以说,人心是动物性的,没有价值判断的,例如渴了就想喝水,饿了就想吃饭。而道心是加入了价值判断后的更为高级的思维活动,例如饿也不吃嗟来之食,这便是道心。正因为人心不含价值判断,容易倒向恶,所以“危”。而道心又是很微妙难见的,需要仔细斟酌,详细辨别,所以“微”。
二、人心是否等同于人欲?
比“人心道心”更著名的理学名词是“天理人欲”。程子说,人心就是人欲,道心就是天理。既然前辈发话了,朱子也只好顺着说。但是,朱熹的心里大概是有些怀疑的。虽然他对此对程子的话表示赞同或者直接引用,但他又说:“若说道心天理,人心人欲,却是有两个心!人只有一个心,但知觉得道理底是道心,知觉得声色臭味底是人心,不争得多。'人心,人欲也’,此语有病。虽上智不能无此,岂可谓全不是?”朱熹固然是主张“存天理,去人欲”的,但是在“人欲”这个词的感情色彩问题上有些含糊。有时说人欲是恶的,应该去除,有时又说人欲中自有天理。这又是另外一个大问题,不多讨论。但是在对待人心上,朱熹明确讲人心是不可去除的。不论圣人凡人都有人心,道心亦然。只是圣人是道心主宰人心,凡人的道心往往被蒙蔽。这里他用了一个绝妙的比喻,即“人心如卒徒,道心如将。”可见,若认为人欲是贬义色彩的,是必须去除的,那么人心和人欲不是一回事。
三、十六字诀是“经”还是“子”?
朱熹已经怀疑《古文尚书》的真伪了,到了清代阎若璩写了一本《尚书古文疏证》基本把《古文尚书》系伪书做成了铁案(当然现在也有人想要翻案)。在此书中,阎氏提出,此十六字诀,前两句出自《荀子·解蔽篇》:“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唯明君子而后能知之。”而“允执厥中”出自《论语》。那么这十六个字口诀就是作伪者拼凑出来的,特别是前两句就从“经”的地位下降到“子”,而且还是儒门中相对不讨好的荀子。黄宗羲由此进一步认为,道心人心说根本就是荀子性恶论的理论基础,即“人心、道心,正是《荀子》性恶宗旨。惟危者,以言乎性之恶”。在他看来,人只有一个人心,并没有所谓的道心,即“夫人只有人心,当恻隐自能恻隐,当羞恶自能羞恶,辞让是非,莫不皆然。不失此本心,无有转换,便是'允执厥中’”,这十六字诀“为理学之蠹甚矣”。黄宗羲在哲学上和他的老乡王阳明是一派,比较崇尚简易工夫。哲学上的流派纷争在此也不必深究。不过本人是比较偏好理学的。因为假使人只有唯一的人心,那就不太好解释人为什么会作恶,现实生活中肯定不是“满街都是圣人”。实际上朱熹理学在对人心道心的两分法似乎更深刻也更合理一些。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儒学的一个困境,就是凡事都要从经典中去找根据,说理就是在说经。宋儒算是比较富有创新精神的,但是还是脱离不了经典的约束,清儒为了反对宋学索性去做考据,直接把经典推翻,以期给与宋学致命一击。然而古典文献自有相互矛盾之处,也有晦暗不明之处,也有偏废不同之处,学子各执一端,相互攻讦,吵了几千年,至今不休。实际上说理便说自己的理,何必事事假托先圣所言。有理便是有理,管它是“经”是“子”?
四、 “精一执中”如何实现?
既然心有了“危”与“微”的特质,便顺理成章的引出了修养问题。修养的方式是“惟精惟一”,修养的结果便是“允执厥中”。所谓精,即无杂,即去伪存真;所谓一,便是坚持,辨别之后更要坚守。如朱子所说:“'惟精’是要别得不杂,'惟一’是要守得不离。'惟精惟一’,所以能'允执厥中’。”如果事事都能以道心驾驭人心,最终就成为圣人,就践行了“中”道。中道也就是儒家最为推崇的最佳状态。但是如何才能又精又一呢?朱熹讲:“所谓'择善而固执之’,择善,即惟精也;固执,即惟一也。又如'博学之,审问之,谨思之,明辨之’,皆惟精也;'笃行’,又是惟一也。又如'明善’,是惟精也;'诚之’,便是惟一也。大学致知、格物,非惟精不可能;诚意,则惟一矣。”但是这话还是经不住细问,那么如何择善,又如何格物?这时,朱熹体现出了儒家的实用主义情怀。朱熹又讲:“只就这心上理会,也只在日用动静之间求之,不是去虚中讨一个物事来。”在具体点说就是《论语》中的“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举逸民”之类。
说到这里我以为出现了儒家的另一个困境,那就是上面的话不能再细问了,具体如何“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举逸民”?换言之,这就出现了个人修养(内圣)与政治实践(外王)的矛盾问题。儒学不是一门单纯的个人修养的学问,儒家认为个人修养(修身)和政治(治国平天下)是有机联系,不可分割的整体。只有在政治活动中,惟精惟一,才能实现个人品德的成圣。但是,儒家经典毕竟是有限的,而且距离宋代已经很远,宋人以及宋以后之人面临的现实政治问题,已经无法从经典中找到满意的答案。于是便出现了某些儒者不切实际的玄谈。这种情况明显反映在王安石变法过程之中,变法的支持者和反对者都有爱国之心,都有君子之风,但是在政治的具体操作上却势如水火。得势一方以君子自居而视对方为小人,实际上政见不同已经不能等同于君子小人之分。
五、总结
本文前两节重在阐述经义,试图浅显的介绍下自己对虞廷十六字诀的理解,且完全是相信朱熹的解释。尽管在朱熹之前之后,都有不同的解释。黄宗羲的观点算是一个对立面。通过细读这十六个字,联想到了儒学的两个困境,一是执着于经典文献,二是与现实政治的脱节。然而尽管如此,这十六字诀还是可以给我们后人一些启示的。首先,古人对于道德修养的重视,是今人不能企及的。当今社会很多丑恶现象的出现,可以说是人心放纵,道心蒙蔽的结果。其次,这十六字诀首先比较好的揭示了人的生理心理特征,其次提出了修养的路径,也就是精一之道,最后指出修养的目的是为了达到“中”,也就是合情合理,不偏不倚。较之现在,空喊弘扬道德的口号,来得具体,更加有理有据,也更重视可操作性。
注:
朱熹的引语都来自《朱子语类》第七十八卷。
黄宗羲的引语见于《尚书古文疏证序》。
一点浅见,欢迎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