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枪声

作者:袁海善 编辑:平常心

凌晨,启明星冒冒失失地刚刚露头,就把皎洁的月光挤兑得有些黯淡了。营房和大兴安岭的高山密林,生灵万物,都还浸沉在一片虚幻与神秘的夜色里。“咣一一",一声刺耳的枪声,打破了黎明前的祥和与静谧。听得出这是新换装的半自动步枪的枪声,而枪声就在离营区不远的地方响起的。

不远处执勤的哨兵被震得一愣,立即循声察看,借着暧昧的月光,哨兵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淌了很大一滩血。经过仔细辨认,使哨兵大吃一惊,他认清了倒在血泊中的人,竟然是令人尊重的二班老班长。

经上级部门现场勘察,确认老班长是自杀。

老班长已办完了退伍手续,明天就要登上退伍老兵的专列,即将回到阔别了六年的家乡。

昨天晚上,连里举办了退伍老兵欢送宴会。欢送会前点名,就没有点到老班长的名字。连里派人找遍营区,却没有找到他。老班长缺席了这次难得的,具有人生拐点意义,值得怀念的重要活动。

此时此刻,老班长独自一人,坐在营房后不远的一面山坡上,正毫无节制地嚎啕大哭。他害怕自己的哭声惊动了战友们,几次努力都没有把眼泪和哭声咽下去。他感到委屈,无助,悲伤,绝望。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六年艰苦的军旅生涯,竟会结出这样令人心碎的苦果。

当他听到要办理一批老兵退伍的消息后,立即写了超期服役申请书。这是他第四年写这种申请书了。他又一次诚恳地表示,愿意将自己的青春年华献给国防事业。他还说,多年来,他积累了一些有益的施工经验。他愿意留在部队,继续做好新老兵的传帮带。但让他心灰意冷的是,部队首长没有批准他这次超期服役的申请。

在申请书之外,他在内心深处还藏着一个不宜示人的秘密。就是想留在部队,继续接受部队党组织的培养和考验,争取加入党组织后再复员,用以证明自己在部队是一个合格的解放军战士。在那个政治掛帅的年代,一个在部队当了六年兵,而没有入党,人们就有理由认为他在部队不是一个好兵。他害怕人们有这种误解和偏见,他更害怕人们对他投来异样的目光。然而,部队首长没有猜透他的心思,这让他一时陷入了绝望的境地。

连指导员曾多次找他谈话,让他相信组织,继续努力,接受组织的考验。他理解指导员对自己负责任的话,鉴于自己特殊的家庭背景,组织上不能不慎重考虑。

他擦干了眼泪,开始认真地回顾并检视自己六年的军旅生涯,他感到自己没有辜负组织对自己的培养教育。自己迈出的每一个脚印,都是端正而坚实的。当兵六年,他当了五年班长,连续六年被评为五好战士,曾荣获三等功三次,多次受到嘉奖。他领导的二班,连续五年出色地完成军事训练和施工任务,也连续五年被评为“四好班”。但他的这些努力,仍然没有叩开他向往的党组织的大门。

昨晚,老班长一夜没睡。他害怕影响战友们休息,就悄悄来到了这片山坡上。找了块石头坐下,一颗接着一颗地抽烟。脚下,已集聚了厚厚的一层烟灰烟蒂。一缕缕青烟,在他面前缭绕着。思绪,也在他脑海里缭绕着。一幕一幕,像留在一片潮湿的土地上的一个个脚印,深刻而清晰。

夜深 了,大兴安岭万籁俱寂。他感到一股深深的孤独和寒意。他很熟悉大兴安岭的气候。即便是三伏天的夜晚,也还是寒气逼人。来大兴安岭整整六年了,他早把这里看作自己的第二故乡。他不想回宿舍,他还想坐在这里,一个人静静地回想自己走过的二十五年的人生路,还有埋在心底的那些千头万绪的烦恼。

父母没有给他留下一个根正苗红的好出身,一顶“富农”成份的帽子,他已戴了二十五年,好沉好沉啊!他不知道还要戴到哪年哪月。多亏了那句“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口号,成了他的精神支柱。这个口号好像是专为他量身定制的,一直都在鼓舞着他,激励着他,让他看到了希望和未来。小学毕业后,尽管他学习成绩优秀,但他没有上中学的资格。学校里的凳子,只允许贫下中农子女去坐。他只得回到生产队,用最艰苦的劳动来改造重塑自己。

那年,他才十四岁,就要和大人一样去修水库,修梯田,劈山筑路,去干这些最苦最累的活计。他和那些大人一样抡大锤,推小车,挑土篮,砸石头。艰苦的劳动,使他过早地成熟了。他愿意这样,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洗涮掉自已身上一切不符合新时代的污秽,全身心地融入贫下中农之中,

他的积极表现赢得了公社干部的赞许,他有幸被评为“可教育好子女"的典型,又光荣地加入了青年团。时间不长,又被党组织确定为积极分子。秋季征兵,上级又给了他一个意外惊喜,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公社武装部保送他参了军,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这一个个意外惊喜,让他高兴地看到,在自己的成长路上,处处是绚烂的鲜花。

来到部队,他感到走进了一个新的世界。那套草绿色军装和鲜红的领章帽徽,给了他一个新的身份,也给了他一个新的使命。这时,全国正掀起了学习雷峰的高潮。他把雷峰当作自己的一面镜子,立志当一个优秀的士兵。

部队上的施工和他在地方上修水库,劈山修路大同小异,他干起来一点儿都不陌生。打眼放炮,推车运石,他样样都干得得心应手,轻车熟路。时间不长,他又主动兼任了爆破手,承担了点火放炮这项危险性很高的任务。

那时,还没有电子雷管。爆破时,需要一个胆大心细,眼明手快,行动敏捷的人,一边快速地奔跑着,一边准确地点燃一根根导火索。渐渐的,他发现了岩石爆破中的一个奇怪现象。那些清脆,浮夸,虚张声势的炮声,爆破效果并不是很好。而那些低沉,暗哑,虚怀若谷的炮声往往效果更好。

他开始和战友们探寻这里边的原因,对炮眼的布局,药量装填的多少,爆破点火的先后顺序等动起了脑筋,进行了一次又一次地试验和改进。经过不断探索,终于试验成功了“掏心式”爆破法。这个名称,是从武术中的一个招式“黑虎掏心"借用的,以显示其强大的威力。

这项新技术成熟之后,师里派他到各团现场演示,传授技术。在全团,全师进行了推广普及,有力地推动了部队的施工进度,全师提前十二天完成全年的施工任务。当兵第二年,他就担任了二班班长。

时常出现的哑炮,既是阻碍施工进度的拦虎路。又是危及战士生命安全的巨大隐患。他听说,为了排除哑炮,近几年,仅二班就牺牲了两名战友,五位战友重伤。尤其在日光强烈的时候,不容易发现导火索的火花,使爆破手很容易失误。因此,排除哑炮,被战友们称作与死神共舞。

当兵前,他就排过哑炮,积累了一些排哑炮的经验。作为班长,他首先想到把危险留给自己,就主动包揽了排除哑炮的任务。渐渐地,逐渐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排除哑炮的成功经验。

一天,火辣辣的太阳在空中掛着,强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风又来凑热闹,“呼呼"地刮着,给排哑炮带来很大麻烦。他聚精会神地一点一点抠着哑炮。突然间,他闻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火药燃烧的清香味儿。他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立即双手抱着脑袋,卷起身子,刺猬般顺着陡坡快速地滚下山去。约摸滚出六七十米远,哑炮便“轰"地响了。好在有惊无险,身上仅有几处擦皮伤,别无大碍。从此以后,二班再没有发生排哑炮的人身伤亡事故。

人常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明天就要离开部队了,要和这些朝夕相处,亲如兄弟的战友分别了。一想到这些,他就心如刀绞。这些战友许多是他亲自接来的,也是他一天天看着他们成长起来的。看着他们一个个都入了党,还有的提了干,他从心里替他们高兴。但每当想起自己的政治生命,心里便泛起一阵酸楚。

他的入党志愿书已经填写了三年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革命,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家乡来信说,运动开始不久,他的父母就首当其冲地受到了一次又一次批斗。信上还说,父母都戴着很高的纸帽子,脖子上挂着很重的大牌子,天天被人牵着游大街,受尽各种凌辱。父母亲忍受不了这些非人的折磨,便相约着悬梁自尽,逃避了这场苦难。时间不长,未婚妻又来信,直接了当地提出解除婚约,要彻底和这种剝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决不和富农子女同流合污。

他还听说,家乡的一个什么组织给部队写来检举信,说他在家乡伪装积极,骗取组织信任,混进了部队。地富反坏右,贼心不死,沆瀣一气,阴谋毁我长城,图谋变天。强烈要求部队将其开除军藉,交地方造反组织批判斗争。这些,部队领导心中有数,自然一笑置之。

一个个让他难以承受的不幸接踵而至,这不啻于晴天霹雳,使他感受到了灭顶之灾。他的家没有了,想他念他的亲人没有了,他幻想中的美好未来也没有了。他成了一个多余的,被社会抛弃了的,生不如死的人。一个人落到这样一个悲惨下场,他还有必要活在世上吗?连里宣布了退伍人员名单后,他失眠了,白天夜里,都在认真地思考着自己将何去何从。

经过几天的痛苦选择,他最终下定了决心,他不愿做一个“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如其憋憋屈屈,苟延残喘地活着,不如远离这个是非之地,随父母而去,共同享受那一份宁静。为此,他不露声色地默默地做着走前的几项准备。

首先他将自己多年积攒的八百九十六元津贴费,平均分送给班里两个家庭最困难的战友。这在他的遗书中已交待清楚。对了,还有两床准备结婚用的大红缎子被面,自己用不上了。早就听说副班长十月一要结婚,就做为给副班长的一份贺礼。为了不犯忌讳,他找来红纸,只写了“留给副班长"几个字,放在床铺显眼的地方 。

另外,他感到最不放心的是,兼任爆破手的副班长,平时性格粗犷有余,细腻不足。做这项工作,一时一刻都不能粗心大意啊。他在遗书上又将爆破的几项重点注意事项,做了详尽地说明。还在下方加了加重号。以便引起副班长的注意。

最后他将自己的要上交的衣服,全都洗得干干净净,连掉了的纽扣也都缝上了,又叠得方方正正,也放在了自己的床铺上。

想想,一切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他又去洗了澡,理了发,穿上了一套崭新的军装。按理说,他不该再佩带领章帽徽了,但他还是带上了。他和领章帽徽太有感情了,就允许他最后再带一次吧。他拿着镜子照了照,很满意地笑了。心想,就凭这身威武的军装,阎王爷见了,也得敬我三分

他选择了营房后面这个山坡做为自己的墓地。他的心在大兴安岭,也要把自己留在大兴安岭。在这片高高的风景秀丽的山坡上,他就不孤单了。他可以天天看到他亲爱的战友们,还可以天天听到起床和熄灯悠扬的号声。

时间不早了,他想该走了。他站起身来,轻轻地走回宿舍,轻轻地拿起了他心爱的半自动步枪。走到门口,他又回头一个个看了看他的战友们,一个个睡得真香啊。他在心里默念着,亲爱的战友们,永别了!

老班长踏着清凉的月光,迈着轻松的脚步,像去赴一场舞会,悠闲地回到了这片山坡上。少顷,枪声响了。

全连的战友差不多全来了。战友们哭着将老班长埋在了这片山坡上,筑了一座很高的坟。战友们自觉站好了排,立正站着,流着泪给老班长敬礼。副班长自作主张,拿来步枪朝天“咣,咣,咣”放了三枪,用军人的特殊方式,向老班长致哀。战友们哭着为老班长送行,齐声高喊,老班长—— 一路走好!

群山无语,森林无语,江河无语,天地无语。只有大山传来一声悠长而悲怆的回音,—— 一路一一走一一好!

作者简介:袁海善,网名:白头醉翁,吉林白山人,松树矿退休职工,爱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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