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顺星桥小学有关的记忆
文/徐耕白
古城长沙,在五十年代有两条著名的南北走向的大街,黄兴路和蔡锷路。蔡锷路从中山路的水风井分开,往北叫蔡锷北路;往南叫蔡锷中路。当年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叫蔡锷中路?难道会有蔡锷南路?过了四五十年,果然出现了一条蔡锷南路。
*图源/陈先枢
蔡锷中路的北端,从五一路到水丰井,当年我就出生在这段路上南边的一间小店里。这是一家寄卖商铺,就在徐祠巷口。在街的西边,有两条小街,一条叫黄泥街,闻名于世的书店街,另一条就是顺星桥了。
顺星桥东临蔡锷中路,我出生在这一带,从小就在这一带玩。儿时的记忆是:街口有一家南货店,名叫“泰丰长”,经营南北特产,东西杂货,食品点心。
*图源/陈先枢
街口的斜对面是一家照相馆,“福记照相馆”。后来成为长沙著名的书法家史穆先生就是这家店的员工,我见过他在店门口写招牌。那时候我很小,史穆先生是蹲着写下面的招牌字,我就站在史穆先生的背后。
史穆先生的样子很好记,卷曲的头发,下巴颏儿有一颗显眼的痣,很英俊。若干年后,我从报纸上看到史穆先生的照片,我才知道他的大名。当年商店的招牌大都是油漆工人在街边当场书写的,写得非常棒,现在的书家谁有这个胆量。我当然不是说史穆先生是油漆匠。他是照相馆的员工,能写就自己写,不用请油漆匠了。
史穆(1922-2009),中国现代著名书法家
泰丰长后来不见了,变成了建设电影院的售票厅。进街不到一百米就是建设电影院,是我最喜爱的地方,在那里留下我许多美好的记忆。
我记忆最深的是放映厅门口检票的一位大叔,满脸络腮胡子,极像《渡江侦察记》里面的侦察班长。我每次看到他,总在想,他一定是检完票就到后面去了,去演那个侦察班长了。我总是在看电影的时候,跑到银幕前观察,希望能看出端倪。过了好多年,我要是做梦看电影,场景一定是在建设电影院。
建设电影院影剧票
电影院门口的拐角处,有一个小小的租书摊。经营者是一个白胡子飘逸的老者,经年穿一袭长袍,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和蔼可亲。租小人书看,一分钱一本。我要是有钱,经常在此看小人书(又叫连环图)。
到了三年级以后,我就不看小人书了,看字书,也就是文艺小说了。我在他那里看的大多是剑侠传奇或是公案小说,《三侠五义》《包公案》《施公案》《彭公案》之类。
我为什么写这个?我认为这个对我以后的人生路有深度的影响。从这里开启了我一辈子与书结缘的道路。
《三侠五义》连环画
从电影院右转就是顺星桥小学了。顺星桥小学的前身来历不凡。
清末废科举兴学堂。1905年湖南省40所小学堂成立,序列第一位的学堂即为顺小。原址抚署侧,1914年迁入顺星桥,校址是曾氏宗祠。1953年私立新民小学并入。115年来,先后九易校名,分别叫省官立一小、城东一小、城东第一中心小学校、顺星桥小学、长沙市二中一条龙学校小学部、育红学校、东方红五七学校、顺星桥小学、长沙市实验小学。1952年、1959年、1984年三次定为省市重点小学。本世纪初搬迁至岳麓区八方小区。
1959年长沙市教育局文件
我1954年入学的时候,挂的校徽符号是“城东一校”。二年级就换成了“顺星桥完全小学”的名字了。学校有东西两座大门,前后开放过。
先说西头的大门,是像大户人家的门楼。进门左右门房,应该是传达室。过天井丹墀,两边是耳房,好像是教师的办公室寝室之类的。再往前走是一大间,非常宽敞高大,有数根大立柱,因为淹没在平房之间,看不到外貌,但相信是一间大的厅堂。这里只摆放了几张乒乓球桌,因为东西两侧还有大、小两个礼堂。
东头的大门是何时开启,我也说不清了。我是觉得东边的大门更大,更宽敞。进门有几级台阶,迎面就是宽敞的大操场。穿过操场,看到的是雄伟壮观的大殿堂。两层大屋顶,伫立在一米多高的台基上。殿堂内立着几排合抱的大立柱,周围有回廊。大殿内空无一物,看不出来原是什么地方,现在只是作为室内集会的礼堂。从这两座大堂来看,顺星桥小学的前身不同凡响,据说是曾氏祠堂,虽无法考证,然始信此言不虚也。
1986年长沙地图中标注的顺星桥学校位置
我入学时的校长为钟昌前,是一位很有水平的校长,可惜反右运动时被错划为右派,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才改正。
第二任校长罗一农先生我有印象,当年他与我母亲同在明达小学共过事,我那时候很小,他还抱着我参加过朝会。反右倾时也遭受了不公待遇,后恢复了正常工作,是在长沙市教育局办公室主任岗位退休的。听说还健在,可能是九十岁以上的老人了。愿他健康长寿!
第三任校长叫魏泽纯,她的兄长魏泽馨就是当年长沙市的第一任教育局局长,出身于西南联大,是一位有名望的教育家。魏校长和蔼可亲,她认识我,也很关心我。魏校长也是全国的先进教育工作者。魏氏家族也是献身教育事业的名门望族吧,他们那一辈出过许多教育界的名人,在此不赘述了。我与魏校长的女儿同一起下放江永,至今都有联系。
我进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是一位北方的女教师,大波浪卷发,说一口北方话,听说是南下干部的家属。我在她眼中印象似乎不太好,我记得我妈妈说,她说我“个性强”。当年我几岁,天知道“个性强”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不是表扬我。
顺星桥小学旧影 供图/ 张定浙
二年级我就遇到了黄常裕老师,我想称她为恩师,一辈子忘不了的恩师!
黄常裕老师进入顺小时年纪并不大,应该是刚师范毕业。很年轻,扎两条小辫,见人永远是含笑的,说话声音好听,我没有看到过她生气的样子。她对我也是含笑的,从不厉声斥责,尽管我很调皮。有一次上音乐课,黄老师在后面听课。下课后,黄老师笑着对我说“徐庚白(曾用名)你唱歌真的好难听”。尽管我唱歌很难听,但黄老师还是挺喜欢我的。我作文写得不错,黄老师经常在上课的时候念我的作文。
我虽然得到黄老师欣赏,但是她从来不委我以重任。我那时候真的很想当班干部,可是我不争气,太调皮了,经常留校。别的同学留校都是站在教室的后面,到了放学的时候都打发回家了。我留校是被关在黄老师的寝室里,既不管我,不训我,也不许回家。
黄老师的寝室就在我们教室的后面,一间独立的小屋。黄老师把我关在里面,不管我,我也自得其乐,因为黄老师的房间里有两大柜子图书。这两柜子图书是教师工会的藏书,归黄老师保管。我妈妈也是这个教师工会的会员,顺理成章,我也就可以在这里随便翻看图书了。
反正我是这么想的,黄老师也从不阻止我看书,时间晚了,有时候天黑了,黄老师会打饭给我吃,或者给我两个面包。我记得“三国”“水浒”就是在黄老师书柜里看完的,还有许多外国名著。
小小三年级的学生,有什么理解能力看中外古典名著?现在当然没有一点印象了,我却实实在在的记得当年我连在厕所里都捧着一本厚厚的名著。
我到五年级的时候就换了班主任,但我终生难忘的还是黄老师。
在前几年,我终于又见到了黄老师。有一天,张定浙老师打电话给我,准备组织顺小(其时已是实验小学了)的老同事聚会,邀请我参加。因为我在实验小学工作了十年,有这个资格。我既是那些参加者的学生,也是她们的同事了。
在聚会上,我见到了数十年不曾见过,也数十年不曾忘记的黄常裕老师了。黄老师虽说满头白发,但还是同样的和蔼可亲。我很想诉说这数十年我的经历,诉说我对老师的想念和问候,但我什么都没说,老师也什么都没问。我们只是简单的问了一下饮食起居,会后我就开车送黄老师回家了。默默地送别,默默地祝福,希望黄老师身体健康,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
现长沙市实验小学
1957年,全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反右运动,顺星桥小学也不例外,卷入了这场运动中。我当年很小,当然不知道具体情况,只有印象大礼堂和大操场的周边都贴满了大字报。
我的印象中是顺小的钟校长被打成了一个“大老虎”。校长钟昌前胖胖的,戴眼镜,大操场的墙壁上贴有批钟校长的漫画,一只大老虎。
我还知道另一位美术老师也打成了右派,叫彭华。多年以后我重回顺小,彭老师还在,还是美术老师。我觉得彭老师很好,待人接物,交有道,接有礼,温文儒雅。
顺小还有一些名师,教学很有成绩,比如教数学的易佩瑶老师。当年易老师教我们的数学,戴眼镜,厚厚的的镜片,总是从眼镜的上方看我们,和蔼可亲。
我毕业时的班主任是陈和声老师,多年后我重回顺小,他已是教初中的语文老师了。我在1976年重回顺小,顺小有初中部。不久,顺小收归市教育局直管,初中部与鱼塘街小学并在一起,成立三十一中学,陈老师也过去成为中学老师了。
顺小的老师大都来自于第一师范学校。当年每逢一师毕业之际,魏校长都提前到一师挑选最优秀的毕业生。所以顺小的老师都非常优秀,比如张定浙、余淑敏、余慎、郑慧明、陈世启、季国雄……在此向这些人类灵魂工程师们致敬!
我小学毕业离开顺小,到十多年后回到顺小,说不尽的人间沧桑。
初中是长沙市二中,毕业后下放江永。农村十年,1974年招工顶职,我才回到长沙。我母亲是教师退休,我是东区教育局招工回城的。因为是顶职,只能是厨工,安排在织机街小学。
后来我犯了一个错误,在织小呆不下去了,顺小的校长何明华要我,1976年我又回到了顺星桥小学了。岁月轮回,我又回到了我的母校了。
何明华校长调我回顺小,是要我到学校的校办工厂当工人。两年后要我接任管理工作,当厂长。当年每个学校都要创办校办工厂,组织学生到工厂进行学工活动。慢慢地随着形势的变化,学生的学工活动形同虚设,工厂就成为专业的企业生产经营单位了。
顺小的校办工厂是一家装订厂,承接新华印刷厂的书籍装订业务。当年新华印刷厂的家属区在顺小的学区内,所以他们扶持顺小的工厂责无旁贷。在我管理的高峰期,工厂有百十来名工人,能承接各类书刊装订业务。工厂的装订设备齐全,工艺流程完整,各种精、平装书籍的装订都能胜任。
1976年至1985年,这十年间我把自己的人生最精彩的年华献给了顺小的校办工厂。在此期间,我也完成了人生的涅槃,从一名校工转为国家干部,而且拿到了大专文凭。
说到拿文凭,得感谢当时的校长陈世启。他批准我三个月假,让我在家中备考,完成了十二门学科的考试,顺利地在长沙市教育学院毕业。
长沙教育学院的前身是1954年成立的长沙市中小学教师业余进修学校,1956年加挂长沙师专的牌子,1957年8月更名为长沙市教师进修学院,1990年8月更名为长沙教育学院。图为80年代设在黎家坡的校区。
人的一生都能遇到贵人相助,顺小的许多老师都是我的贵人。
我终生难忘的另一位贵人就是殷克芝老师,她是织机街小学的老师。我离开织小十多年了,她还没有忘记我,也在关心我。她的先生是岳麓书社的著名编辑,《船山全书》的责任主编,出版界最高奖全国韬奋奖的获得者。
八十年代岳麓书社成立,需要引进人才,殷老师记起了我,就请杨老师推荐我进岳麓书社。经过了一些磨难,我终于跨进了岳麓书社的大门,彻底改变了我后半世的人生,完整的成就了我与书的缘分。
我从小爱读书,入世后做书,最后编书,一世与书结缘,完成了一个圆满的人生轨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